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切塔,我們能談談嗎?」早餐過後,父親找上了我。
我放下鉤織袋,跟著父親走到了另一個房間內。這是位於主屋另一側的另一個起居室,窗旁掛了所羅門的審判的織掛,左面是所羅門王,右面是兩個母親與等待裁決的嬰兒。織掛顏色黯淡,嬰兒粉嫩的臉頰積灰已久,變成屍體般的灰敗。
「所羅門王?怎麼看得這麼出神?」父親問我。
我搖搖頭,示意父親進入正題。
「唉,我太少回來,都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說話了。」父親無奈地說。
我等帶著他開口說出訂婚的事,但他似乎也不知道怎麼起頭。我看著所羅門王高舉的雙手將嬰兒判給那個主動退讓的母親,這個故事遠比書裡詮釋的複雜。一個被劈成兩半的嬰兒又有什麼用呢?說謊的女人沒有必要做出這麼愚蠢的宣言。於是問題變成:為什麼要說出這樣誇張的錯誤答案?
「克羅切塔……我想要帶你離開。你會認識一個叫厄涅斯托的年輕人,他有點冷漠,可他是個好人。」父親說。
「父親,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突然的定下婚事。」我說
父親似乎沒料到我會反問他,眉頭皺起,煩惱掙扎著。
另一個女人面對所羅門王的判決提出了要將嬰兒讓給對方,為的是不願意傷害嬰兒。如果她是說謊者,那麼這是一步好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所損失。而且她深諳所羅門王的脾氣,知曉他信奉上帝的愛與和平,而對方若在她之後說了同樣的話就會被視為博取同情的演出。
「克羅切塔,你長大了,總是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的。」父親斟酌著用詞,其實他大可以不用如此謹慎,他總是得表明自己意圖的,「而且我們需要厄涅斯托的回歸才能完整。這很難以解釋,克羅切塔,但我們正遭受著很大的壓力,家族得開始和外面接觸,否則一切都會被摧毀。」
「父親,我找不到這和結婚的關聯性。厄涅斯托先生是哪邊的要族,需要用這種婚姻來鞏固我們的力量?」
父親聽得一怔,表情越發苦惱。
「克羅切塔,情勢很複雜,我想先帶你離開,外面有人會告訴你一切的真相,但我需要你相信我,說服你的媽媽答應這門婚事──」
「父親,我不可能也不會去說服母親的。」我說,「如果只是需要雙方的接觸,我們或許能找厄涅斯托先生來家裡談談?」
「不,結婚是唯一的方法,克羅切塔。你了解你的母親,如果她認為什麼對家庭有害,她寧願鮮血流盡也不會讓那進家門。」父親雙手交握,目光陰沉,「除非厄涅斯托成了家裡的一分子……除非厄涅斯托關係到你的幸福,否則她不可能改變。」
「所以這門婚事是讓厄涅斯托先生進入瑪利諾家族的門檻,而父親認為以我的婚姻幸福能讓母親因此妥協,放手讓我離開?」我問。
父親沉重地點了點頭。
「父親,我很抱歉,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我躲開父親的眼神,看著織掛上女人不捨的表情。
如果退讓的女人是真正的母親呢?無理的假設。懷胎十月的親骨肉,哪能說給就給?等著孩子長大對另一個女人叫媽媽,終生鬱結?母親不是那樣的,母親受不了骨肉分離的痛楚,說著放手的話都是謊言。
真正的母親知道所羅門王已經信了另一個女人的話,她還能做什麼?自己的骨肉還活著,卻將活在另一個愚蠢的女人身邊,她無能為力,如果不能擁有,那就消失。於是她口吐咒詛:把她劈了吧。那不是回答,只是痛苦的宣言,被剝奪至親的憤慨。
聖經裡善人善,惡人惡,終究不是真實世界的樣子。
「克羅切塔,你要相信我──」
「父親,很抱歉,但這整件事情,從頭到尾,不論原因或是結論,聽起來都很荒謬。」我說,「如果裡面有什麼隱情,那我想我得知道真相。」
父親搓了搓手,為難地看向門口。
那裡什麼都沒有,但我感覺到父親正在擔心母親會隨時從門縫間窺探。
「賽西里歐。」父親壓低聲音,「厄涅斯托是他唯一的朋友,把你也帶出去,這是賽西里歐的願望,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陷入了沉思。賽西里歐不曾和我提過什麼,而他最後一次外出迎來的就是菲諾的離去。母親……奪走了菲諾,她從未解釋過,我們也不曾提起,但內心深處我仍覺得那是一個警告。
不要離開,不可以離開。把心留在家裡。留在母親那裡。
我的外出會換來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我所珍愛的東西?
我的……妹妹?
傑索菲娜?
