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早上,炙烤萬物的大熱天。
一群壯漢聚集在八樓6-2號,帶頭的師傅手持工具,試探性地往牆壁鑽個小洞,隨即轉身宣布:「中午就能拆完!」
「好!」「好耶!」「拆牆!」
霎時間歡聲大起,快活的氣氛從門裡洋溢到門外;銀髮的長者坐在梯廳的座椅區,身體硬朗的阿姨爬樓梯上來,還有身著華貴休閒服的老太太一面叫好,一面用手機錄影上傳聊天群組。場面簡直熱絡得莫名其妙。
這些一早跑來看拆牆的,通通是這棟大樓的住戶!
他們那種額手稱慶的模樣,和一旁屋主本人呈現非常大的落差。奇怪,不是說施工容易影響鄰里關係嗎?結果整棟樓都比屋主興奮是怎麼回事?
新的鄰居搭電梯現身,共花費三分鐘跟在場全部的人打招呼。
「你也來看打牆啊?」
「對啊!剛剛章媽媽發在群組,我放著早餐就趕快下來啦!」
為什麼要發在群組?連早餐都可以放棄嗎?
「沒錯,今天不去圖書館當志工,特別來看八樓拆牆!」
所以說到底是要看什麼!圖書館人力變少了啊!
真正的屋主朱品克跟師傅核對報價後,到門外去和各位鄰居寒暄。俊俏的臉龐很快擄獲長輩的歡心,總共花一分鐘自我介紹、花十分鐘感謝大家的喜愛,再花一分鐘跟章媽媽自拍;章媽媽立刻上傳群組。
屋內開始拆除作業,長輩在門外提高音量繼續聊,使品克得以補足那些錯過的細節。
昨天下午,設計師剛上車便接到工程行來電,說是「週末的客戶忽然改期」,可機具和人都排妥了,於是打電話來碰運氣。設計師立刻聯繫管委會,說明八樓6-2有一面來路不明的裝飾牆,是否可能在週末施工;晚餐前,管委會回訊「越快越好👌」;晚餐後,管委會印了一疊A4公告「八樓6-2號在屋內發現一堵來路不明的裝飾牆!疑似前屋主私建!週末施工拆除!」張貼在大樓各處,並私訊各家通知這個好消息。於是幾乎所有人都來圍觀了。
聽到這裡,品克的反應和所有正常人一樣:請問八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
就在鄰居即將開講的時刻,屋內施工的噪音忽然靜了下來。
門打開,工人探出頭,聲音迴盪在整個樓梯間:「朱小姐,牆壁後面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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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便衣警察從電梯現身,沉著臉走進屋內,往牆壁後面拿出來的東西望了一眼。
不等刑警開口,旁邊的長輩已經開始鼓譟:「警察先生,我們有錄影!那個東西是藏在牆壁後面,不是朱小姐的──」
「──絕對是前一個人,那傢伙真是壞!」
「壞透了!從以前就帶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進我們大樓,還特地做一面牆藏這種東西!」
其中一位刑警朝義憤填膺的長輩們稍稍揚起手,另外一位年紀更大的,則是慢條斯理地把牆後的東西除去塑膠袋,一面說道:「放心,我們用看的就知道,這不是毒品。」
在他手中,是一個層層裹著塑膠袋的中型夾鏈袋。
而袋中裝的,是鼓鼓的白粉。
一個小時前,工人往牆上鑿了個缺口──為了確認這面假牆與後方真正的結構牆之間的距離──正要用工具測量,便觀察到牆後有包塑膠袋。
這個消息震撼了現場,接下來的時間內,工人一面試圖用切割工具拓寬足夠的缺口,鄰居們一面怒陳這棟大樓的過往:當年地主與第一批住戶遷入時,整棟樓上上下下都熟識,甚至會像早年眷村那樣去按別家電鈴,只為了聊天,或者邀來家中吃飯。
偏偏八樓的兩戶,一個是往生後繼承出去,子女長年旅居國外;另一家是過戶給獨子,老夫妻自己搬出去住。
這個僅上班半年就被辭退的獨子連續創業、連續失敗,最後不知怎麼搞的,把房子用低價賣給外面認識的「朋友」,再搬回去找父母;賣房的錢通通用來維持富裕的人設,聲稱會透過經營自媒體,成為「具備影響力的大人物」。如此敗家的套路打得行雲流水,把老倆口氣得搬到國外投靠手足,拒絕往來。
「大家講的是我這間吧?」
品克想起設計助理說的話:自家至少經過兩次轉手,依然維持毛胚屋的狀態。
差不多聊到這個時候,工人從牆後面拉出一包塑膠袋,在眾目睽睽與章媽媽錄影下,取出一包白粉,驚動警方到場。
確認不是毒品後,品克鬆一大口氣。倒是其他住戶似乎被喚起了糟糕的回憶,他們發揮富人與歐巴桑的雙重身份,抓住刑警講不停;兩位刑警露出了聽天由命的神色。
接續上面的故事:房子被便宜賣給一位年近40歲的男子,這人在歐洲讀到博士學位返臺,工作不穩定,逢人便大談歐美國家與臺灣的差異,數次因旁人反問「那你怎麼沒在歐洲找工作?」引發口角衝突;而後在附近的教會結識一夥外籍友人,從此就是噩夢的開始。
男子,即前屋主,開始攜帶形形色色的外籍友人返家。起先住戶對於這些新面孔抱持著熱情與好奇,但試想:一個擅長起爭議的無職男性,在午夜反覆攜帶多名陌生人進出大樓,偶爾在頂樓留下一桌空罐子與燒焦痕跡,報警都來不及了,好嗎?
