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具有生命者，都不斷地在超越自己。而人類，你們又做了什麼？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像是突然觸電，林式安從恍惚中驚醒。
他像隻受驚嚇的貓，只差頭髮沒有像是貓毛一樣豎起。二個呼吸後，他終於認出自己身在何處，也終於和睡著前的記憶重新連接上。
那個疤痕男──林式安想起在離開碼頭時，他說過他的名字是侯興達──就坐在車子的副駕駛座。林式安坐在後座，左手邊是林心怡，另一邊坐著劉文源──這兩個正呼呼大睡，林心怡的臉頰整個貼在車窗上，劉文源則是不停點著頭。
林式安試著回想他們正要被載往哪裡，但他想不起任何線索──但也或許是本來就沒人告訴過他們。他只記得他們在碼頭被趕上這輛車，一開始林式安還想當個機警的被綁架者，要好好觀察和記憶路上的景物地標，如此便能在之後找到機會尋路逃脫。但現實是：上車後沒過多久，他就睡著了。
現在他們已來到他全然陌生的地方。車子正不斷爬高，車窗外可以看到底下是一片平原風光，很明顯的，他們正在往山上走，至於這是何處的哪座山，林式安是一概不知。
來到這種山林裡，他們的目的地會是什麼地方？林式安不禁開始猜測。但在他得出答案前，他們就已經先抵達目的地了。
上到最後一個爬升的迴轉彎處，眼前出現了一座相當氣派的寺廟，牌樓上篆刻著「玄妙寺」三字。穿過牌樓是一處空地，林式安等人的車就停在這裡。
察覺到車子停了，林心怡和劉文源兩人也醒來。「嗯……到了？這是哪裡……」林心怡仍是半夢不醒地晃著腦袋。
「走了，快點跟上！」侯興達已經下車，催促著還在車上的林式安三人。
三人跟在侯興達身後，林心怡看起來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劉文源則像是隨時會睡著。這座寺廟從外觀上來看，沒有什麼不對勁──但正是如此才更讓人起疑，林式安心想。
他們爬上階梯，有一名和尚站在殿門前，看起來就是特意等候迎接他們。「阿彌陀佛。」當他們走到和尚面前，和尚雙手合十鞠躬，侯興達也回以同禮。
「侯居士，師父正在做早上的功課，所以師父交代我，先來帶你們去食堂吃早餐。」
侯興達點點頭，「你帶他們去就好，我先去處理別的事，等雲空法師做完早課，再請你通知他一聲我們到了。」
「好的。」和尚合十低頭，然後便看向林式安三人：「小菩薩們，請跟我來。」
想來他們也沒得說不，不過至少從剛剛的對話聽來，跟著走就能有早餐吃了，林式安胃部一陣咕嚕，這一夜折騰，此時才發覺自己早已餓得難耐。
食堂是個打通的大房間，辦桌常看見的木頭圓桌擺了兩排，和尚帶著林式安三人入座，桌上有一鍋還冒著白煙的粥和四樣小菜。餐點十分樸素，但飢腸轆轆的三人早已按捺不住，甫入座便開始舀粥夾菜。
「小菩薩，吃不夠的話，隔壁的香積房裡還有，你們可以再去盛。吃完飯後，請你們到三樓，侯居士會在那裡等你們。」林式安嘴裡嚼著脆筍沒辦法開口，只能對和尚點頭表示理解。和尚向他們合十行禮，然後便離開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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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埋頭喝粥吃菜，過了幾巡，動作才漸漸慢下來，這時候他們的注意力不得不從碗移出，開始投注到身旁的陌生人身上。
林式安認為這個氣氛必須開口，遂搭話道：「你們是六中的嗎？感覺沒看過你們？」
「我大勤。」林心怡很快地回答。大勤是林式安他們所住縣內的一家私立高職。
「我是新中……」縣內四所高中，新中是其中一所。
林式安覺得不出所料，畢竟以他交遊廣闊，別說同年級的各班，連別的年級都有眾多熟人，六中之內不可能有他沒見過的面孔。雖然不是同校，但林式安還是能聊，此刻他腦中早有一個接續的話題，他張口就要說話──
「喂，你們要不要一起跑。」林心怡沒看兩人，手中的湯匙翻攪著碗裡的粥。
林式安本在舌上的話不得不吞回去，他嚥口口水：「妳是說……從這座廟逃走嗎？……」
「不然呢？」林心怡對著林式安翻了個白眼。
「我們逃得掉嗎？……」劉文源的語氣，像是早已看見這個提議的結局。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坐著等死。」林心怡停下湯匙翻攪的動作。「我已經受夠這些破事了，什麼聯合國還是反攻大陸的破腦，根本不干我的事。恁祖媽就是要閃了，看你們跟不跟。」
林式安思索著這個行動的後果。事實上，林式安認為他們不可能逃掉，雖然他不知道那個什麼光復大陸計畫執行委員會究竟是什麼來頭，但從碼頭那時候的表現來看，林式安認為這覺得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組織，光以那時候出現的人數，林式安想像現在這座寺廟早被這些人嚴密戒備看守。
