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是戰爭結束的時候,克羅切塔。」瑪索輕輕放下傑索菲娜,冷笑了一聲,「你太小看我了。」
「你這個瘋子。」我說,「直到最後一刻都滿口謊言。」
「你沒有阻止我。」瑪索輕笑著,「因為只有我才能讓傑索菲娜活下來。」
「你讓我別無選擇。」我說。瑪索只是笑。
我看著在搖椅上熟睡的傑索菲娜,她在答應要永遠留下後安心地睡了過去。
她看起來很幸福。
但我知道那不會持久的。
「我求過神。」我說,「我希望傑索菲娜不必搞懂這一切。」
如果不清楚所有的寵愛都有代價,所有的承諾都只是一種枷鎖,所有的安慰都只是謊言,所有的羈絆都只是牢籠,傑索菲娜會一直幸福嗎?
「後悔了嗎?克羅切塔?」瑪索說,「你想要戰爭,我給了戰爭。你想要讓小菲娜自己選擇,我也給了選擇。我原本期待沒有上帝的雷擊時路西法會贏得戰爭,但看來菲娜的上帝已經是我。」
我了解得太多。一個人永遠無法變成另一人的,一個人無法忘記自己,他永遠得不到他渴望的愛,那是太龐大的交易,最終製造出下一個惡魔。
「戰爭還沒結束,瑪索。」我說,「你忘了一個人。」
瑪索嗤了一聲。
「媽媽?」
「不,瑪索,」我說,「賽西里歐。」
「哈,克羅切塔,你才是瘋子。」瑪索說,「賽西里歐已經徹底沉睡了十年,他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他。
「不,只要他稍微妨礙你就夠了。」我說。
「克羅切塔,你又在打什麼主意?」瑪索低下頭看著我,挑著眉。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讓傑索菲娜平安逃離莊園。原以為揭開瑪索的真面目就能讓傑索菲娜放下情緒負擔放心遠走,但我低估了瑪索的影響。
我只能徹底根除這個障礙。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撞倒在地,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瑪索十年來不曾活動,儘管菲諾建造了柔韌的身體,瑪索也無法使用。我用全身的體重將他壓在地毯上,他不斷地掙扎,抓起地上的書朝我丟來,書脊打中頭側,鮮血順著下顎流到了衣服裡。翻飛的書頁和畫紙飛進壁爐中被爐火點燃,火焰延燒,點燃了地毯。
我絞著他的脖子,壓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喊著賽西里歐的名字,我不懂我想要喚醒他,或者只是需要一個祈禱的對象。
瑪索死命地蹬著我,火勢蔓延,火光爬上了牆,書架坍塌,一本又一本的書掉進火裡。
「賽西里歐,賽西里歐,你要獲得自由了。你們都要獲得自由了,一切都要結束了。」我說。
瑪索瞪大眼睛,他的腳漸漸失去了力氣,最後停止了掙扎。
我繼續緊緊壓著他。玻璃牆後有人向我咆哮著我殺了人,身後我看見自己正在哭泣,我卻不明白為什麼。那面玻璃牆突然失去了作用,所有的怪物與火焰都衝了進來,在一個喘息間卻又恢復如初,如此往復。一種巨大的空虛不斷攪碎成痛苦的塵雲,我無法理解那代表痛苦是空虛的,或空虛是痛苦的,那瞬間或許我真的發瘋了。
腦中關於賽西里歐的一切不斷重演,八歲那時他掐著我的脖子說著要一起走,定格在現在他靜止的躺在我的手下。
「賽西里歐,我讓你走了。」我輕輕地說,「安心的走,讓一切都結束。」
我站了起來,喘著氣,用手帕摀著臉,但濃煙不斷從縫隙竄進我的鼻腔,從內部將我灼傷。
「來吧,傑索菲娜。」我說,「我帶你離開這裡......傑索菲娜?」
傑索菲娜站在火場中。燃燒的書籍一本一本從崩落的書架上往下掉落,就在她的身邊。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醒來,也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但她的眼神冰冷,彷彿不認識我。
「你殺死了賽西里歐。」她說。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沒了靈魂。
「傑索菲娜,他在欺騙你,從頭到尾都是,一切都是謊言。」我說,「快點過來,我會帶你出去。你會徹底離開這裡,永遠不用再回來。你會到外面的世界去,你會擁有你想要的一切。相信我,傑索菲娜!」
「你殺死了賽西里歐。」傑索菲娜又說了一次,聲音顫抖地幾乎聽不清楚,「你瘋了。克羅切塔,你瘋了。」
「我瘋了?傑索菲娜,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一次又一次的替你在母親面前遮掩罪行,我承受一切,試著讓你的生活維持平穩。」我說,「但一切都毀了,母親將看見幻覺的你視為殘次,我賭上一切來保護你,傑索菲娜,不計一切,去除所有障礙,只為了讓你活下去。」
傑索菲娜緊閉著雙唇,火焰開始朝她逼近,火熱的空氣讓她的臉在氣流中晃動,彷彿正在遠離。
傑索菲娜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我難道做的還不夠多嗎?難道我還不夠努力嗎?
