劉文源醒來,發現自己變回了人類。
他在一座森林裡,他站起來看看四周,注意到有道黑煙穿透林層,在天空畫上濃烈的一筆。劉文源沒多想,只覺得在這陌生地方,有個醒目標的可作為目標前進,總好過無目標地亂竄。如果這是個陷阱,那他也認了。
劉文源朝著煙柱的方向前進,煙的發源地與他不遠,不一會兒的功夫,劉文源已經相當接近煙源。
雖然可能有點遲了,但劉文源到了這裡也還是覺得小心謹慎為上,原先灑脫的想法很快地被擺在一旁。他試著藏在樹後,窺視燃煙的所在,但是他選得位置不好,只勉強能看出好像有個火堆,而火堆旁似乎有個人。
「喂!是在幹嘛啦,快點過來啦!」發煙處突然傳來高聲的喝斥,劉文源嚇了一跳,身體幾乎轉了半圈準備逃跑,但腳剛抬起來,才意識到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
竟然已經被發現,好像也不需要逃跑了,況且,這聲音聽來並不危險,劉文源這麼想,便直接走向聲音來處。
「你在那邊躲什麼啦?」劉文源走進一塊林間的小空地,一看,原來說話者正是林心怡,她正坐在一段木頭上,面前有一堆正冒著濃煙的火堆。「嗯……我想說……要小心一點,可能是敵人……」
林心怡翻了下白眼,「這裡怎麼會有敵人──」林心怡話說到一半停住,注視著劉文源的臉半晌,說:「你是不是……不記得這裡是哪裡?」劉文源皺了下眉頭。他的疑惑是:原來我該知道這裡是哪裡?
林心怡招手要劉文源過去,劉文源走近,坐到火堆旁的地上。「來,手給我。」劉文源乖乖伸出右手,林心怡一把抓住,劉文源的手被那麼一握,突然感覺到好像有股電流竄過手臂直達腦中,白光在眼中閃過,然後,伴隨著左搖右擺的暈眩,劉文源發現自己都想起來了。
「好吧,抱歉,好像是我的錯,好像是我……嗯……要怎麼講……少複製了一點東西?抱歉抱歉。」劉文源沒有回話。他怕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天啊……」暈眩感稍微緩解,腦內紛飛的記憶也慢慢沉澱下來。林心怡遞給劉文源一杯水。「妳怎麼有水……」劉文源看了一下,然後露出像是猜到,但又不敢相信的表情。「你喝喝看。」
劉文源接過杯子,淺嘗了一口。「真的是水……但跟我喝過的水味道不太一樣。」
「廢話,因為那是從我記憶裡拿出來的。」
「我以為這裡是林式安的記憶。」
「嗯──該怎麼講,」林心怡思索了一下,「很接近,但還不是?……」她站起來開始來回踱步。「這裡應該說是一個……黏在一起的地方,」林心怡的手比劃著,好像有團黏膠沾在她的手上。「你剛剛應該也做了一個……夢吧?其實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夢,總之就是像夢的東西。」劉文源點點頭。「那個夢就是我們的邊界,現在我們已經穿過那裡了,然後我們要再從這裡,進到林式安的腦袋裡面。」
劉文源點頭表示理解……但他猛地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抬起頭來急問林心怡:「等一下,我們進來這裡已經多久了?」劉文源想起他夢境中尋找泉水的旅程,至少過了三天。
「沒事,這裡是夢境。」林心怡一派輕鬆地說。她起身把手裡的樹枝丟進眼前的火堆裡,火焰吞入樹枝後忽地竄升,足有兩層樓高,躍動著青綠色的火光。「從我們進來到現在,應該還不到五分鐘吧。」劉文源聽了鬆了口氣。
「可是這傢伙的狀況還是很差,」林心怡抬頭看向天空。遙遠天邊的一角正籠罩著烏雲。「我們還是得快點。」
林心怡領著劉文源往森林深處走去,劉文源一直注意著不被樹根絆倒,此時林心怡突然伸出手攔住劉文源。劉文源的目光從腳邊移開,這時便注意到陷落在他們面前的一個大洞。
「這就是入口了。」林心怡伸長脖子往下看,那洞的直徑應該至少有十公尺,望不見底,讓人有要被吸入的錯覺。
「你準備好了嗎?」
「什麼?準備什麼?」一種不好的預感讓劉文源往後退了一步。
「當然是下去啊。」
林心怡一伸手便抓住劉文源,劉文源來不及躲,被拽到洞口旁。「等……等一下啊,不要──」
林心怡縱身一躍,劉文源跟著被拉進空中,然後重力接手,他們便直落入深洞的咽喉。
「啊啊!──」劉文源哭叫著,他緊閉雙眼,但那種墜落感完全沒有消散,他感覺自己的四肢在風中狂舞,而他完全無法控制,等待他的只有粉身碎骨。
「喂。」
「啊啊!──」
