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新聞,近日國內破獲一起大宗跨境洗錢案,疑似黑吃黑的案情有如連續劇,而嫌犯經營的奢華招待所更成為社會關注焦點,警方呼籲民眾勿私自前往,造成居民困擾……」
微微皺起乾淨的眉毛,品克停下手邊動作,注視電視上的新聞報導。
本案核心是設址於信義區的某顧問公司:經營者將事業作為檯面上的掩護,挪用公司資金挹注至境外洗錢集團開設的加密貨幣交易所,藉此經營地下匯兌,同時鉅資裝潢信義區的高級住宅,以奢華招待所打通人脈。主嫌行事狡猾,公司金流在不同業務之間忽隱忽現,原定於檢調單位行動前一晚離境,最終仍是法網恢恢,披著毛巾狼狽押上車的畫面在全國播放──以上是連日來的案情經過。
看了五分鐘,她降低電視音量,繼續分裝剛買回來的大桶康普茶。
新聞中的顧問公司,就是她前陣子差點要去上班,卻臨門一腳被秘書退貨的那間,相關消息難免會多看幾眼。在那之後,莫先生重新替她安排的工作居然是過去不得其門而入的產業,也算是種因禍得福吧。
暫且把新聞放一旁,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康普茶分裝完畢,冰箱門開啟,內部清楚地擺放分裝盒與新鮮食材,明亮而整潔;飲料架上一整排茶飲與植物奶,點綴兩罐甘糀與酒釀;冷凍庫是即期麵包,袋上的標籤來自大安區知名烘焙坊,晚上八點後八折,APP下訂享半價。這些都是管理人入住後到處張羅而來,充滿生活感──與折扣──的飲食。
闔上冰箱,環視周遭,此刻的位置是一間以簡約黑灰白為主色調的客廳,主燈採用自然光照明,輔以大大小小的裝飾性光源,為隨處可見的木質桌椅與素白牆面覆上一層隱約的暖意。
是的,這裡是紹陽街6-1號八樓,莫先生的家。
距離雙方在餐廳簽下房屋管理備忘錄,已經過一段時間,這陣子先是準備管理人遷入事宜,隨後一頭栽入管理工作。
回想那天用鑰匙打開大門,品克把紙箱往地上一放,歡呼「住豪宅啦!」然後一邊播自己唱的Demo帶,一邊踩著舞步在6-1號家中四處探索。
與首次踏入的印象相差無幾,這間標配屋的空間感氣派,源自於偌大的坪數只做三房規劃,其餘空間留給大面積的陽台、客廳與廚房──甚至有一座美式中島!──而這些正是需要她投入時間的地方。原因很明顯,這間房子缺乏所謂的「人氣」。
辦公室、商場、住家,舉凡有人類活動,就能為建築物帶來抽象的人氣;反過來說,一旦乏人居住,不管動植物再蓬勃、活躍,都無法抵禦荒涼與孤寂逐步主宰整個空間。八樓6-1號在售出前已閒置多年,整個房子冷冷清清,莫先生的入住似乎並未帶來適宜人居的氣息。
不僅如此,這裡還有些不易觀察的狀況。
用手拂過冰箱門,細塵在指尖堆積,然而這台明明是本周剛到貨的全新品。門窗、櫥櫃也有同樣的情形,不管是屋內原有的傢俱或者她添購的,體感上總是有更多的灰塵;衛浴同理,她房內的浴室有對外窗,霉斑與水垢卻以不相襯的速度冒出──關於這點,經過屋主同意後,她的盥洗仍維持在大樓運動設施的淋浴間,而在那裡並未觀察到這種狀況。
還有個容易忽略的小細節:自己與莫先生相遇那天,有一名打掃阿姨來過八樓6-1號。換言之,距離專業清潔不過數周,空氣中卻依舊瀰漫著難以擺脫的荒涼感──屋內的一切,似乎以某種幽微的方式,表現出更快的荒廢速度。
一個地方充滿荒涼感要怎麼辦?那就開演唱會啊。大樓建材的隔音效果良好,這周她拎著藍芽揚聲器,整理到哪裡就唱跳到哪裡,從專輯到單曲,Demo到即興,跳累了就點播一些環境音:高山流水聲、火車聲、市集人聲。如果真的沒招,她還有一套電子花車歌單,放下去保證一秒變廟口。
至於灰塵,解決辦法是減少家具數量,同時選購那些表面光滑好清理的櫥櫃。原本屋中有些她搆不到、高於視線水平的裝潢,一律拆除,改掛畫作或可機洗的布幔。
