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思雅。
沒機會見她最後一面,所以這次去我希望比較正式一點。算是彌補沒有參加她的葬禮的缺憾。不過我還不太會穿絲襪,所以黑色西裝禮服是穿長褲的。我也不太熟練盤髮,所以小傑幫我燙的大波浪就自然垂盪下來。這樣的髮型和男性西服搭配起來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思雅沒有墓地,就一個骨灰罈,一個牌位,簡單地放在一家美麗安靜的靈位堂裡。後面的山水如詩如畫,少了點莊嚴肅穆,卻多了點心曠神怡。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可是我再也沒機會了。我有很多話要說,可是真的看到她,又可能一句也說不出來。本來想向她做最後的致敬,然而西裝下女性婀娜的胴體,加上飄逸的長髮,反而惹來許多不必要的側目。
人生真是荒謬至極的一齣戲呀!
這墓園的佔地遼闊,雖然安置骨灰的廳堂只有一棟,可是裡面九拐十八彎,頗有柳暗花明的幽探驚奇。
好不容易找到思雅的位置,結果有一個人比我先到。
修比優靜靜地站在思雅的靈位前,低頭沉思。
他面容憔悴,不過仍難掩帥氣。我的女體很自然地為他散發的男性魅力而悸動著。性向反轉的效應剛出現時,我會為這樣的反應感到噁心厭惡。現在……也習慣了。
我站在遠方靜靜地觀察他。一方面我不想打攪他,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要和他如何互動。不過他很快就注意到我的存在,向我這邊望來。
「小姐,這邊也有妳的親友嗎?過來吧,我隨時都可以結束追思……我每個星期都來。」
我心神一凜。他每個星期都來……
「我跟你看的是同一個人。」我走到他的面前。
他愣了愣,才失聲道:「太像了……請問妳是?」
很不可思議。我揉合自己和思雅的五官容貌,在小傑看來一眼就望出他的學長,在修比優眼中卻是百分之百的思雅。
「我是……她的妹妹,我叫思君。」
「思雅有妹妹?從來沒聽她提過。」修比優仍在打量我。
「我們分開有段時間了,一段家庭的往事……最近我才有機會來這裡,想跟她重逢,沒想到……」我說的很含糊,想要蒙騙過去。就怕修比優會追問細節。
「是這樣啊……她的父母在葬禮上也沒有提過妳。」他提出質疑,卻沒有追問下去:「我叫修比優,是思雅生前的好友。」他伸出手來。
「你好。」我自然地跟他握手。
此時我注意到靈位前思雅的遺照,她神采飛揚,面帶微笑地眺望遠方。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不過她似乎不以為意。我有點遺憾,她在這張照片裡穿的只是一般的棉質襯衫,並不是我鍾愛的那件碎花連衣裙。而且她的筆直貼臉長髮也是她的特色之一,卻被風吹成這樣。唯一欣慰的是她的笑容。
「這張是我選的。思雅很有個性,要捕捉到她笑不是那麼容易。」修比優見我在凝視遺照,便解釋著。
「是啊,她的笑容好難得。」我望著思雅,強忍淚水,一陣鼻酸:「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修比優狐疑道:「你沒找過父母?其實他們知道的也很少……起碼思雅結婚的事妳知道吧?」
我點點頭。
「我是思雅的舊情人,可是我不能和她結婚,所以她就找了她的青梅竹馬安定下來。」修比優開始他那邊的故事了。
我一聽到『舊情人』這三個字就很刺耳。思雅暗戀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從來沒有公開承認過。現在人走了,再說這個舊情人有什麼意義?我很想一拳揍過去。不過以我現在的體型和力氣,有些自不量力就是了。
「為什麼你不能跟她結婚?」我忍住內心的悲憤,接續他的話題。
「我們都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她只想跟一個固定的人一起自由自在,而我……自由自在到不想固定下來。」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不是也結婚了嗎?」
「妳怎麼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我們不是今天才認識……」他狐疑地看著我,忽然想到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才釋懷:「呵呵,我的老婆只愛權勢和我的外表,她喜歡用我的關係到處遊走社交,一點也不會妨礙到我對自由的追求。」
