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雨勢比昨夜更加猛烈,我不禁擔心年久失修的木頭屋頂和玻璃窗。那些用銅和鐵精細鑲嵌的玻璃,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下脆弱地顫抖著,彷彿隨時都會迸裂。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刺眼的藍白色光線,先發出鞭打似的聲響,接著如巨龍一般咆哮。
傑索菲娜又跑到哪裡了?她最害怕打雷的聲音,這時應該會害怕得來找母親才對。我偷偷用眼角查看母親的臉色,一如往常,她並沒有注意到傑索菲娜反常的消失。最好不要提起她的行蹤,否則母親又會崩潰的。
傑索菲娜粉色的手套織完了,接著是母親的白色手套。
白色的毛線球。自從賽西里歐從禮拜堂閣樓一躍而下,我就害怕著毛線球。看著毛線球我就會想到以前賽西里歐偷偷伸手從母親的籃子裡面偷走它們的樣子。
以前的賽西里歐總是偷拿母親和我的毛線球給他的貓。在我大約五歲、賽西里歐八歲時,他撿了一隻橘紅色的小貓,取名菲諾(Fino),意思是「燃燒的」。菲諾非常虛弱,不像故事書裡的小貓會興奮地玩毛線球,只會抱著毛線球懨懨地休息,但賽西里歐非常愛它,和它形影不離。
母親原先是喜歡菲諾的,但賽西里歐花越來越多的時間陪伴牠,母親看著牠的眼神也越來越陰鬱。當賽西里歐和母親爭執後,他不再跪在母親門口乞求她的原諒,而是回到房裡靜靜地撫摸著菲諾哭泣。
賽西里歐十一歲時菲諾不見了。賽西里歐那時開始隨著父親到軍隊裡見習,越長越高、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憤怒。他對外面的事閉口不言,或許是因為母親總沉默地看著他。不過每當外出後,賽西里歐看起來總是輕鬆了許多。
但有天他興高采烈地回家後,卻沒有等到熟悉的橘紅身影。
「送給郡主大人的女兒了。」母親說,「你常不在家,菲諾沒有人陪伴太可憐了。」
「但那是我的菲諾!」賽西里歐提高音量。母親彷彿被刺了一下,往後瑟縮。
「賽西里歐,不要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我為這個家付出了人生,不是為了讓我的兒子為了一隻貓就忘恩負義的傷害我。」
賽西里歐低下頭,渾身顫抖,攢緊拳頭。
「賽西里歐,看著我!」
我想幫賽西里歐說話,告訴母親他只是太愛菲諾,但理智告訴我那只會讓母親同時對我和賽西里歐失望。
然而賽西里歐沒有如我所想的對母親咆哮。
他抬起頭,呼吸平順,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
「對不起,母親。那只是一隻貓而已。」他擁抱了母親,「謝謝你幫菲諾找了新主人。」
「我是愛你的,賽西里歐。」母親流著淚,「別這樣傷害我。」
「我很抱歉,母親,」賽西里歐說,「我也愛你。」
但我知道菲諾不只是一隻貓。那天晚上母親離開後,賽西里歐衝進我的房間,緊緊捏著我的肩膀,不斷地發抖。
「菲諾還活著,對不對?」賽西里歐問我。
我別開眼睛。
「郡主沒有女兒,我們都知道,賽西里歐。」
賽西里歐猛吸了一口氣。
「我早該想到的,克羅切塔。」他說,「我只是不想要去想而已。」
賽西里歐掐著我的肩膀,彷彿能把菲諾從我的身體裡擠出來,「我受不了了克羅切塔,我受不了了,我們一起走吧,和菲諾一起走。」他說,每個字都從喉嚨深處低吼,他全身的肌肉緊繃顫抖地近乎痙攣,雙手慢慢移往我的脖子。
我在窒息前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賽西里歐壓在地上,十一歲的賽西里歐還沒有能輕鬆對抗八歲女孩體重的能耐,他在我底下也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揮拳,踢腳;我也跟著尖叫,內容已經沒有意義,最後只能一直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但我們不能走。
那個掙扎不斷的身體慢慢停了下來,我緩緩鬆開他,扶著他坐起來。