「劉文源。」
「啊!──」
「白癡,快起來!」
「啊……嗯?」
劉文源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抬舉著手腳躺在地上。「啊?……我們不是……掉進洞裡了嗎?」
「說了這裡只是夢。」林心怡轉過身,劉文源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這裡是?……」劉文源環顧四周,他感覺這裡像是醫院一類的設施:狹小的走廊,走廊兩側有許多房間,甚至牆壁上有一整片的玻璃,讓人可以從外面直接看到房間內的情形。劉文源接近一片玻璃牆面,他朝裡面看,房間內相當簡陋,只有一張床和幾台架在床邊的儀器。床上沒有人。
「這裡到底是哪裡?」劉文源邊問,又看了一眼剛剛的房間。還是沒有人。感覺很奇怪。
「我怎麼會知道。」林心怡轉動一扇門的把手,但門不出所料是鎖著的。
「妳之前說這裡是林式安的記憶,所以他以前來過這裡嗎?」
「我不知道!媽的,我跟他又不熟」劉文源也覺得自己真的問了個笨問題。
兩人就沿著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時不時停下來察看房間和轉轉門把,門把的部分一無所獲,每扇門都是鎖上的,至於房間,兩人發現幾間房裡有人躺在床上,這些房間裡的儀器是亮的,似乎是正在運作。劉文源注意到一件事:那些房間裡的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唯一共通點是都已屆中年。
劉文源正看著房間裡,此時林心怡突然背靠牆壁,豎著食指貼在唇上,劉文源見狀,也趕緊靠在牆壁上。不過幾秒,兩個穿著實驗袍的人拐彎走進林心怡他們所在的走廊,他們應該在交談,只是林心怡和劉文源完全聽不見聲音。那兩個人就這麼走過去。
「幸好他們看不見我們。」林心怡鬆了口氣。「不過說來也是,畢竟這裡是記憶嘛,我們就好像……像……」
「像在一部電影裡面?」
「對對對!」林心怡搖著自己的食指:「就是這種感覺。」
「那這是一部很無聊的電影,它跟本沒在演什麼。」劉文源瞥了眼一旁的房間,裡頭的人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它甚至連聲音都沒有。」
「那……會不會我們就是要讓它演下去?」兩人拐過彎。「那要怎麼演?」
「就是……」兩人突然停下來。
走廊依舊向前延伸,日光燈的慘白光線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眼前那個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轉身跑進另一條走廊。
兩人幾乎是愣了幾秒才回神呼吸。
「等一下……」林心怡突然跑起來,劉文源連忙跟上。
「怎麼了?」
「剛剛那個是林式安。」這麼一說,劉文源回想剛剛那個小男孩的五官,還真的神似林式安。
追逐的兩方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即便進到岔路,林心怡他們也沒有跟丟過。他們就在這廣大的迷宮中奔跑,一開始劉文源還覺得小男孩將會帶他們到達一個目的地,但隨著一條又一條的走廊,劉文源開始覺得這個男孩根本沒打算帶他們到達什麼地方──也或許是:這裡根本沒有所謂的出口。
就在這時候,林心怡停下來。
小男孩不見了。
他拐過彎,然後就消失了,但並不如劉文源所想,小男孩看來的確把他們帶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地方:眼前不再是無止盡的走廊,一扇鐵製的大門終止了走廊的蔓延。
「這是什麼?金庫嗎?」兩人走近那扇鐵門。門上裝設的並非尋常可見的鎖頭,而是像個舵一般的金庫大鎖。劉文源心想這不可能打得開,他們終究是進了死路。
但沒想到林心怡手一放上鎖的把手,鎖竟然開始轉動,門也漸漸往兩側滑開。當門打開到足以通過時,林心怡迫不及待想進去,但門內卻衝出一組人,突如其來嚇得林心怡兩人往兩旁閃開。
那組人穿著像是護理師的服裝,推著一床擔架急奔。然後劉文源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
那是什麼呢?