他老婆的能言善道和交際手腕,在我的婚禮上已經見識過了。其實某種程度上這樣的特質跟修比優很登對,思雅明顯就木訥老實許多。
「你愛你老婆嗎?如果不愛,又怎能和她結婚?」一直以來,修比優給我的印象就是萬人迷的花心大少,所以他居然能安定下來,的確是件重大新聞。只是那時因為這樣,開啟了我能和思雅在一起的一扇窗口,所以我不怎麼理會他的故事就是了。
「思君,等一下有空嗎?」修比優邀請道:「要不要到我家坐坐,我有些思雅的東西,也許妳會想要……」
我是不怎麼想再跟這個男人有任何瓜葛,可是任何有關思雅的東西或消息我都很難拒絕……
修比優的家比我想像的小。是在城中一個精華地段的高級公寓房內。當然以我以前的經濟狀況,是完全負擔不起的。我只是以為他會帶我去郊區那種政商名流聚集的豪華別墅區。
「需要什麼,不用客氣。」我們到他家時,他老婆不在。他並沒有招待我什麼,就一杯熱茶而已。他怔怔地看著我一會兒,才把眼光收回去:「不好意思,看見妳就讓我想到思雅。」
「我其實……跟姐姐有陣子沒有聯絡了,你們的事我不太清楚。只是覺得你已經結婚了,還一直找我姊,這樣對嗎?」我也沒有說謊。從我被判刑、服刑,出獄過新生活,這前前後後也有六個月了。最後一次見到思雅,是判刑的前一天晚上。
「呵呵,也不能說我不愛我的老婆。」修比優也為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繼續剛才的話題:「她喜歡什麼,我太清楚了。而她喜歡的東西剛好是我需要的門面。我們就這樣你情我願、各取所需的結婚了,這難道不能算愛嗎?」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愛情觀,這個男人對我來說是個謎樣的存在。我只想釐清他和思雅的關係。他有什麼道德上的瑕疵,那真的也只能事他家的事。
「好吧,你愛不愛你老婆,我管不著。可是你來找思雅,就是腳踏兩條船。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的老婆,愛我為她提供的一切,除了我以外。我娶了她,應付了我的家世背景給我的一切,除了我以外。所以剩下的我,去找思雅談心神交,再正常不過了呀。」
這是在講外星話嗎?我隱約嗅到莳依跟我陳述的獨立於形體容貌之外的那個絕對自我的味道。然而又不盡然完全相同……
「好吧,那你跟我姊都在聊些什麼呢?」
「呵呵,說來荒唐。大部分的時候,思雅都在聊她的老公。」
「什麼?」不對呀!思雅明明是去偷情的,聊我幹嘛?
「思雅……有著一顆嚮往自由自在的心。跟我很像,這也是我們會在一起的主要原因。當她知道我們不可能會在一起時,她就把她的夢想全部寄託在那個小子身上,希望她的老公能夠自由自在的活。」
我完全糊了。
「你是說,她嚮往自由自在的活,卻夢想成為一個家庭主婦?這實在很矛盾呀!」印象中的思雅,充滿靈性,胸襟開闊,對任何事物都有探索的精神。這跟修比優的描述很貼近,也一直是我心中女神的模樣。可是她後來執意成為一個家庭主婦的態度也是我無法理解的落差。
「我一開始也這樣以為。不過她結婚之後我們仍有來往,在每一次交談當中我才漸漸了解她的想法。她的自由自在是與人分享的,她想跟她所愛的人一起飛翔。而我……我只想擺脫所有屬於我的枷鎖,自己一個人遊蕩。」
這是我最忌妒的地方。修比優可以跟她的心靈深處自由徜徉,而我卻永遠都在門外徘徊。
「所以當她跟那個叫孝君的小子結婚以後,她就希望自己成為那小子最堅強的後盾,給孝君有個溫暖的家,相夫教子,讓他自由飛翔。當然同時也能避開現實法令無情的規範。這是她在我身上未能完成的,就一股腦地全寄託在那小子身上了。」
我怔怔地望著修比優,半晌說不上話來。思雅……
「呵呵,沒想到那個孝君其實是個二愣子,只是個安求溫飽的無慾青年。他非常依賴思雅給他彩色炫麗的夢。思雅活得越平凡,他就越沒勁,甚至有些病態的情緒反應出現……思雅很苦惱,因為結婚三年要有小孩的壓力就在那邊。她很清楚的知道是無法回到從前……」
「最後一次約會時,思雅說她漸漸想通了。這樣做對孝君是不公平的。也許他就是這樣平凡的一個小人物。她知道孝君很喜歡她,以前做朋友的時候都處處讓著她,任她揮灑一切。也許現在應改反過來,讓她看看孝君如何運用人生的彩筆,而不是一昧地把自己的夢想加諸在他的身上。」
修比優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只是屏息聆聽。那時我是很努力在跟思雅相互摸索著,然而我們終究是錯過了……
「你們這樣根本不像約會,倒像是在幫思雅心理輔導似的。」在修比優沉默以後,我下了這樣的結論。
