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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樓，已經是四十分鐘之後的事情。
踏出昏暗的大樓，一隊觀光客碰巧經過巷口，品克立刻混入隊伍後方，尾隨他們回到永康街商圈。她特意挑人多的地方坐著：永康公園、知名餐廳門口、捷運站出口……似乎想藉由人群熱絡的陽氣沖淡剛才的經驗。
幸好今天是週五，整條街的人潮一直到十點才逐漸稀疏。
蹭夠人氣以後，品克像流星一樣奔回紹陽街六號的運動設施樓層，在乾淨寬敞的淋浴間一面用手機播舞曲，一面洗上一頓豪邁的熱水澡。最後衝回家，蹦上床墊，用外套矇住頭，堅定地跟自己說：「睡覺！」
窗外的街燈隔著外套，透入一絲靜謐的暖黃光。徹底清洗的肌膚與頭皮散發出清爽的香皂味，夏至雖未至，躺在包裹塑膠封膜的床墊上，依然滲出一層汗。
將睡之際，品克的意識開始播放這高潮迭起的一天：送貨，莫先生，血，六百萬……工作。
「呵。」她矇著外套，發出笑聲。
牆壁……蔥油餅，秘書……電梯。
停，別想。她勉強提振精神，集中在今天最快樂的地方：蔥油餅。蔥油餅，自己的房子，生巧克力……。
她的意識回到了那部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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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電梯闔上的第一時間，品克馬上按下「開門」鍵，然而操作面板毫無反應。所有試圖中止電梯的嘗試都宣告失敗，直到電梯上升到某個高度後自行停止。
她只擔心兩個狀況：一，電梯故障，二，電梯被樓上的人呼叫；後者比前者危險，畢竟比起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會在夜間大樓出沒的人類更值得提防。
至於電梯自己跑上空蕩蕩的高樓層這種事，只要是個經常加班的上班族，應該都遇過一兩次吧？
電梯雖然停止，卻沒開門，也沒有顯示所在樓層。她看一眼手機，確認當前訊號強度不足以聯繫110，於是輸入「112」──全球通用的緊急救難號碼。
身在台北市中心，必定有基地台覆蓋，即使是沒有訊號的電梯車廂或者地下停車場，甚至無SIM卡的空機，都能使用112求助。
撥打後，畫面立即切換為紅色的警示圖案，並播放預錄的中文語音。品克一面嘗試電梯的緊急對講鍵，一面按下手機擴音，單調而微弱的女聲在電梯中迴響：「這裡是緊急救援電話，報警請按『0』，救援請按喀喀喀喀喀喀」
一陣噪音，通話被切斷。
品克緊靠牆邊，胸口劇烈鼓動，低頭望向手機──手機當著她的面將音量逐格降至靜音，隨即鎖定畫面。
當音量鍵甚至電源鍵都失效，意味著此時遭遇的是第三種狀況：
遇到難以解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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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實際的威脅，但一時之間束手無策。
所謂難以解釋的事情，對她來說，就是這樣的道理。
而在這方面，她──本人很不情願地──算是略有經驗。
「最近的城隍廟……大稻埕？不對，武昌街。」
將手機收入口袋，她背靠電梯、閉上眼，心裡想著最近的城隍廟和氣息清淨的土地公廟，觀想自己置身於大殿中，虔誠啟白。
「城隍爺好、土地公好，我叫做朱品克，」她在心中默默地向神明啟白：「我最近剛搬來，住在紹陽街六號八樓，晚上散步進入這棟大樓，現在被關在電梯裡。」
她默想地理位置和巷口周遭的地景，權當GPS定位。
「跑進來的時候只是因為好奇，我很慚愧……我沒有要硬闖或抱著遊戲的心態，懇請保佑我順利離開。」
思考後，她補上一句：「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在能力所及內，我會試試看。」
隨著啟白完畢，周遭一黑；電梯的LED燈熄了。與此同時，電梯車廂開始以一種緩慢、寂靜，且異常平滑的體感向上拉升。
這就好像電梯並非仰賴鋼索捲動，而是有某種抽象的外力提起鋼索，像捏著絲線一般往上拉，使得抬升過程幾乎達到徹底的無聲無息。若稍微瞭解電梯構造，便知道這完全不合邏輯，但它正在發生。
「沒事的、沒事的，今天一切都很好……。」
品克輕拍胸口。難以解釋的事物，始終是難以解釋；能選擇的，僅有照顧好自己的生理與心理。
電梯終於停了，經過大概兩分鐘，電梯門緩緩撐開一條縫──還真的就是一條縫，只能供人側身通過的程度。
外面有某種類似LED看板的微光，足以確認電梯已對齊樓層地板；觀察地面的陰影，可推測有個櫃子之類的物體，就位在電梯一出來的地方。
她按幾次開門鍵，再壓一壓電梯門中央的鋁條，一切如常，毫無反應。眼看電梯門沒有擴大的可能性，她吸口氣，驅退腦中各種電梯夾人的新聞事故，側身鑽出去。
這層樓維持著公家單位一貫中規中矩的氛圍：櫃檯、辦公電腦、公告欄、叫號燈等設備一應俱全。在靠電梯這側，有剛才看見的文件櫃，與一盞用黑色膠帶貼住的LED燈箱，隱約透出底下「青年創業基地暨共同工作空間」的字樣。
所有的物件都有個共通點，就是嶄新地被運來，接著閒置在此，在LED燈光下映出一層薄薄的灰。結合一路上所見，不難推測這棟大樓一度要啟用，又因故擱置。
牆邊放著一排立式不鏽鋼告示牌，上面是「開幕記者會」的路線指引；既然是指引，可能會有樓層平面圖之類的資訊。
靠近牆邊，她讀起告示牌上的內容。
青創基地盛大開幕記者會──發布機關：臺北市政府██局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AVIAL1h9t
4/15 上午09:40—11:00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46BGtvzaq
📌 青銀共創大樓8F-9F-10F國際會議室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EaYZEWSDz