人類?似乎有那個形狀,但多了太多腫脹發紫的肉塊。劉文源很慶幸他們像一陣風一樣掃過,這樣他才不會看到過多細節。他和林心怡對視一眼,他相信她也有看到,但顯然她也不想多談。
這時鐵門開始移動逐漸關上,兩人連忙穿過門。
門後是個如同禮堂的廣大空間,天花板的照明燈讓裡面亮得有點過度,以致於兩人的眼睛過了幾秒才適應。有十幾個穿著全身防護衣的人正在拖地,他們的腳旁全是紅色的泡沫,另外有兩個人正用鏟子鏟起地上鮮紅的塊狀物,裝進一個黑色的大塑膠袋裡。劉文源把視線從塑膠袋上移開。紅色的泡沫有可能是在清洗紅色的墨水,是吧?劉文源這時注意到這個記憶世界也沒有嗅覺,對於這點他很感謝。
這群人清洗了一段時間,直到有另一個人從一側的小門進到這裡,他看起來像在指揮其他人,於此同時,有另一群人──他們同樣都穿著防護衣,不過其中的一些人,防護衣的胸前有個紅色的「R」記號,這群人從同樣的小門進來,沒有「R」的人員或是獨力搬,或是合力運抬,手上都有不少箱子,他們在「R」人員的指示下,把箱子堆放在牆邊。
劉文源努力想看出那些箱子都裝了些什麼,直盯著牆邊的那群隊伍,這時候,隊伍末尾走進門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人沒穿防護衣,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四角褲,頭髮被剃個精光,頭皮上貼了許多電極貼片。
清潔組開始工作收尾,紅色的泡沫被沖洗掉,黑色的塑膠袋也被打包,場地回復完畢,指揮清潔組的人帶隊走向那個進出的側門。指揮的人在經過牆邊的那群人時,向對方揮了揮手。清潔組離開後,牆邊的那個小組接續開始工作,他們從箱子裡取出許多分散的零件開始組裝,組好的成品看起來像是攝影機。沒穿防護衣的男人被領到室內中央處。
林心怡突然越過劉文源,走到那個男人正面,幾乎像是要貼上去一樣,端詳著他的臉。「你過來看。」林心怡回頭向劉文源招手。劉文源略帶遲疑地走過去,站在離林心怡約一步的側邊。
這張臉……還真是有點面熟,劉文源看了下林心怡,從她的表情看來,她是已經發現這個人是誰了,希望劉文源能猜一猜。這五官是很熟悉,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劉文源又看了下林心怡──對了,如果是林心怡看過、我也認識的人……
「他是侯興達!」
「對。幹,這是他幾歲啊,看起來超年輕。」林心怡左邊看看,又瞧瞧右邊。「而且他臉上都沒有疤。」
還有一個問題,最為重要的:為什麼林式安的記憶裡,會有年輕時的侯興達?侯興達這個年紀,恐怕林式安等人都還沒出生。劉文源在心中暗自猜測。林式安曾經看過某種紀錄?或是……他跟侯興達有著他們不知道的關係?
就在兩人觀察侯興達的同時,小組也將儀器架設完成。儀器上像是鏡頭的部件對準著侯興達,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讓侯興達變得像是被記者媒體追逐的對象。然後,佈置小組也離開了,這個空間內只剩下侯興達一人。
侯興達面前的地板起了動靜,地板上隱藏的活動門逐漸往兩側滑開,站在上面的林心怡和劉文源連忙站到一旁。地板開了一個正方形的洞口,接著,一個台座緩緩上升,在大約侯興達胸口的高度停下。台座上固定著一片板子,外觀看來是金屬製的,厚度與一台平板電腦相仿。
台座後方的牆上有三顆燈排成一排,看起來就像紅綠燈。最左邊的燈亮了,是紅燈。劉文源注意到,一旁儀器機身上的指示燈變成了綠色。牆上中間的燈亮了,是第二個紅燈。侯興達轉了轉脖子,做了下手臂的伸展。
綠燈亮了。
侯興達眉頭一皺,頭往前一伸,直盯著眼前的板子,大概持續了兩秒,然後他恢復立正的姿勢,接著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抽起台座上的板子,旁觀的兩人眉頭都抽動了一下:板子被切成兩半了。