值得注意的是,她選擇手動清掃,而非使用掃地機。即使是無網路的型號,對於雷射偵測或者影像辨識等功能,仍舊無法判斷是否踩到「錄影、直播、監控」的紅線──這是指南的禁止事項。
沒錯,一切的規劃與管理,悉數對應那份指南。
而,經過連日來的整理工作,她同時留意著時間。
「叮!」
手機跳出一則訊息。她朝螢幕瞥一眼,低聲說句「來了」便關閉冷氣,匆匆在家中繞行一圈,依序開啟窗戶、陽台落地窗和室內循環扇,最後擦擦手,朝玄關走去。
門鎖「喀噠」旋開,她出探頭,朝門外說:「我收到訊息了,進來吧!」
腳步聲從艷陽高照的梯廳傳來,品克後退一步。
「今天周末,我剛好在家,總之──」
她露出當年雜誌投票「最想當男友!」排行榜第一名的和煦笑容,朝屋內揚起手,「歡迎回來。」
莫先生高大的身形踏入屋內,玄關門在他身後輕輕闔上。
「嗯……」老人喉間的聲音帶有一絲訝異。管理工作開展不過一周,原本冰冷的標配屋就變成雜誌上的暖系木質家居,的確很驚人。
他的目光落在玄關的木屏風上。
「這個嗎?這是用來遮蔽門口的視線,」品克解釋:「記不記得我第一次來,就直接衝進你房間?我發現玄關這邊需要更明確的分界,所以擺在這邊,避免外人往裡面走……多少錢?不用錢,附近店家拆裝潢,我跑去要一個。」
「那這個是?」莫先生示意腳下的地毯,地毯的花紋與編織工法細緻,放在門口十分醒目。
「防寵物。」品克打開鞋櫃,櫃子頂層有條一模一樣的地毯,進口商清倉特賣會買一送一。
「萬一門口有人帶寵物,飼主看見漂亮的地毯多少會更謹慎,不會隨便讓寵物進門。但是保險起見,我還是準備了這個……」她從櫃子後方取出長柄捕捉網,「希望不會用到。」
莫先生點點頭,看來對門口這邊沒有意見了。
「我先回房間沖洗,你忙你的。」說完,他兀自走回主臥室。
品克慢慢把網子放回原位,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無聲地嘆口氣。
指南的那一條,說不定是真的。
和莫先生約在餐廳那晚,她一拿到指南,立刻察覺其中隱含的文字遊戲──倒不如說,整份指南的格式都是為了服務某個需要一點想像力的地方。許多藝人不重視合約,反正出事情通通要法官明察秋毫,但她是會仔細閱讀詞曲合約、經紀合約,以及演唱會大大小小授權文件的那種異類。不談極端情形,光是口頭上的「賣斷」,就可能寫作「財產權轉讓」或是「無期限專屬授權」,甚至透過契約事先約定人格權歸屬,這些文字差異,足以讓事情從伯樂和千里馬的關係變成奴隸與奴隸商的關係,總之有看有保佑。
假如猜測屬實,在遷入首周,莫先生極可能使用「前三十分鐘通知」的方式返回家中。這件事最適合發生在周六──換句話說,就是今天。
隱隱的水聲從主臥室傳出,打斷了思緒。她回到自己房間,從搬家紙箱中掏出兩條顏色鮮豔的普普藝術長條抱枕,拿在手中看了看,抱在懷裡。
這對抱枕和香水一樣,是以前去義大利出外景時買的。當時在美術館的聯名禮品店,還特別用緞帶包裝成對,一心期待著回國後送出的那天。
那天始終沒有到來。曖曖不明中,往事皆成雲煙。
她動手拆掉緞帶,把嶄新的抱枕放在陽台落地窗旁的沙發上。時逢正午,陽光從紗簾透入,抱枕在灰色椅墊和原木扶手的襯托下,鮮豔地點綴了這處舒適的角落。
有美好的空間、悠閒的時間,只差一桌午餐。
烤箱「叮」地跳起,用不同的溫度送出紅茶厚片吐司、油醋野菜溫沙拉。堅果落在盤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氣泡水兑入康普茶和果汁,在琺瑯水壺中嘶嘶冒泡,最後是咖啡機在一陣研磨後,往杯子注入汁液,搭配植物奶製成一大杯超濃厚的拿鐵。
營養均衡,蔬食友善,完美的午間輕食!