為什麼要為了瑪索得謊言那麼悲傷?我不是努力要讓她快樂嗎?我不是正將她帶向幸福嗎?再也沒有操控她的母親和瑪索,再也不被別人左右,再也不受威脅,逃向外面的世界,那是我為之付出一切而為她奉上的未來,為什麼不肯接受?
玻璃牆全碎了,我感覺到的是恐懼嗎?那股彷彿全身都在消失的感覺,彷彿世界在我身邊崩解的感覺,那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那雙眼睛要變得那麼冷淡?傑索菲娜要背棄我嗎?
「你怎麼能選擇賽西里歐而不選擇我?相信我,傑索菲娜,選擇我,信任我,像以前一樣說你最喜歡我,拜託你,不要拋棄我--讓我帶你離開這座莊園,讓我將你送上幸福的道路,你要相信我......傑索菲娜!我為了你做了一切能做的,我甚至殺了人。瑪索做了什麼讓你相信他?要怎麼樣才能像以前在我身邊一樣相信我?」
那場痛苦的空虛的風暴不斷翻攪,從口中不顧一切地衝出。
「我比他更需要你,每天我都活在空虛的痛苦裡,我不知道自己感覺到什麼,我覺得自己瘋了,但我的理智由不得我發瘋,我甚至希望自己真的瘋了。只有看見你能拯救我,傑索菲娜,我在你的存在裡看見我的存在。那是我活著的原因,那是我活著的方法,拜託,傑索菲娜,」我的雙手也開始顫抖,聲音沙啞到幾乎無法聽見,「相信我。在我付出一切切之後,拜託--」
「克羅切塔!」傑索菲娜大喊。
我停了下來,看著傑索菲娜顫抖地蹲了下來。火焰已經到她腳邊,我衝上前去將她拉開,她沒有掙扎。她沒有任何動作。像是失了靈魂的人偶,失去了所有力氣。
「對不起,克羅切塔,對不起,不要這樣......」她靠在我的懷裡,低聲地說著。我看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混亂而絕望的眼睛。
我做了什麼?
我突然回到了牆後,冷眼看著玻璃牆前痛苦不堪的自己。
我說一切都是為了她,將我的責任堆砌到傑索菲娜的肩上;我將所有的不幸怪罪在她的離開,用自己生命與存在的意義祭奠我的威脅,只為了讓她選擇相信我,只為了不要感覺到被拋棄。
就像母親。
「對不起,傑索菲娜,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什麼?