板子的一半留在台座上,另一半在侯興達手中,斷面看起來相當平整,完全像是用銳利的刀具切割成的。侯興達把板子放回台座上,台座緩緩下降,回到地板下的洞,之後又再次升起,這次台座上一樣放了東西,質地看起來和先前的板子相同,但厚度增加許多,約是兩本字典的厚度。
牆上的燈再一次倒數。
綠燈一亮,侯興達同樣用力瞪視眼前的塊狀物,劉文源感覺自己好像看見金屬塊微微震動了一下。侯興達放鬆,往前檢視他的成果:他把方塊的上半部拿起來,方塊被完美地切成上下兩半。
林心怡和劉文源靠著牆坐著,侯興達剛又完成一次測試,成功切割像車子大小的金屬塊。
「妳覺得林式安想讓我們知道什麼嗎?」
「我不知道。」林心怡抓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我開始覺得剛剛那個……只是某種幻覺。」
劉文源仰著頭,閉上眼睛。「也許我們應該回去,想點別的辦法。」
林心怡遲遲沒有回話,劉文源看了她一眼,看見林心怡眼神閃爍,只一瞬間,劉文源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我們回不去了?」
林心怡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林心怡兩手環抱自己的大腿。「我不知道……這裡有太多東西了,它們擋住我們……我找不到路……」
侯興達又完成一項測驗,這次一樣是汽車大小,不過從外觀看來,材質似乎並不相同。
「如果我把我們三個切斷呢?」
「我覺得……先不要。我們現在算是在林式安身體裡面,如果突然斷掉……」林心怡停了一會兒。「我怕我們連不回去……我們的身體。」
好吧,其實我也不敢斷開。劉文源心想。他感受著他和另外兩人的連接,那個感覺和先前的並不一樣,或許是因為連接的對象具有生命?兩人不再說話,劉文源翻弄著自己的能力。
他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如果他完全接管……
劉文源停下他對能力的操作──他的視野突然變成一片危險的紅色。他第一時間把目光投向侯興達。果然,出問題了。
試驗用的方塊,大小已經成長到快把半個測試場填滿,而此時的侯興達則跪在地上,紅光閃爍之間,劉文源本來不敢確定,但多看一下,發現侯興達果真渾身是血。
「喂喂,現在是……」林心怡正想爬起來,但她身後的牆面卻突然破裂出一道缺口,水泥的碎塊噴濺開來,林心怡下意識想避開,但幾顆拳頭大小的碎塊穿過其身體,這才讓她想起她現在是個記憶裡的幽靈。
房間內接二連三地出現這樣的裂痕,就好像室內颳起了不可見的強烈風暴,無形的刀刃利斧,將地板、牆面還有那一大塊金屬的表面鑿刻出一道道裂痕。警示燈也被擊碎,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而正是在這樣的黑暗之中,那道光才得以顯現。一道細小的白光劃開了劉文源和林心怡的視野,而白光又岔裂出更多不規則的紋路,黑暗成了碎裂開的鏡面,破碎的黑暗逐漸剝落,耀眼的白光取而代之。
當光逐漸消散,侯興達、金屬塊,還有那滿是裂痕的房間都已經消失。
劉文源和林心怡站在一片廣大的平原上。
萎黃的矮草叢零星稀疏,遠處可見幾棵乾瘦的樹木,而極目之處,天與地合為一線,彷彿不存在盡頭。
劉文源本被這廣袤美景所折,但眼角突有騷動,分神一看,一旁草叢竟突然跳出一隻如同豹一般的生物,嚇得大叫一聲,林心怡跟著一看,也嚇得退了好幾步。
「牠……牠看不到我們啦!」但那生物的眼神像是已經盯上獵物的掠食者,林心怡說得頗是心虛。
劉文源戒慎恐懼地看著那個生物,一直想像著牠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的畫面。那生物身上優雅危險的紅色獸毛隨風搖曳……
嗯?