一手端著拿鐵,一手拿堅果,品克從廚房拐個彎走向客廳。
陽台落地窗旁的沙發,莫先生躺在上面,懷中是顏色鮮豔的普普藝術長條抱枕。
「──嗯。」
她停步,花幾秒鐘確認眼前的狀況。
靠近陽台的這塊區域光線充足,又可凝視陽台盎然的綠意,因此規劃為舒壓放鬆區,擺了地毯、咖啡桌、大坐墊和原木長沙發。本來預計用途是在這為心靈充電、增添生活的暖意,或許還可以用筆電打個字、整理庶務之類的,不過第一次試用就什麼也沒做的賴了整個下午,有使人致廢之虞。
此刻,一副將近兩公尺的身軀正盤據整張沙發椅。老人面朝椅背,棉褲底下是修長強壯的腿部線條,微微弓著的肩胛如同一座小山;銀髮垂落,露出深古銅色的後頸,脖子下方斜墊著第二條抱枕,整個人安安靜靜,沒有一絲反應。
確認完畢──就只是莫先生洗完走出來,躺在自己原本想躺的位置、抓著自己想用的抱枕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問題。
品克平靜地把食物端上桌,回廚房再做一杯拿鐵,輕輕放在莫先生旁邊,自己去坐坐墊。
降低音量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國旅熱潮的新聞,根據報導,今年雨水充沛、地力旺盛,各景區花朵爆炸式地盛開,飯店入住率已達八成,提前揭起今夏旅遊季;下個新聞報導東海岸的甦醒文化季因多名國內外表演者中毒而停辦,呼籲民眾前往國道與沿海地區時,勿啣防風林常見的夾竹桃或啃食海檬果,以免拍照一次、遺憾一世……。
「你明天的住宿訂好了嗎?」
聞言,品克的視線從電視機移往沙發。
沙發上,老人翻個身,睜開灰藍色的雙眼。
抱枕還是擒在他手中。
品克按下遙控器的靜音鍵,「訂好了,在羅東夜市──宜蘭縣的羅東鎮──我想試試看樓下就是夜市的感覺……你吃過午餐了嗎?要不要喝咖啡?」
老人望著桌上的熱拿鐵,若有所思。
她補充:「Oat milk(燕麥奶)?」
「嗯……好,謝謝。」
莫先生慢慢坐起,從推過來的餐盤取走半份麵包,開始進食。
作為考慮周到的管理人,家裡的存糧已納入屋主偶爾回家的狀況,並且通通符合他的食性:各種堅果、各種豆漿,必要時還能馬上端出酪梨蛋沙拉。即使如此,上桌的速度仍然不敵空盤的速度,等到最後半條紅茶吐司也快速消失,老人才終於停下來,啜飲熱拿鐵。
那壺一公升的康普茶氣泡飲,被當成白開水一樣的喝光了。品克把琺瑯水壺拿去沖洗,順便啟動咖啡機。
正常情況下,用心準備的食物被人吃得乾乾淨淨,本來是件欣喜的事情。可是她沒忘記自己搬進來的第一天,發現屋內原有的冰箱不僅空無一物,還根本沒插電時,那個感覺有多麼怪異;更別提廚房的抽屜沒有餐具、家中遍尋不著垃圾桶。
端著咖啡壺回到客廳,新聞正好插播快訊:洗錢案的主謀認罪,檢調已取得集團名單,正逐一展開調查。
「那個是我原本要去的顧問公司。」
品克坐下來,用一種沒被接話也不尷尬的獨白開啟話題。這是在演藝圈被迫練出來的社交技巧,在某些畸形的環境,刻薄被視為才能、友善被形塑為無能,因此開話前最好對旁人的惡意沈默做好心理準備,這樣活得比較健康。
「嗯。」莫先生應了一聲,過幾秒說:「我是那個公司的投資人。」
品克微微一笑,能收到回應就是正向互動,是好事。
莫先生繼續說:「那個負責人不太聽話。」
「嗯嗯,」品克點頭表示有在聆聽。
又過了一分鐘,莫先生才把話講完:「所以我把他處理掉了。」
正要轉台的品克轉頭看他,同時放下遙控器,拿起康普茶和堅果。顯然這邊比電視要精彩。
「你的意思是……?」她問。
沙發上的老人不知何時已恢復躺姿,正仰面朝上,一雙異常強壯的雙臂將抱枕輕輕扣在胸前,眼睛在陽光下長時間不眨眼,回望品克的注視。
他的視線並不壓迫,亦不帶有威脅或警示──那些刻薄的人經常在事後為自己半秒鐘的翻白眼,添加許多峰迴路轉的解釋──然而出於某種難以說明的原因,與他對視是一件非常難耐的事情。
日後與莫先生相處時間長了,品克才總結出這個感受:他的視線缺乏「意圖」。
「……這個人,」老人開口:「很有企圖心,只差一步就能佔有市場,卻被風險擊垮。我會找到這些人,提供資助與指導,讓他們實現豐厚的獲利,再按約定繳納給我。但是這個人打算毀約。」