記憶無法克制地回播,庭院裡的深井,橘色的毛皮,放大的瞳孔,漆黑、空洞,母親的眼睛。
我彷彿看見傑索菲娜的裙擺在水上漂動。那雙能打破玻璃圍牆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著我,失去血色的唇瓣再也不會一語道出我自己都無從得知的感情,我再也不能從她眼裡感覺到什麼叫活著。
「克羅切塔,你再認真想想看好嗎?」父親問我。
我無聲地點頭。他離開了房間後我才開始顫抖。
不要過度延伸。不要做無所謂的臆測。不要想像。不要感覺。合理。思考。
母親不會對傑索菲娜下手,那是她的女兒,她的菲娜。
但在那個五年前的暴風雨夜裡,當母親說出要跳下窗台──
母親在乎的不是生命。她在乎的是我們,我們與她,我們與她的感情。這是愛嗎?我只知道當母親為我們付出了一切卻得到我們的背叛,這將會是一個必須由徹底消失來泯滅的汙點。
像是賽西里歐。
消失在紀錄上、消失在言詞裡,消失在那扇閣樓的門後。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很合理。過度的合理。
母親不是怪物、也不瘋狂,一切都是合理的。
母親只是母親。
父親在一週後離開了。他說他會等待我的答覆。
有時問題就該像魚餌一樣一直飄在水中。魚不會真的咬上鉤,但可以聞著餌食的味道作一個飽足的夢。
那晚我去找了賽西里歐。
「喲,克羅切塔,有失遠迎。」瑪索花俏地行了禮,彎腰時火光照在臉上,眉骨的陰影遮住了眼睛,那抹抿緊嘴唇的扭曲微笑顯得更加不懷好意。
「瑪索。」我說,「我需要見到賽西里歐。我拒絕了婚事,所以得靠賽西里歐的記憶來知道外面的事」
「拒絕了婚事?」瑪索咧嘴一笑,嘴唇的陰影看起來很殘忍,「賽西里歐不在家。但我知道賽西里歐知道的一切。但憑什麼告訴你?小遊戲,克羅切塔。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
「我憑什麼相信你?」我說。
「第一個問題只問了這個?憑我和賽西里歐一起生活了十年,我們心意相通,我了解他的一切,他的痛處,他的慾望。」瑪索說,「輪到我問問題了,克羅切塔。」
我靜靜地等待,但瑪索像是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越笑越興奮,露出粉色的牙齦。
「喔,克羅切塔,開不開心?」瑪索彎下腰,巨大的眼睛俯視著我,一眨也不眨。
「什麼?」
「第二個問題!克羅切塔!」瑪索用力地拍了兩下手,霹啪的聲音猶如鞭響,「傑索菲娜,我們說的就是她吧?可憐的小菲娜,被你耍得團團轉!說著要結婚的話,小菲娜哭得好傷心,現在突然又留下來了?她幾乎失去了你一次,現在可會加倍的離不開你了,真是妙計,克羅切塔!現在肯定開心得很吧?」
「我沒有那樣的想法,也不感到開心。」我說,「論到我的問題了。外面的秘密。賽西里歐想要我知道的事,那是什麼?」
瑪索冷笑了一聲。
「是媽媽,克羅切塔。賽西里歐到了外界去,他見識了真正的世界,意識到媽媽瘋了。」瑪索說,「把愛掛在嘴邊,操縱著你們永遠活在她的陷阱裡、永遠離不開她......她是個惡魔,克羅切塔,和我一樣,也和你一樣,我們的血液裡有著惡魔的血脈......這就是賽西里歐求死的真正原因,他感覺到了心中逐漸成為惡魔的渴望......他想在傷害任何人前死去,卻沒料到那解放了我。」
「母親付出了一切,渴望著回報--這是可以理解的。」我說。
「說得沒錯,克羅切塔。我們都是合理的,我們都是惡。儘管沒有人要求任何付出,但我們會讓交易持續,」瑪索笑著說,「我,你,媽媽。我們都是媽媽養出的惡魔,不計一切手段把寶貝留在手上。都付出一切了,他怎麼還能逃跑呢?當然要讓傑索菲娜留在你身邊了,是不是,克羅切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喔,克羅切塔,你很快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你嘗過一次小菲娜對你的依戀後就會開始漸漸上癮了,不,你已經上癮了。你那麼在乎她,你會將她變成你生命的意義,你活著的神,你會無法接受她任何形式的遠離......」瑪索悄聲說,「你會開始說謊,開始裝病,開始用盡一切手段讓她永遠待在你身邊,畢竟你不能被拋棄。你怎麼能被拋棄?你付出了一切。」
我轉身想要離開,但瑪索的聲音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你會開始發現你別無選擇,克羅切塔,你會變成惡魔。」
「我們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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