在背部耀眼聳立的,劉文源本以為是野獸的毛皮,仔細一看,發現那竟是一排在背脊上燃燒閃動的火焰。那野獸前足踏出一步,腳下也爆出零星火花。
風靜下來了,枯草的浪湧漸歇,野獸伏低身子,背上的火焰也收斂起來。牠找到東西了,有可能是午餐,或者是想拿牠當午餐的別種東西。這氛圍讓林心怡和劉文源也不敢輕舉妄動,劉文源大氣不敢喘一下,瞪著眼睛尋找事情發生的徵兆。
但可惜這個世界沒有聲音,如果聽得見,他應該能早一步知道事情發生了。當劉文源知道有異,已經是那個火焰野獸扭起身子的時候。兩人都在找到底出了什麼事,最後總算看見事情的源頭:有一支箭插在那頭野獸的側腹上。
野獸搖頭擺腦,露出森白的牙齒,背上的火焰熊熊燃燒,牠後腿一蹬,一瞬間遁入草叢,劉文源往野獸竄入的方向看去,遠處的草叢起了騷動,接著便看見一群人從草叢內現身。那群人有的戴著繪有簡單線條的面具,有的則是戴著動物的頭骨,上身赤裸,身上掛著獸牙做成的裝飾品,手中拿著磨利的骨刀、骨矛。他們一出現,就立刻往兩側散開,形成了包圍的態勢。
包圍圈內的草浪停歇,那廣大重複的枯黃色彩讓劉文源感到眩目,他不禁覺得那隻動物會不會趁著所有人視力疲乏之際,早就偷偷溜出包圍網。
但劉文源顯然小看了野性的鬥志。
不見什麼跡象,一瞬間,那頭野獸便從草叢中躍起,直撲向包圍圈上的一個目標。但那被撲擊的人竟也不懼,堅定地站在原地,手裡握的骨矛往前刺出,他兩側的夥伴也來助拳,分從兩側進攻那頭野獸。
劉文源見此,心想勝負已分,諒這野獸長得駭人,終究還是頭沒有智識的野獸,被人類包圍而逼急,只得心急跳牆地胡亂出擊,既沒插翅,在這半空之中無處迴避,等著的也就是被矛尖刺穿的命運。劉文源想別過頭,他不敢看那過於血腥的一幕……
但劉文源顯然小看了大自然的奧妙……
只見一道火光噴發而出,劉文源和林心怡驚得睜大了眼,那野獸是背著他們的,所以他們看不清牠面前的景象,但那火光卻明顯源自那隻野獸。迎擊的那三人倉皇避開火舌,野獸落地,頭轉向一側,這次,劉文源和林心怡總算看清楚了:野獸的口中噴出熊熊烈火!
火焰直擊想逃走的一名獵人,他一瞬間就化為火柱,倒在地上像隻腳朝天的昆蟲,死命地掙扎亂動,身上的火焰迅速點著了周邊的枯草,火勢一瞬間便蔓延開來。
烈焰與濃煙成為勢不可擋的大軍,朝著四面八方進攻,那群獵人根本無法招架,包圍圈轉瞬間潰散,所有人朝著四面八方奔逃。但那野獸卻沒有如此善罷甘休,濃煙成為了他的隱蔽,烈焰是他的護衛,他在火煙之中潛伏前進,在人們因為高溫而屈服、因濃煙而迷失方向時,用利爪和尖牙了結他們的生命。
劉文源和林心怡看不見那隱藏的狩獵,他們看見的只有奔竄的火焰和漫天的黑煙。濃煙直竄天際,鋪天蓋地而來,一不注意,劉文源和林心怡也被困在了煙陣之中。濃厚的黑煙如同牆壁般阻隔兩人,四面都是同一的墨黑,劉文源根本分不清左右南北。
劉文源這下慌了,這個心靈世界太過詭譎,他完全不想在這種地方走失迷路。他嘗試呼喊林心怡,但他懷疑他的聲音根本穿不透這些煙牆。劉文源只能在煙中亂竄,期待會一頭撞上林心怡或其他可以帶他離開這裡的東西,但平原上的所有東西好像都躲起來了,只剩下站著看好戲的草叢。
雖然遇不見救命的人物,但無頭蒼蠅劉文源總歸是發現了一件事:煙霧的顏色變淡了。劉文源認為這代表他的方向沒有錯,他正遠離煙霧的核心,朝著外圍稀疏的部分前進。腳下多了自信,劉文源的步伐更為迅速,周身的煙霧也確實一步步地退散,濃烈的黑逐漸褪成黯淡的灰色,視野突然變得濕潤,劉文源抬頭一看──下雨了。
原本一片的死寂,此時劉文源耳邊卻突然響起滋滋的噪音聲響,像是電視畫面陷入一片雪花時發出的聲音,劉文源覺得刺耳難耐,但發現只要朝著先前的方向繼續走,聲音漸漸變得沒那麼尖銳,最後甚至成了某種樂音。
周圍濃煙已上升到天際,成為壓著地表的烏雲,草原也消失了,劉文源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巷子口,毛毛細雨潤濕了柏油路面,立在巷口的紅色標誌燈,紅色燈光被雨透得微涼。林心怡就站在離劉文源三步遠的地方。