等了幾秒,確定莫先生已經句點了,品克才提問:「毀約是指,他想單方面結束約定,或者做了更嚴重的事情?畢竟單純賺錢不想分,應該只算違約。」
「正確。偶爾違約是難免的,我會定期施以適當的管理,可是現在的人缺乏合約精神……他們會逐漸忘記當時的失敗,認定成功的關鍵是自己。像這個人,把錢弄髒,甚至操作金流隱瞞經營狀況,都是不能容忍的行為。」
品克拿起咖啡壺和植物奶,重新製作拿鐵,一面順著話題切入:「有人拒絕過你嗎?既然這麼有自信,當時不要答應不就好了。」
「沒辦法,沒有人能抗拒我的提議,」老人在沙發上拉長背脊,伸一個懶腰,「他們……對成功充滿渴望,而且擅長算計,知道這是一筆雙贏的帳,所有人經過扶植之後全都獲得可觀的財富和影響力。可是……最近毀約的頻率讓我有點煩。」
伸完懶腰,他轉為側躺。
「所以我在精簡投資組合。」他做出結論。
第一次聽莫先生講這麼多關於他自己的事情,只為了回覆一句提問,品克從對話中接收到某種細微的善意。當然,她沒有錯過那些輕描淡寫的部分──撇開商業用語習慣,這邊的「精簡」明顯和「處理掉」是同一個意思。
談話間,拿鐵製作完畢,剛好兩人份。
她坐下來,和莫先生灰藍色的雙眼對視十秒鐘。
「我累了,」他開口:「不想講話。」
「啊──好吧,」她俊俏的臉龐呈現幾分遺憾,「那你喝點飲料,好好休息。」
老人動了動指節嶙峋的手,把抱枕往上移,半張臉埋在裡面。
「換你講。」他說。
品克不自覺地浮現淺笑,這個對話的氛圍依稀帶來一些久違的感受,唯獨一時說不清。
「那我來猜後面發生什麼事,」她用指節輕敲下巴,邊思考邊說:「我有做一些背景調查,那個負責人在網際網路泡沫時期很有名,算是當年知名的創業家。金融海嘯時期,他的事業倒閉,人跑去境外避風頭。假設他獲得你的資金和指導,然後暴富──不只是錢,他還上了很多名人榜──接著開始動歪腦筋,一邊用非法的方式賺錢,一邊嘗試擺脫和你的約定。」
她朝沙發瞥了一眼,沒有收到回應。
「……你這次來臺灣,剛好交代那個人為我提供職位。他認為你在安插眼線,所以搞小動作,讓不知情的秘書打來罵人,再找藉口回絕你,我猜是『公司文化不符』或『人資反彈』之類的吧?結果這個小動作,反而讓你注意到他,連帶發現有毀約情形。」
老人點頭。
「於是你就把他『處理掉』。我想你的管道很多,也許是去聯繫司法機關……唔……。」
話音懸在空中,輕輕敲打的手指也漸趨停滯。
……有哪裡不太對勁。
電視新聞正重播檢調單位的受訪橋段,即使靜音,下方的字幕仍快速閃動:「……經過數個月調查,於上周四凌晨收網……。」
不對……這種收網行動早早就開始部署,而秘書面試是這陣子的事。不僅時間對不上,提供情報也容易捲入調查,和莫先生透過「扶植」、「指導」這些字眼所呈現的低調行事風格不符。
靜音的新聞畫面一轉,記者深入豪奢的招待所現場,搭配案情描述:「主嫌原訂周三離境,卻在招待所內滯留狂歡將近三十小時,直到檢警破門而入才後悔莫及……。」
望著新聞下方「飲酒過量,有礙身心健康」的宣導字幕,在電視螢幕邊緣,玻璃倒影映出沙發上一動也不動的視線。
一個念頭穿過抽象的記憶光影,擷取理性之外的遊絮,線索逐漸明晰。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不過結合管理指南背後的資訊,說不定,莫先生他……。
桌上傳出「叩」的聲響,品克眨眨眼,鎮定地回頭──是莫先生把喝完的空杯向前推。見狀,她拍拍腿,起身要前往廚房,卻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遭遇提問。
「你會害怕嗎?」
聽見老人的聲音,她邁出的腳步停下,片刻沒有回應。
聲音在背後繼續說道:「你說過,希望我能多為你的立場著想,我有記住這件事,也試著減少感受上的落差,但我的表達似乎讓你感到害怕。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短暫停頓後,品克拾起遙控器,將電視關閉。