但即使如此……這個女的說的也沒錯：我可不想在這裡等死。
更何況，林式安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理由……
「我也一起走。」
「好。那你呢？」林心怡轉向劉文源。劉文源面色凝重，他覺得逃走完全是有勇無謀。稍早在碼頭的暴力景象他餘悸猶存，他不禁想像起若是試圖逃走的他們被抓住，將可能遭受怎樣的對待。
劉文源想要選擇看來比較安全的選項──但是他開不了口。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很清楚，他說不出口，沒辦法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是拒絕別人。
劉文源默默點頭。
三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碗中。林式安突然覺得，桌上的粥和小菜，好像沒有剛剛那麼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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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興達在玄妙寺地下一樓的一間客房內。
白色粉刷的牆面，一旁的櫃子上放了一台映像管電視，此外的家具，只剩下侯興達身下的那把椅子，以及面前的桌子。
桌上擺了一個手提箱，箱子被打開，保持像L的形狀。箱內有一面螢幕，還有一面是操作面板，一名手下正在螢幕前操作這個機器。
「報告，已經連結上總部。」手下完成操作，轉身向侯興達報告。他從螢幕前退開，侯興達看見螢幕上的畫面，是一名有著花白長鬚的老人。
「主委好。」侯興達向畫面內的老人行舉手禮，老人輕輕點頭示意。
「興達，我剛已經看過你們的報告。我們果然還是太低估美軍了。」
「是我失職。」
主委搖搖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能說那個指揮官隨機應變的能力十分驚人。原本預想，『能力』應該會給他們一點驚喜，讓他們短時間內反應不過來，沒想到他們卻沒怎麼嚇到。」
主委嘆了口氣。「這一步，我們傷得很重啊。被搶走關鍵的『頭腦』，而且為了阻止他們從海上逃走，我們損失不少戰鬥人員。更糟糕的是──」主委雙眼直盯著侯興達，「『另一邊』也開始行動了。」
雖然本就有心理準備，「那一邊」會趁勢行動，但實際聽到時還是讓侯興達咬了下牙。局勢相當不利，他們雙面受敵。
「相信你很清楚這代表什麼。這個局面，我們的人手已經不足以應付了，即便是把玄妙寺和其他地方的實驗品都算進來也一樣。」主委眉頭深鎖，臉上刻著憂愁的紋路。「因此，剛剛我跟其他委員已經討論過了，我們決定修改計畫期程，提前進行轉化。」
「瞭解。」很冒險，但這情況下，確實也想不出別的方法了，侯興達心想。
「告訴雲空法師，要他立刻開始轉化程序，並且讓寺廟進入備戰狀態。然後你，興達，我要你帶上所有還能打的，殺到美軍那裡，把『頭腦』給我搶回來，這樣你懂嗎？」
「是。」
「轉化大約要六到八小時……理想情況是轉化完成時，你也把『頭腦』帶回來……」這恐怕很難，侯興達在心裡把話接完。
「我們就靠你了……還有那三個孩子……」
侯興達再次行禮，老人點了一下頭，然後通訊就結束了。
侯興達靠回椅子上，腦中轉著的是碼頭的煙幕，還有那個成功逃走的指揮官。他失敗了，他讓這個偉大的計畫瀕臨崩潰。
他回想起當年那封信，還有他臉上傷疤的來由──這些年為的，可不是這種結果。
國家需要他。中華民國需要他。
他失敗過一次了，但他決心不再重蹈覆轍。
這一次，一定成功，只能成功。
侯興達背後傳來手下的聲音：「隊長，『眼睛』他們似乎想要逃走。」。
「不用理他們。他們逃不掉的。」侯興達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早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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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式安三人在樓頂探頭探腦。
吃完早餐，他們立即展開逃亡行動，為了確定逃亡的路線，劉文源提議到樓頂，利用高處的視野找出最佳路徑。
寺共有三殿，兩翼各有四層的長型建築，作為和尚們的居住區以及行政辦公的場所。食堂在面向大殿的右翼二樓，吃完早餐的三人，盡可能掩人耳目地爬到樓頂。
望了一周，除了入口，其他三面都被樹林包圍，在林木的遮蔽下，看不到其他明顯能下山的路徑。
「有找到嗎？」
「沒有……」