這時劉文源終於聽清楚那是什麼聲音:是念誦佛經的聲音。
眼前的巷子內搭著接龍帳篷,帳棚口站著不少人,著深色衣裝,間有幾名男女披麻戴孝,個個神情哀戚。劉文源見此場面,突感猶豫,不知如何是好,但林心怡卻像這人群氣氛皆不存在似的,逕自走進帳篷內,劉文源看了,抿著嘴趕緊跟上。
帳篷內,鮮花簇擁下,遺像上是一名笑容溫暖的老婦人。
一個小男孩背對著劉文源和林心怡,原地不動看著老婦的遺像。
「小安。」
背後傳來聲音, 劉文源回頭看,是一名三十幾歲的女子,她雖然化了妝,但疲倦還是悄悄藏在眼角旁。她從劉文源和林心怡中間穿過,走到小男孩身邊。「小安,要走囉。」
女子伸手要牽起小安,但小安扭著自己的肩膀,就是不讓女子碰他的手。
「小安,你不要這樣,聽媽媽的話……小安!」
女子急了,慌亂搖動著她的情緒,讓疲勞快溢出妝容之外。她更強硬地想抓住小安,但小安也掙扎地更是厲害。
兩邊拉扯著,突然劉文源聽見那女子咂一聲,跟著手一抬,用力打了小安的屁股。劉文源看小安滿臉脹紅,快要哭喊出來,但在最後卻壓在了喉頭上,只吐出了喘氣的聲音。小安依然不從,女子緊緊抓住小安的手臂,接連又打了好幾下,清脆的響聲都要蓋過一旁播放的佛經。
「郭秀華!」一位看起來稍微年長的女子跑到拉扯兩方的中間。「妳是發瘋了嗎?在媽面前這樣打小孩!」她試著把兩邊分開,前一位女子沒辦法同時對抗兩個,小安有了機會,手臂一扭掙脫,轉頭就鑽到帳篷外。
劉文源和林心怡見狀,連忙跟上跑走的小安──或者說,年幼版的林式安。
劉文源和林心怡緊跟在後。但即使他們第一時間就起跑,竟然還是跟不上林式安,他跑在他們前頭好一段距離,在巷子內左彎右拐,每次轉彎他們能看到林式安的時間越來越短,最後,他們完全看不到他了。
「他真的……很會跑……」劉文源靠著電線桿說。
「畢竟……這是他的記憶……」林心怡吐了口氣。「如果他不想被我們追上,我們永遠也追不到他。」
劉文源仰著頭。在心靈世界,還會感覺累嗎?「妳沒辦法控制他?」
「是可以,只是沒必要。」林心怡慢慢地往前走,劉文源跟在她一旁。「為什麼?」
「因為我們快到了。」
這裡的矮牆,房屋的樣子,還有路邊丟棄的垃圾,讓劉文源有種熟悉的感覺,然後劉文源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他有個玩伴就住在這附近,他還有去過他家找他玩。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妳來過這裡嗎?」
「沒有。」林心怡回答得很快。
但林心怡就好像從小在這裡長大一樣,熟門熟路地帶著劉文源穿過街弄,她並不是邊前進邊找路,而是像已經有了明確的目的地,直直朝著那個目標前進。
劉文源聽到了鞋底摩擦球場地板發出的吱嘎聲,還有籃球運球的聲音。他們從一條巷子內穿出,到了一座社區內的公園,雖然剛剛走在巷子裡時,天空還是燦亮藍天,但一到了公園,天空卻突然就燒成了晚紅的夕色,夕照下,公園的籃球場上有兩個舞動跳躍的影子。
劉文源和林心怡走近,昏暗的面紗被揭開,那對影子正是林式安和孫定軍。
劉文源覺得鬆了口氣。看來這就是終點了,他們總算找到了林式安,接著只要再解決一點小問題,他們就可以離開這裡,回到正常一點的世界了。劉文源抱著期待往前走了一步,張口準備叫林式安,卻突然被拉了一下,回頭看,是林心怡扯著他的衣服。
「先等一下。」林心怡平靜地說。劉文源甚是不解為何如此,但既然林心怡這麼說,他也不想挑戰她,便默默退了回來。
林心怡和劉文源就這麼站在場外看那兩人打球,他們好似不知疲累地不斷追逐、進攻、防守,夕照是將熄的,但此刻卻像微弱但不肯燃盡的火苗,劉文源心想這場比賽是否將永無止盡?林式安可能沉溺其中,不論這是美好回憶的總和,或是一種夢的延續。
但太陽落下了,比賽終究要結束。
「拜。」
「拜拜。」
林式安和孫定軍騎著腳踏車分兩頭而去。
「啊,林式安走了啊!」劉文源焦急地看著林心怡。
「就跟上去啊。」
「他騎車耶,我們要跑的追喔?」