「給我五分鐘,好嗎?」說完,她望向陽台盎然的綠意,為今日的交談留下沈默的真空。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進入耳畔,沙發上的人正在大幅度改變姿勢,那細緻的衣物緊繃在軀體上的畫面幾乎能夠在聽覺上顯像,又旋即靜默。
陽台的芙蓉與抹草生機蓬勃,流動的涼風吹過微帶濕氣的背脊,而她的意識正從清涼或者炎熱的主觀感受中稍微抽離,置身於記憶的粼粼光影。
文字遊戲也好,透過開放的想像力編織而得的線索也罷。不,她不是偏執的否認者,她不會一廂情願地要求凡事皆需要物理學、心理學和數學作為解釋,何況世上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現實往往挑揀最不可能的部分來實現。
即使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終證實為真,那又如何?
一路走來,至今的一切真的都很好,她別無奢求。
感覺到旁邊的人正在輕輕移動,她將意識校準於現實的流速,整理一下思緒──五分鐘到了。
「我……確實會感到害怕,」她開口,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坦白,「畢竟你的潛在影響力,和至今為止發生的許多事情,都遠遠超過普通人能想像的範圍。」
停頓一下,她接著說:「不過我很快就接受了。一直都是這樣──我保有自己的想法,同時也接受所有可能性,尤其是那些已經發生的事實,或者我無能為力的事。不知道這個說法,你能接受嗎?」
沙發上的屋主呈現坐姿,上身向前傾,雙臂撐在膝上,十指輕觸。
「沒有很接受。」他淡淡地說。
啊──果然。
不過品克旋即察覺,對方的話反過來說就是……基本上接受了。
「但是無所謂,我累了,想在這邊休息……你會介意嗎?」老人詢問,「如果你會害怕,我可以回房間。」
這明顯是在替她的感受著想,品克沒有錯過。
「不會,你好好休息吧,」她將餐盤從桌面收走,「不介意我在家裡走動就好。」
老人點點頭,身體一沈,整副身軀陷入椅墊,遲了幾秒鐘才姍姍地把抱枕抓走。
眼看抱枕是救不回來了,品克索性幫他把掛在陽台的竹簾降下,遮蔽午後日光,不忘反手將循環扇開到最強。
離去前,她補充:「你今天說了很多自己的事,反而我還沒有,這樣不太好意思,或許有機會再講吧。像是為什麼我很容易接受現實,還有最近在附近大樓遇見的怪事。」
「什麼時候?」
「咦?你是指……。」
「什麼時候要講?」
沒預料到他會往下追問,品克確認手機行事曆後,提議說:「你晚上有安排嗎?不然在附近吃個飯吧。」
老人模糊地傳出「嗯」的聲音。保險起見,她還是靠近沙發,確認屋主對於餐廳的意圖:有沒有特別想吃,或者不想吃什麼?
等待一陣子,雖然音質低沈又模糊,但依舊確定是那三個字:「都可以」。
—
回到房內,品克輕輕掩上門,刻意用紙箱卡著留下門縫。
她沒有特別仰賴冷氣──大樓的綠建築標章不是拿假的──夏天開啟一、兩個小時降溫,剩下的時間用風扇搭配透氣衣物就行了,畢竟最關鍵的是……通風。
.若主臥室門板持續振動,或持續傳出鬧鐘聲,建議敲敲主臥室的門或外出。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MEycwGKF7
.若感到頭暈不適或異常,建議同前條,並開窗增進空氣對流。
不知道別人對指南的這兩條會有何解讀,但打從一開始就全力保持通風,肯定不會錯。
再來,就是整份指南的意圖了。
會開啟這一系列思考,源自於她拿指南正本去複印時,在光線照射下,觀察到一個被擦拭掉的編輯建議,位在「不允許寵物」那條之前。
其字跡寫著:應種植大量植物。
這個字跡,給予相當大的提示空間。
首先,莫先生是會出沒在辦公場所的──設想他交代某個人印出指南,過目之後,寫上編輯建議,隨後又決定擦掉──加上他們曾經在外面用餐,至此便可得出一個重要結論: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老人,是實體,是真實的在社會上活動的實際人物,不是某個只出現在這棟大樓或這個房子裡的現象。
這很重要嗎?