「喂──」在另一頭的林心怡轉頭向另外兩人招手，壓低聲音說道：「過來看！」被叫喚的兩人湊過去，林心怡伸出手指點著底下，兩人朝著方向看去，正巧看到一名和尚提著兩大袋裝滿蔬菜的塑膠袋，從樹林裡走出來。
「看到了嗎？」林心怡嘴角微勾，一副計謀得逞的愉快表情。
「妳確定嗎？……」
「一定是啦！你看他從那裡走出來，而且手上還有菜！那個和尚一定是從那裡走到山下的村子買的！」
「說不定那是他們自己種的，那裡只是通到他們的田……」林式安悲觀地假設。他發覺自己心中的一小部份，或許還是怯於執行這個行動。
「田你媽啦，真的是那樣我頭給你。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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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飛快地奔下石砌步道。
確實有一條路，而且這條路持續往下，這些都對了，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或許真的能逃出去？這樣的期待逐漸在林式安心中發出光芒。
沒有人追上來，前方看起來也沒有能擋下他們的阻礙，石階一直向下延展，雖然還看不見盡頭，但林式安心裡似乎已經浮現那個終點的樣貌：那裡會有一座村莊，他們或許能問村民然後找到公車站牌，之後搭公車回家……
然後他要去找程紫婷。不管她是在聯合國還是其他什麼奇怪組織的手中，他都要找到她。
他們下了一個彎，林式安抬頭一看，突然覺得一切已經成真：眼前是筆直的步道，盡頭是一道樹林的缺口。
看來這就是了，他們真的逃出去了。跑在林式安前面的林心怡也注意到了，她停下來，回頭看著林式安和劉文源，雖然氣喘吁吁，但嘴角還是揚著得意的笑容。她真的說對了，林式安心想，她的行動力救了他們三個。
三人不再死命奔跑，而是以午後悠閒散步的速度走向出口。逃走已經成功，從昨晚開始的詭異之旅將要畫下句點，他們就要從惡夢中醒來，然後這一切都會變成之後和朋友閒聊的話題，成為暑假的一個有趣故事。
「阿彌陀佛。」
三個人都僵住了。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非常清楚，可以感覺到離他們非常的近。
眼前的出口看起來突然變遠了，林式安突然覺得自己無法走到那裡。
「小菩薩，這裡很危險，我們回寺裡吧。」
沒有人回頭。回頭就輸了，林式安是這麼想的。但即使不回頭，他們也沒有再往前一步，但這樣的僵局無法維持多久，他們終究要做出選擇。
於是林心怡率先做出決定，她往前衝出去，用最大的步伐與最快的速度，像是要擺脫掉身後的一切。林式安一見林心怡邁開步伐，也立刻跟上她的動作，劉文源完全慢了另外兩人一拍，跑在他們兩步遠後。
還沒有結束，他們還有勝算，他們有距離上的優勢，只要往前跑……
有一瞬間，林式安無法理解自己眼前的景象。
林心怡猛力地停下，幾乎快因為慣性而向前撲倒，林式安也好不容易停下腳步，否則就要直接撞上林心怡。
林式安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一名和尚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但是……為什麼？
林式安回想幾秒前的情況：他還看得見那個出口，日光從那個樹林間的缺口透進來，但突然間，那道光就被遮蓋了，一名和尚就站在那裡，樣子就像他本就站在那裡一樣！但林式安肯定絕非如此，那裡原本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的光……
「阿彌陀佛。」站在他們面前的和尚向他們合十行禮。「小菩薩，山區十分危險，最近還有蛇出沒，我們還是趕快回去──」
沒等和尚說完，林心怡就向前衝去。這步道相當狹窄，站在中間，兩側便幾乎沒有空間。但林心怡的計畫確實也不是迴避那個和尚。她衝向前，拳頭揮向那名和尚，那名和尚滿臉驚訝，顯然他沒想到會有女生向他揮拳。
但和尚也僅止於驚訝。林心怡的拳頭停在半空中，離目標還有好一段距離。
「啥潲？……幹，我的手！」林心怡察覺異狀：她的右手手臂被固定在半空中，完全無法移動。林心怡可以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強壓住她的手臂。
於此同時，林式安、劉文源也都感覺到了，他們的小腿被往下拉，使得他們被釘在原地，腳完全無法移動分毫。
林式安感覺到身後有人朝著他們接近，雖然腳動不了，但上身還能轉動，林式安轉回過去看，一名身材圓滾、臉也圓滾的老和尚，身旁跟著一個魁梧的中年和尚，就站在離林式安他們三步遠處。
「阿彌陀佛。」老和尚誦道。他的聲音隱約有種腔調，讓林式安聯想到外省人。
「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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