林心怡用她的下巴朝一旁點了點,劉文源往旁邊看,發現竟突然多了一台腳踏車。「幸好妳變得出車子。」劉文源靠近腳踏車,伸手要握龍頭,林心怡突然箭步向前,拍了下劉文源的手。「這是我的車,我可沒說要給你騎。去後面。」
林心怡的腳踏車有點低,坐在後座的劉文源腳步時會去擦到地面。這兩人前進得有點吃力,但所幸林式安也騎得很慢,雙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天色已全暗,在這樣沒有夜生活的鄉村,不少店家早已打烊休息,路上也已經沒有什麼人,只剩下便利商店耀眼的日光燈在和黑夜對抗。
「他是要去哪裡啊?」林式安看起來像是漫無目標地騎著腳踏車閒晃。
「他好像常這樣。」林心怡答了一句。
「為什麼?」
林心怡沒有回答,劉文源不確定她是不知道,或是因為顧著用力踩踏板所以沒聽見。
林式安的腳踏車在夜中緩慢遊行,逐漸離開了有燈光的村落區域,到了外圍的農田區。筆直的產業道路上,就只有幾盞路燈點出路的位置,一旁的溝渠農地,盡隱在夜的帷幕之下。
劉文源想像著林式安的目的,卻難脫負面的想法。學校反毒宣導的短片,那些拙劣的場景和情節此刻在他腦袋裡自動播放,林式安的臉蓋在其中一個角色的臉上。劉文源頗感不安,不過有一部分是對於自己竟然還記得這些短片的內容而感到詭異。
這時候,林心怡停下來了,劉文源從她背後探頭看,林式安就停在前面一座小公園的入口處。林式安下車,走進那座小公園,就在他的腳踏入公園的那一瞬間,漫天籠罩的夜色突然像是被強風吹開的濃霧,四處消散,像是有人打開了牆上的開關,夕陽像吊燈一樣被點開,農地就在夕照下金黃地燃燒。
這是一座狹長的公園,有一條鋪設出來的步道通向一座涼亭,林心怡劉文源跟在林式安身後,慢慢走近那座涼亭。劉文源遠遠看,看見涼亭裡有個人,是個長髮的女生,靜靜地坐在亭內,橘紅晚霞映著她的臉龐,紅紅的臉上閃爍著期待。
劉文源認得那個女生──她正是林式安的女友。
林式安走到涼亭外,程紫婷發現他的蹤影,臉上綻開笑容,撲向林式安,林式安張開雙臂抱住她。
劉文源突然覺得尷尬。剛剛旁觀兩個男的打籃球沒有這種感覺,但看的是一對情侶時,才意識到他們兩人正在觀看林式安的回憶,是在窺視他非常私密的部分──他們現在就像在偷看日記,而且還由本人擔綱演出。
夕陽已經快要落下,熟透的紅色懸在田野之上,渲染出粉紅的雲彩,情侶依偎在涼亭內的椅子上,頓時時間宛如靜止,世界獨存這座涼亭和天上雲彩。
「喂……好了啦,別再看了,這樣超尷尬的……」背後傳來聲音,劉文源回頭一看,正是林式安。劉文源瞥了下涼亭內,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情侶二人現在看來很像是一張照片。
「你還知道要起來啊,!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睡下去了。」林心怡扁著嘴說道。
「起來了,起來了,再不起來,讓你們繼續看下去,會尷尬死。」
「是在怕什麼?難道你們等等會做什麼不能給別人看的嗎?」林心怡壞笑道。
「才沒有!」林式安叫道,臉上跟著紅了一陣。
劉文源聽兩人一言一語,又想到剛剛林心怡拉住他的情況,半是疑惑地對著林心怡問:「所以妳剛剛是故意不叫醒林式安的嗎?」
「才不是,我才沒這麼無聊。」林心怡坐到一旁的石椅上:「我確實可以直接叫醒他,但我總覺得這樣做會出事,所以才想說讓他自己醒來。」
三人沉默了片刻。「總之,謝謝你們,沒你們兩個,我應該會一直困在這裡。」
「我只是因為如果不幫你,感覺世界會被你毀滅,不得已才出手的。」林式安笑了笑,林心怡別過臉不看他。
「那……我們應該可以回去了吧?已經找到林式安了……」林心怡仰著頭,林式安則是換上了苦笑。「怎麼了?……你們兩個……」
「我們現在才完成五十趴,接下來還有別的問題。」林心怡轉了轉脖子說道。「繼續走吧。」
林式安載劉文源,林心怡自己騎一台,兩輛腳踏車併行在夕照金光的小路上。