作為一個曾經和校史室走出來的學校主任並肩幹活的人而言,非常重要。
那麼「應種植大量植物」乍看沒有問題,為什麼要刪掉?據她推測是:這一條非必要。有植物很好、符合屋主需求,但沒必要列入住宅管理指南──換句話說,留在上面的通通是必要事項,且為「不能違反」的事項。
循此思路,觀察指南上的兩種主要語氣:「應、不應」及「允許、不允許」。不難推測,前者尚有某種餘裕或者彈性空間,但是後者可能屬於立即性的、缺少轉圜餘地的規範,所以那天特別確認含酒精食物的用意在此,否則吃一瓢酒釀就馬上出事,應該沒幾個人能熬過頭七。
伸個懶腰,腦中忽然浮現老人在沙發上拉長背脊的模樣,她感到有點好笑──笑自己盤旋的思緒怎麼都圍繞著同一件事。
這名出現在眼前的老人,並非影視作品慣常描寫的總裁。那些總裁們一周七天穿著A開頭的西裝,強勢霸道卻又溫柔細膩、教養良好但有情緒障礙,把柄一天到晚在人手裡,演到後期才發現家產不屬於自己。
至於莫先生,他就是那個手握眾人把柄的人。他豢養這些野心家,扶植並管理著有錢有權的人士,還能有空睡個覺、睡醒吃個飯。他既是存在的實體,亦展露異於常人與現實常態的怪異。
以上這些,她都知道、她都接受、她都不提。
嘆一口氣,品克望向牆上的指南,眉宇間的神情輕輕凝結。
「作為管理人,只需要盡職就可以了,不是嗎?但是你不希望我感到害怕。」
是,這份指南有隱藏的意圖。藉由與一般管理指南相仿的行文和格式,整份文件成功地掩蓋使人不安的部分,並反過來利用幾條明明白白的異常事項,予人一種「事情的全貌不過如此吧」的安心錯覺──這份指南甚至藏有後門。
但是,指南背後的終極意圖,可能和她的第一直覺相去不遠。
抬起頭,城市遠方的氤氳如仲夏的波光──明天就是夏至了。
「你不希望我感到害怕,」她喃喃著,「這代表……。」
代表管理人的精神狀態,是有意義的。
.不允許菸品、致幻性藥物/草藥、飲酒──是防止管理人精神狀態偏離現實。
.管理人應將本房屋作為實際住家──指的是常態的、穩定的、安心的居住事實。指南最後一條亦在支持此點。
結合最初的直覺,與最後的線索,她觸碰到了隱藏的意圖──屋主需要住在一個舒服的、安心的,有人活動的私人居家空間,因為他不能,或者不想隻身一人。
這就是莫先生透過管理指南,希望達到的本意。
那麼剩下的部分就很簡單了。
出於某些原因,莫先生無法自力實現這樣的空間──說不定房子快速荒廢的現象正是源自於他──因此需要招募管理人。然而,單純的管理人是不足夠的,畢竟只要酬勞夠高、善後手法夠精明,早該招募到世界上最一絲不苟的守法狂徒來排隊替他賣命。
換言之,他需要的人,得具備品克口中所謂「室友」,甚至「家人」的特質──根據吃飯那晚莫先生的反應,他自己似乎並未意識到這點。
那麼意識到這點的自己,又會如何?
「怎麼樣,朱品克,你會怎麼做?」
品克一面自語,一面把窗戶敞開到底,任夏至前夕的熱浪迎面湧上。
臺北市如同包覆在氤氳中的明珠,天穹是一片懾人的藍,北海岸吹來飽含水氣的風;沿著國道五號的車流向東,臺北人正在進行兩天一夜的短程遷徙,周六趕著去了宜蘭、花東,周日又趕著駛回熱氣蒸騰的家,預備全新一周的工作。
而自己,除了遇到一些怪事,沒有任何值得憂愁的問題。
「就這樣吧。」
莫先生的需求,她會作為室友好好的放在心裡,並按照指南上的要求,繼續做一個盡職而謹慎的管理人──畢竟,她也應該為對方的感受著想。
拍了拍臉,朱品克趴在窗框上,讓視線遠遠眺入純藍色的天空。
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B8iIKuL3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