太在乎?愛?那些都只是藉口。
其實一切都是合理的。合理而殘酷。那只是一個人害怕失去另一個人,那只是一個人被拋棄的恐懼勝過了理智,那只是一個人將生存寄託在另一個人的人生裡,最後無法放手造成的悲劇。
而悲劇總是在重演。
母親告訴過我她的過去。我們很相像,她說,我們獨立、堅強,我們很相像。
但一切都變了,她為了我們付出一切,於是無法容忍我們否定任何她的盼望,否則就有拋棄她的可能。她的恐懼使她威脅著若我們成為殘次品,就先一步拋棄我們。
於是被拋棄的恐懼成了深切刻印在脊髓裡的咒詛,驅動著我付出一切,試圖成為傑索菲娜最重要的人。我終究失了理智,試著將付出全部變成枷鎖,將她困在我的身邊。
於是我終於踏出了那一步,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將自己逼得別無選擇。將我的生存意義奉上,加諸我不切實際的想像,將她奉為不可能存在的神,承擔不該承擔的盼望,再自顧自地失望。
賽西里歐也是如此吧。死前那份慾望與害怕終究誕下了瑪索。
很可笑啊。我們如此渴望傑索菲娜,竭盡所能將她留在身邊。我們認為她是生命的意義,猶如神明,於是只能拙劣地假扮成她的神,試圖使她離不開我們。
那份被愛的渴望,那份被拋棄的恐懼,那是惡魔的骨血,我、賽西里歐,我們終究都墜落,我們終究都成了惡魔,宛如宿命。
出口的方向已經是一片火海。我看著火焰,看著火光。
「傑索菲娜,我真的很抱歉,對所有的事。」我說,將她抱了起來。她沒有掙扎。她一動也不動。
我衝出書齋,火焰點燃裙襬,劇烈的抽痛刺激著我的視線,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模糊。
火已經燒到了閣樓裡,但唯一能逃離這裡的密道還安然無損。我踏過火焰,輕輕掰開牆板,將傑索菲娜放進密道裡。她在黑暗裡凝視著我,我伸出雙手,按著她的肩膀。
「不用原諒,傑索菲娜,但記得我,記得賽西里歐,記得母親。」我說,「我們真的愛你,但我們太膽小,太自卑,太懦弱。我們搞砸了一切,所以帶給你的只有傷害。你有一天會懂,而現在,你只要記得,你是我最珍貴的禮物,每分每秒我都笨拙地感謝著你的存在。」
「克羅切塔......」傑索菲娜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突然掙扎了起來,「不要這樣,我什麼都不要了,我會乖,不要離開我--」
我轉過頭瞥了一眼。火舌開始舔舐周圍的牆板,溫度越來越高,漸漸變得難以忍受。
我回過頭,一字一句都急促且用盡全力。
「傑索菲娜,不要愧疚,你不曾傷害什麼人。我們都不想離開你,我們只是試著解決問題,卻用了最糟的方式,所以最後不能陪在你身邊。」我說,「我不能和你繼續待在一起,我得了結一切。但你一定要活下去,離開這座莊園,再也不要回頭。」
我將傑索菲娜推入密道內,用盡力氣闔上牆板。我感覺她在另一端用力地推著,於是轉身靠著牆板坐下,用全身的重量抵住密道的唯一出入口。
「走吧,傑索菲娜。」我用氣音說,「逃離這裡。逃離母親,逃離瑪索,逃離我。」
只剩我一個人了。再也不會不會有人被我傷害,再也不會有人被我剛萌芽的執著痴纏。玻璃牆後我沉默地看著逐漸吸進濃煙的我,沉默地認同我唯一地最後地反抗。
火勢越來越大,已經模糊的視線裡只能看見一塊又一塊著火的木頭建材逐漸崩解、掉落在我的周圍。
很多念頭在心中出現,但無法判定是出自於暗示還是真正的想法。我一直想靠理智壓抑被拋棄的害怕,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我開始質疑一切感覺最終失去它們的起源。
玻璃牆在四周震成粉末,一時之間所有的感覺如巨浪般吞噬了我。這才是活著應該要有的感覺嗎?但為什麼我卻要死了?我真的想死嗎?
我其實想活著。所以想抓緊傑索菲娜,想要感覺像活著,我其實想活著!
但我非死不可。我必須摧毀那條血脈,我必須結束那份痛苦。那份由母親傳給我和賽西里歐的恐懼,那份對真正的愛的渴望,我必須摧毀。
我必須結束一切,我必須讓惡魔從世上消失。我了解得太多,看得太透徹。惡魔的子嗣無法逃脫惡魔的宿命,我們注定要為了追求慾望逃避恐懼而不顧一切,注定要偏執地折磨所愛的人直到他們也傷痕累累,成為下一個惡魔。
永遠有下一個克羅切塔、下一個賽西里歐,他們永遠都會成為下一個德西黛莉雅,歷史永遠重演。
我只能結束這一切,我只能死--
我是該死的。
被悲愴吞噬,就這樣孤單死去。
我是該死的。
我是該死的。
我是該死的。
在最後的暴漲的火海裡我看見了那口漆黑的井。
那口井裡有著受困的小貓,菲諾在水裡不斷掙扎,最後軋然而止,黑色的瞳孔不斷放大,不斷放大,我最後看清了,那是一口井。
那口井裡有著受困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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