「所以那個時候,在我昏倒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腳踏車騎過減速丘晃了幾下。「就是……好像是我的能力……覺醒了?」林式安遲疑地說。
「我覺得那不是覺醒,那應該是發瘋。」林心怡一臉嫌惡地說道:「媽的……你們都沒看到那個景象……」
「什麼東西?」
「我不會講,總之……很奇怪,很噁心……」林心怡語末帶著反胃。「你說你覺醒了,所以你是有看到什麼嗎?」
林式安沒有回話,遲了幾秒,劉文源正打算出聲補上這段沉默,卻赫然發現自己的屁股早已沒貼在腳踏車的後座上,兩腳反倒是踏實地踩在地上。看看兩旁,黃昏田野盡皆消逝,餘下的是一片無暇潔白……
似乎看得太快了,劉文源注意到面前有個黑點,就落在視野的中間,約半片小拇指指甲大,他起先以為是什麼牆上汙漬,或是那種偶而會出現在視野內的小斑點,他盯著它幾秒,卻見那黑點宛若點在紙上的火苗,逐漸地蔓延開來,那通黑之中,又逐漸演化出各種色彩,五彩斑駁在劉文源眼中迷幻,那萬般彩光之中,又好像得以細看出什麼端倪,但劉文源有種直覺,告訴他不能去看那些,但他無法閉上自己的眼睛,他也阻止不了那些奔流的色彩,劉文源被投進那詭異的紫芒之中,隱約從中看出幾張面孔……
突然間這些都隱去了,是林式安用手擋住了劉文源的視線。劉文源發覺自己手腳冰冷,背部一片涼濕,頭暈目眩,幸虧林式安另一隻手扶住他,否則他幾乎就要站不住。劉文源瞥到一旁的林心怡低著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那個是……」林式安收回手,劉文源小心地移動目光,深怕又看見那黑點。林式安皺著眉頭,嘴巴開著要講些什麼,但那個該來的字卻遲遲沒有跳出來。
「就是……全部……」
「什麼東西的全部?……」
林式安的眼神蒙上陰影。「很多……太多了……我,」林式安的臉孔扭曲,看起來神情痛苦。「我沒辦法想起太多細節,去回想的話頭會很痛……但我大概還知道我看到什麼。我看到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地方,每一個位置,每一個角落……還有我看到了過去,最遠大概是三個月前,然後……」林式安咬著牙,那些記憶就像傷口,輕微的觸碰便引來劇痛。「未來……我看到好多種未來……」林式安一手抓頭,揮著另一隻手,示意他已經無法再說下去了。
劉文源發現林心怡在跟他招手,往她處看去,發現林心怡已經變出了一桌三椅,劉文源便扶著林式安坐下。
待林式安臉色稍緩,林心怡便說道:「我現在已經懂為什麼你會昏迷,還有為什麼我的能力從你昏迷後就對你沒什麼效果。」
「你們現在不是用妳的能力進到我腦袋的嗎?……」
「只能算一半吧。」林心怡用大拇指比了比劉文源。「我一直進不去,後來是靠他把我們三個連接在一起,然後再用我的能力弄出我們三個人的心靈世界。」林式安點點頭。
「我會昏迷,我大概也知道為什麼,」林式安指著自己的頭,說:「看見太多資訊,我的大腦負荷不了,所以就失去意識了。」
「而那些東西也超過我能力可以處理的範圍,所以我才會連不了。」林心怡接續著說明。
「這樣子,只要處理掉那個黑點,就沒有問題了吧?」劉文源說。
「是沒錯……」林心怡說著,但臉上表情卻不像已塵埃落定的輕鬆。
「妳應該也可以做到記憶刪除吧?那就把那個黑點刪掉……」
「是可以刪。問題是要刪很久,那些記憶實在太多了。」瞭解到林心怡的難處,林式安和劉文源也陷入苦思。
「哈……」林式安嘆了口氣,說:「如果有可以插在大腦的隨身碟,那就可以把這些東西丟過去了……」
劉文源一聽,腦中的迷霧突然破開一道曙光。他有點興奮,但又擔心無法實現,但看另外兩人苦著臉也沒有別的法子,似乎也只能當活馬醫了。
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tRyIybOca
「要不要試試看……」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