加上里民從教會那邊得知,有群外籍人士正利用大安區文化與國籍多元的特質,到處參與聚會、私下拉攏成員,已經被多間教會列為黑名單。消息傳來,住戶的疑心與日俱增。
「大概兩年半前,農曆年那時候,」章媽媽回憶道:「十樓的老劉起得早,他發現樓梯間靠牆角的地方,被人用粉筆畫了塗鴉。」
其他鄰居接話:「老劉習慣走樓梯運動,他發現塗鴉以後,一層一層的往下找,找到八樓,陽光一照──整個地面都是粉筆塗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刻,站在人群中的品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更無法解釋的是,那邊的刑警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
「警衛聽見樓上有聲音,發現老劉倒在地上,立刻送往醫院。救護車上,老劉拚命地張嘴,要我們『趕走八樓的那些人』。」
「那時是農曆年呀,」一位銀髮的爺爺補充,「我們這棟都是老人,過年團聚,家中比平時還熱鬧。一聽見老劉傳來的話,兒孫們個個拿著棍子、棒子,上上下下的巡邏。」
「我們在樓梯間發現很多塗鴉,沿著牆角畫呀畫的,尤其是八樓,那整片地板擦都擦不完。最後大家決定敲6-2號的門,看看裡頭有沒有人──」
「──屋子裡擠滿了人。」章媽媽神色凝重地說:「就是這間,十幾個人,和聯合國一樣,什麼膚色的都有。」
「他們怎麼上來的?監視器沒看見嗎?」年長的刑警問。
「沒看見!」章媽媽回答,「他們嘩──地跑起來,身手很矯健!我們攔不住,人通通跑到停車場,那邊有兩台接應的廂型車,全給跑了。管委會調閱監視器,發現他們早就破壞停車場和電梯的鏡頭。」
章媽媽,您自己就是管委會,對吧?
這件事策發住戶團結一致。經過調查,前屋主假借他人身份向6-1號租用車位,於事發前晚駛入兩台廂型車,得以夾帶多人上樓。事發後,前屋主失去音訊,八樓兩戶就此閒置;這段期間,零星地發生大樓外牆格柵被攀爬,以及有人嘗試用八樓磁卡進門未遂。
最終,住戶忍無可忍,自掏腰包發動一系列整頓:停車系統、大樓門鎖、梯間照明、外牆樹木修剪……並加派保全與清潔公司,花了一年的時間,讓住家重歸安全、安靜、安心。
借助道德壓力,八樓6-1那長年旅居國外的子女終於返臺處理房產,只是開價過高、聯繫不易;八樓6-2閒置兩年,忽然委託仲介求售,唯獨來看屋的鄰居與外人,皆是在門口就被風水師勸退。
「風水老師說一般人扛不住。」一個曾來看屋的鄰居回憶,「說是屋內的狀況無法處理,只能等待有緣人『化解』。」
品克一愣,化解什麼?把那包白粉丟到水溝裡,在技術上算一種化解嗎?話說自己並不具備任何特異功能,誰來買房,遲早都會發現這面牆才對。
「之後半年,你們兩戶就一前一後的成交了。」章媽媽將時間軸補完,欣慰地道:「你們都是友善的好人,有正當職業、良好的社會地位,如今還找到前屋主藏匿的東西,真是太好了……你還沒加入群組,來加一下。」
品克加入住戶群組後,不動聲色地點開成員名單,找到一個沒有設置頭像、名叫「M」的成員。
莫先生!莫先生也在群組裡啊!章媽媽您簡直神通廣大!
等等……所以說,今早章媽媽在群組的實況轉播,莫先生都有可能看見?
