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穿過玻璃折在地上,如同蛾破碎的薄翼。母親拿著編織袋坐在壁龕前深紅色的絨椅上,黑色的捲髮,蒼白的臉頰。
我猶豫了一下才拿起毛線球。毛線是粉色的,像禿鷹啄食出的腸子。我曾以為體內的東西都是鮮紅色的,直到看見那本從非洲帶來的畫冊,動物廝殺時血液四濺,內臟肌肉裸露,才發現體內的顏色矛盾地同時斑麗又蒼白。
那本畫冊很快就被母親焚毀了。那是「邪惡的東西」。
我的手指纏繞著四根小棒針,一圈一圈地編織著粉色的襪子。
母親看著我,眼睛很大很深沉。庭院裡面有個古井,每次向下凝視都彷彿沉沒到井底。那雙眼睛是同樣的感覺,永遠在拉扯著什麼陷落到上帝無法看顧的地方。母親的名字是德西黛莉亞,意為渴求,我認為很合適。
「傑索菲娜又在禮拜堂嗎?」母親嘆了一口氣,但眼睛幾乎沒眨一下「你有沒有告訴她別靠近那裡?」
「她喜歡禮拜堂的壁畫,或許偶爾讓她在裡面靜靜地待著不是什麼壞事。」我說,維持著適當的抬眼頻率來與母親的視線接觸,大約每打四個針法移開眼神一次。這最不會激怒她。
「克羅切塔,我想你已經夠大了,能幫助我多管管菲娜,」母親疲憊地按了按眉頭,「在這個家裡面我總覺得我在孤軍奮戰。」她又嘆了一口氣。
恐懼和負罪感和對於負罪感的恐懼開始從那口井裡面湧出,我知道我要退後得很快。
我成功了。我站穩了腳步,等著下一波井水咕嘟咕嘟地漫出。
「你的父親總是不在家裡。喔,他有他的夢想,帶領著軍隊駐守在邊疆──」母親說,眼睛緊盯著我,那口井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但是有沒有為我想一想呢?這裡離我的故鄉那麼遠──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放棄了一切來照顧你們。
「我只有你們了呀,克羅切塔,我把一切都付出給你們了,」母親又嘆了一口氣,看起來很疲憊,「但菲娜總是這樣我行我素,你們的父親又總是放任她,讓我當那阻攔的惡人,你也從不阻止他們──」
來了,那口井就在眼前,黑深井水將我吞沒,我抵擋著水流。
「或許這個家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你們也能自己過得很好……我原以為你是能理解我的,你懂我的對嗎?我才是真正為你們好,我也不願做惡人,但或許沒有我,你們會更輕鬆吧?」
又一聲嘆息。
接著是眼淚,一串一串的眼淚。我遞手帕給母親,她輕輕擤了一下。
然後又是一聲嘆息。
「或許我真的應該離開了,你們也大了......」
母親搖了搖頭,我的防禦隨之瓦解。
我被拖入那口井裡面了。水流會推著我,做所有母親想要的事。
我已經十九歲了,能夠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理智告訴我可以不必服從所有母親的暗示---或許親情和黃金與米麥一樣能夠交易,我清醒地繼續服從,買下那份給乖女兒的愛。
願上帝能保守傑索菲娜的心靈,她看見太多,卻懂得太少,留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渴望,卻不曾發現她無法逃離這樣的商行。
「沒事的,母親。我會多看著傑索菲娜──」我說,「至少她不曾闖入禮拜堂的閣樓,我也不會讓她有任何可能闖入。母親,我很抱歉。」
母親猛吸了一口氣。糟糕,我不該提到閣樓的。
永遠,永遠不要提到閣樓──
「天啊,克羅切塔……那座閣樓……我的賽西里歐,我的兒子,我還記得他從那個尖頂上往下跳──」那雙大眼裡淚水猛然湧出,母親很急促的喘了一口氣,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尖叫,「他就這樣拋棄我了,你的哥哥,他怎麼忍心離開我?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孩子?我為你們付出了一切,他卻選擇了轉身離去──」
我的肩膀縮緊,每一根肌肉都繃到發痛。
「沒事的,母親,」我低聲地說,「我不會離開的。」
「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她輕聲呢喃,「你不會騙我,克羅切塔?」
我環住母親枯瘦的肩膀。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不要難過了,母親。」
日光逐漸黯淡,發紅的霞雲預兆著可能的暴風雨。桌上骨瓷杯中的咖啡溫度下降,苦味越發濃厚。
晚餐後我回到臥室,沒有關門。這個房子裡沒有門是可以鎖上的,門必須至少打開一個手掌的寬度。傑索菲娜曾經提出抗議,母親只回答她「家人之間需要有什麼秘密呢?」。
賽西里歐也曾經對母親的規則提出異議。我想他本人就是一個最寫實的異議,不能鎖門的規定沒能阻止他做任何事。十年前賽西里歐從禮拜堂跳下後,我在他的房裡找到許多沾滿血跡的餐刀,每件衣櫃深處的白色襯衫袖口處都是咖啡色的血漬。我沒有告訴母親。除了母親崩潰時,不曾有人再提起賽西里歐。
賽西里歐甚至沒有葬禮。母親那雙眼睛悲傷的閉上又睜開後,我的兄長就消失在世界上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提著煤油燈的母親。我閉上眼,黃色的光線照在我的臉上,為了保持呼吸平穩,我一直數到了三百,那道光才從我臉上移開。
每個夜晚都是如此,母親確認我們已經沉睡,再獨自前往禮拜堂的閣樓。但她不知道每個晚上,我也悄悄跟在她的身後。如同任何歷史悠久的古堡會擁有的神祕暗道,在賽西里歐九歲、我六歲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前往禮拜堂閣樓的秘密通道。
每個晚上,在母親進入閣樓後,我躲在閣樓後方隱藏通道的入口小門前,壁板很厚,我幾乎無法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有時她只是叫著賽西里歐的名字哭泣,有時是低聲地說著什麼,或許仍在責難他的離去。
有次我彷彿聽到賽西里歐焦躁大聲地說著話。隔天早上我趁母親不注意進入閣樓,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但閣樓裡只有從前賽西里歐養的許多貓拱起背對著我嘶吼,地上放著乾淨的水和食物,應該是母親放下的。角落有個墊子,上面有人類大小的壓痕。我不去深思那個壓痕的意思,但隱隱約約地知道。
家裡有賽西里歐的畫像都被撤下銷毀,他在馬利諾家族裡完全消失了。在夜晚的時刻,當母親喊著賽西里歐而悲鳴時,我也能躲藏著跟著小聲吐出那個名字。這是我如何記得賽西里歐曾經存在的唯一方法。像賽西里歐常常說的:小小的隱藏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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