「之後她再也沒來找我。我想她是適應新生活,不再需要我了。我後來有忍不住找她,她都沒有回我。沒想到,沒多久就傳來噩耗……」修比優咒罵著我:「那小子居然用催眠藥物殘害思雅,我說什麼都無法原諒他……」
我呆望著他。那時我說什麼都無法原諒他……
「這大概就是妳姊的故事了。」修比優嘆了口氣:「那小子雖然受到法律制裁,可是另一方面對思雅的打擊太大。因為當初思雅確實是為了想救那小子才跟他結婚的。」
聽到這裡,我的淚水已經忍不住了。
修比優遞給我紙巾:「等我一下,我有些東西要給妳。」
他離開客廳不知去了哪裡,沒多久拿來一疊相片:「這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是我跟思雅幽會時的偷拍。可能有警告我的意味吧。我沒有理會,依然跟思雅保持聯繫。妳也知道的,妳姊的笑容很難得,可是自從她結婚後,每次我們約會她都有說有笑,儘管話題都是圍繞著她的孝君……這裡面有幾張沒有我,如果妳想要,就拿回去吧。」
他坐過來,跟我分享著這些被偷拍的照片。這個男人對偷情的無視坦蕩令我有點嘆為觀止。然而我看了照片還沒激動起來,他卻先潸然淚下。
有那麼幾秒鐘,他沒看照片,就一直凝視著我:「對不起,妳們姊妹長得實在很像。喔,我的思雅,再也回不來了……」
不知怎麼地,望著他悲傷的面容,我忽然就主動親了過去。
他馬上把我熊抱起來,緊緊地擁抱著。
然後我們就……
我起身穿回衣褲時,驚動了身旁的修比優。
「思君,謝謝妳。」他望了我一眼,又轉身睡去。
我沒有回他,拿了一張思雅的獨照後,就獨自離開他的寓所。
變成女生後的第一次,我給了修比優。那個曾經是我情敵的男人。
我無法解釋,也無從理解。只知道當時我們都極度思念著我們最愛的女人,然後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很奇妙地,跟莳依第一次跟我上床時形容的感覺很像:跟修比優在做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男是女……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去安慰他而已。
好像安慰了他,也就寬恕了自己。
果真如此嗎?
起碼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毀了自己,同時也順便毀了思雅。
我親手殺了我最愛的人。這樣來看,變性重生的懲罰實在微不足道啊!
也許……
自我了斷……如果妳還算個男人的話。
真的要這麼荒謬搞笑嗎?我還真不是個男人了……
有了這個念頭後,我不想再在莳依那裏待下去了。在四處打探後,剛巧在小傑所住的隔壁有間空房。於是我決定搬過去自己一個人住,真的要自我了斷,有小傑幫我收屍,我會感到欣慰的,反正他認識的是現在的思君,跟過去的學長沒有關聯。
「真的要搬走了嗎?」搬家的那天,莳依竟然直接說出了她的不捨。
「這裡是中途之家,一般重生的學員平均也只待三個月。所以是差不多該說再見的時候。」我心底想,可能幾年後,我們都被強迫變成單親媽媽時,也許可以有個同性婚姻,共組家庭。不過我不那麼確定莳依會這樣想,她……不是個可以組織家庭的料。
話又說回來了。誰是呢?當爸爸媽媽前誰有經驗呢?
「也許幾年後,我們都被強迫變成單親媽媽時,可以一起扶養下一代也不錯啊。」莳依始終是我的肚裡的蛔蟲,總能猜到我的心思。我是希望啦,不過我們也可能不再見面了。
小傑過來幫我搬行李,不過他店裡的生意很忙,匆匆把東西都堆過來後就離開了。說來諷刺,以前我仍是男生時,不需要他對我呼前擁後,現在面對重物還真需要他時,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面對一堆雜物我更覺荒唐。自己都要走了,還添這樣的麻煩做啥?只是要做給莳依看我真的要去自力更生,而不是找地方自殺?哈哈!
就在我勉為其難地開始整理物品時,一張名片從雜物堆中滑落出來:
『東南風寺住持 沈風』
我忽然想起出獄那天沈威跟我說的事。果然我就應驗重生人的自殺率了,呵呵,統計學還是很厲害的。可是我想了斷的原因倒不是適應不良女體,而是……
那個沈風大師還是沈威的弟弟,這樣年輕的和尚會有甚麼辦法開釋我所面對的困局呢?
要去試試看嗎?
《無關性的性事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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