比起那個,眼前似乎有更值得在意的事情。
「朱小姐,」兩名刑警朝自己招招手,「辛苦你了,不過我們這邊還有些程序,需要耽誤你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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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開屋內的旁人,兩名刑警關上門。
確認兩人出示的服務證,並致電所屬偵查隊核對身份後,品克平靜地在旁等待,然而對於接下來的談話,她是一絲一毫的心理準備都沒有……。
「你以前……是藝人?」刑警核對個人資料,一面喃喃自語:「難道和這有關嗎?匯聚了許多人氣之類的……。」
品克不明白他的意思,疑問道:「不好意思,你剛剛說……?」
年長的刑警出示一張照片。
「你昨天有經過這棟大樓嗎?」
照片上赫然是那棟疑點重重的青銀共創大樓,從杭州南路的正門拍攝,在藍天白雲底下十分氣派。
「是。」品克冷靜地答。
見她並未往下講,年長的刑警主動釋出善意。
「我把話說在前面,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你也沒有犯罪。關於這棟大樓的傳聞,已經控制在僅有附近居民和部分媒體記者知情的範圍,故可以排除你是蓄意進入的可能。」
「或者說,即使蓄意也進不去吧。」另個刑警指指照片,「社會局這棟大樓的古怪情形超出一般人的想像,之前有一隊網紅闖入──你有在看探險系Youtuber嗎?」
品克搖頭。她的使用方式很老派,上Youtube只為聽歌。
「好吧,我們是為了工作不得不看。我們逮到這群人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正門的大廳呆呆站了超過十個小時,全身的裝置都耗盡電源,處於饑餓與輕微脫水的狀態,但是直播仍然在進行。」
「不是沒電了?」品克訝異地問。
「是啊,很怪吧?」刑警聳聳肩,「幸好是在Youtube以外的網站,提供給VIP的收費直播,觀眾不多。那群傢伙聲稱,自己在一樓遇上無止盡的走廊,部分人即使到達樓梯,依然遭遇沒有盡頭的階梯。至於他們的直播,從一進門就呈現雜訊,線上的付費觀眾還是嫌太難看才傳給網路警察──而不是擔心他們的安危。」
「你說他們呆呆站在大廳……。」
「沒錯,從種種跡象看來,他們只是進門以後站在原地而已。」
品克將刑警的話在心中琢磨了幾番,決定據實以告:從巷子內的門,到關人的電梯,以及怪異的記者會告示牌、走廊異常的長度,直到極度驚悚的尖叫、圖案、不明人士。
兩個刑警面無表情地聽完全程,一直到最後櫃檯後方那句「辛苦了」才抽動嘴角。他們交換眼神,轉頭向品克說:「很謝謝你提供的資訊,非常有幫助,不過希望你將這件事留在心裡,不要到處聲張,否則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我可以請問兩件事嗎?」品克問。
兩位刑警聳肩。品克決定白目一點,不懂就問。
「請問開幕記者會那天發生什麼事?」
「不能講。」年長刑警答得乾脆。
「硬要說的話,他們打算做你遇到的事,但是徹底失敗了。」另一人扼要補充。
好吧,這也算是正面回答,畢竟大樓擱置至今嘛。
「那,關於那個白粉……。」
「不是毒品,拿走就沒事了,別擔心。」
「我在裡面看見的圖案,是用類似白色粉末的物質呈現的。」品克壓低音量,「剛才鄰居說的『粉筆』塗鴉,和我遇見的事情很像。一般人遇到超自然現象,不可能不害怕,如果能得到解釋,會感覺好一點……。」
「得到解釋,就不會感覺害怕了嗎?」刑警反問。
「會怕就是會怕,這是我的工作經驗。很多時候我搞懂了這次要面對的是什麼東西、會發生哪種怪事,但往黑漆漆的事故現場一站,發現一點幫助都沒有。」
年長的刑警接話:「小姐,別介意我這樣講──你的害怕,是一種冷靜、務實的反應,很少有民眾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不過,後續是我們的工作,你再繼續擔心,可就不給面子了。」
「你就當作自己遇到都市傳說吧,沒出事算運氣好。」年輕的刑警將那袋白粉放入公事包,拉上拉鍊。
「還有,這是我個人的建議……太用力去想一件事情,這個『想』的念頭本身,會在冥冥之中產生連結。我們的職業是無所謂,但你不想再跟那些怪人怪事扯上關係吧?」
品克搖頭。確實,最好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
「是吧?放心啦,社會有它的秩序,既然有怪事,就一定有人負責處理;我們的世界是有很多善意的。要是下次再遇到,可以試著祈求看看。」
「就像我跟城隍爺還有土地公祈禱那樣嗎?」品克遲疑地問,「我被困在電梯的時候有在心裡祈禱,心裡講完後,電梯就往上了。」
刑警不置可否地點著頭,一面用一種HR打量剛到職同仁的新穎目光掃視著她。
「你……嗯,很厲害。是大稻埕的霞海城隍廟嗎?」
「武昌街,地理位置比較近。」
「嗯……你有沒有考慮換工作?」
「幹!不要開這種玩笑!」年長刑警往另個人背上猛擊,示意他準備離開。
「啊對了,你這陣子──」年長刑警走到門邊,揚聲說:「還是注意一下啦,多曬太陽、盡量在白天活動,不要熬夜,懂了沒?」
「上班就上班,睡覺就睡覺,」另一人接著說:「不然去談戀愛啊,人一暈船就沒空想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情。這是我的經驗啦。」
年長刑警帶著口無遮攔的同仁離開了,工人重新進駐,預計施工到中午、下午清運,今天就能把這事解決。
好吧,至少「刑警」的最後一段話既務實且有哲理,對於剛失戀的人來說真是個好建議,謝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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