他的雙眼通紅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呼吸還很急促,聲音嘶啞到我無法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我遞給他手帕,他呆滯地看著那塊小小的織物,彷彿不知道要用它做什麼。我試著用手帕按了按他的眼角,那雙眼睛突然湧出淚水,彷彿突然想起要怎麼流淚。
「天啊克羅切塔,對不起。」賽西里歐低聲說,「菲諾已經──我不能再傷害你,我很抱歉。」
他緊緊地擁抱我,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鮮紅的血滴在我的脖頸,和淚水混在一起,還很溫熱。我什麼也沒說,也什麼都沒能說,只是抱著他。
隔天早上我跟賽西里歐提前用冷水敷了眼睛,一如往常安靜地吃著早餐,微笑著交談,逗一歲的傑索菲娜玩。唯一不一樣的是賽西里歐躲在房間還有禮拜堂閣樓的時間越來越長,母親責問時他只是道歉,隔一天依然故我。
賽西里歐從閣樓跳下的前幾天,我走進他的房間,看見毛線球散落一地。賽西里歐蜷縮在床上,他抬起頭看著我,巨大的眼睛寫著疑惑。
那個瞬間,我知道「那個東西」不是賽西里歐。
「克羅切塔!克羅切塔!」
肩膀被用力拍了拍,我瑟縮了一下。
「克羅切塔!你還好嗎?」
是母親,她擔心地看著我。我眨了眨眼,眼前是起居室,桌上是新鮮的咖啡,窗外是暴雨。一切都過去了,賽西里歐十年前就消失了。
這十年來我已經學會了如何把過去和現在切分開來,那些不斷困擾著我的、沒有被清除乾淨的、關於賽西里歐曾經存在的蛛絲馬跡,都已經是屬於過去的幽魂。就像母親說的,人總得往前看。我不用詢問母親就能知道,賽西里歐的幽魂不在那個前方。
「只是聽著風雨聲,有點擔心屋頂和玻璃窗。」我說,「抱歉,讓你擔心了。」
母親鬆了一口氣:「不會的,這座屋子已經支撐了數十年,我們很安全。破損的地方等風雨停歇了再找工匠來修補吧。」
我應了一聲,熟練地解開毛線球,起針。
棒針繼續有節奏地穿梭在我的手指中,母親和我交換著關於編織、刺繡、檸檬派和軟麵包的談話。壁爐中燃燒著柴火,光和熱溫暖了起居室。窗外的天空烏雲密布,暗如黑夜,但家保護著我們免於風雨侵襲。
遠方的邊境戰爭已經讓許多家庭破碎,據說蠻族會擄走所有女人和小孩,訓練小孩來攻擊自己的父親,並將女人占為己有。相較之下,父親是戰爭英雄、母親也努力地把我和傑索菲娜拉拔長大、每天都有足夠的食物與溫暖的床鋪,我應該要感到很幸福。
我不該想著逃離這個地方,這是給予我一切的家。
轟──
亮光沿著鐵窗花奔騰而下,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雷聲及電流的劈啪聲。劇烈地震盪下玻璃眨眼間突然破成巨大的碎片,撞在地上碎成數不清的玻璃渣。
窗外的天空變成一團翻滾的黑色墨水。雨水從破碎的窗口傾洩而入,飛濺在玻璃上,反射著屋內壁爐閃動的火光。
「克羅切塔,快!」母親說,拉著我離開起居室,把門緊緊地關起來,「我們得去廚房找幾個沙袋把門封起來,不讓水繼續淹進來。」
「母親,傑索菲娜呢?」門又被大風吹開,撞在牆上發出碰的一聲。
「什麼?」
「母親,傑索菲娜在家裡面嗎?」風雨沖進走道,我不得不大聲喊話。
母親整個人突然定住了。
她一動也不動,大雨打在她的身上。她的髮髻全散了,被風吹得糾纏在臉上,但她毫無反應。
「菲娜沒有和你在一起嗎?」她說,聲音乾啞,「我們昨天才說過,要好好看著菲娜,保護她。你怎麼沒注意到她在哪裡?」
身上的暖意突然在一瞬間消失了,我如墜冰窟,從髮梢到心臟都是冰冷的。
「我去找她。」我說,翻出起居室的陽台跑向大雨,母親沒阻攔我。我的語氣很平緩,呼吸也很順暢。
就像當年的賽西里歐一樣。我明白他的感受,這不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對於現實,對於天真的自己,徹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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