➡️ 杭州南路側大門進入，出電梯直行20公尺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BJapkfA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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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0-10:00 媒體報到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bElWK3Ht9
10:00-10:05 開幕影片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7DtbQhnx8
10:05-10:20 長官與貴賓致詞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vySRPgTXM
10:20-10:40 啟動儀式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WBrhXwS3T
10:50-11:00 🍸 交流時間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fk4rs2dcF
11:00-12:00 自由導覽
上方附有一張構圖簡明的樓層動線圖，不過是從大門口那一側上來的版本，直直走就能抵達所謂「國際會議室」。動線圖上找不到後門的位置，品克查看後面幾支告示牌，印的是清一色同款內容，直到最後幾支在背面附有中英對照的版本。
青創基地盛大開幕記者會 Opening Press Conference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4iPqROxmp
4/15 9:40 am - 11:00 am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pyxzgVxcZ
📌 青銀共創大樓8F9F10F16F32F64F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Hall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zMckU9KRl
➡️ Through the main entrance on Hangzhou S. Rd. and walk straight for 300 meters from the elevator.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GKNSzqQ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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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0-10:00 媒體報到 Registration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mOfzoDOM6
10:00-10:05 開幕影片「永續，共融，甦生」 Opening Video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ZC3UNqdt
10:04-10:16 貴賓與導生致詞 Welcome Speeches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cniTaZTQr
10:20-10:40 啟動儀式 Oath Ceremony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N0sY1GEKI
10:50-11:00 🍸 交流時間 Grinding Session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VRfCknwmd
11:00-00:00 自由導覽 Anabiosis
她把牌子放回去，冷靜地重新掃一眼前排第一支告示牌。沒什麼問題，除了那張簡明動線圖的行走路線跟剛才不太一致──現在印的路線是直直地延伸到紙張邊緣──此外沒有其他異狀。
「嗡──」
身後傳出細微的聲響，品克回頭看，電梯門合攏了幾分，只剩一個手掌寬。
沒有選擇了，電梯進不去，手機處於詭異的鎖定狀態。往附近搜索，看不見其他電梯或者樓梯。顯然這個設置在巷子內的櫃檯是類似於大樓後門，或者貨梯之類的作用，樓梯還須往其他地方尋找。
明白自己的處境，她蹲在櫃檯後方，集中精神做了十幾次的深呼吸，隨後起身，沿著走廊前進。
頭頂上，灰白色的金屬管線裸露在外，向著黑暗的廊道延伸；管線寂靜無聲，沒有水流亦無馬達運轉，彷彿這棟大樓隨著未能舉行的開幕儀式而被社會遺忘。整個空間由死寂所填充，即便是鞋底輕觸地面的聲響，都顯得冒失而突兀。
她保持著緩慢而穩定的步伐，專注在自己的呼吸上：吐氣六秒、停六秒，吸氣六秒、停六秒，將精神維持在平靜的狀態。
無論前進多久，周遭的廊道始終是一片無燈的黑暗，如同處於夜裡的山間，需要極力注視才能看見鞋子模糊的輪廓。
「五分鐘。」
這樣幾近無聲無息地走了一陣子，她忽然用唇語喃喃自語。極低的能見度下，遑論查看手錶，完全是靠著舞台上練就的基本功在計時。
嚓。
與此同時，鞋底傳來某種異於磁磚地面的觸感。
她單膝蹲下，試探性地摸了摸地面，手指沾上了某種顆粒細緻的東西。
這觸感，是沙子……或粉末？
她朝手掌呵一口氣，再次將整支手貼上地面，朝左右抹一抹，可這回還來不及舉起手，一股強烈、冰冷的恐懼如同電流，瞬間竄上全身。
在強行襲來的恐懼中，雙手一瞬間麻木、失去知覺，手掌無力地癱軟在充滿不明顆粒物的地面上；原本搭在膝上的另隻手也滑落在地，手背的指節撞擊地面，卻毫無痛感。
不過，雙腳依然遵循著身體的本能，緩緩地撐起；呼吸，也維持著一貫的節奏，為全身的細胞輸送平穩的訊號，直到完全站起。
腳能動就好，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幾乎就在品克扭頭的剎那，數件事情同時發生：大樓恢復供電，頭頂的管線嗡嗡作響，各種開關啟動聲此起彼落；鑲在兩旁的緊急照明最先恢復，黑暗的空間赫然一亮，一幅巨型、毛骨悚然的白色圖案從腳底一路延伸至燈光的盡頭，並且正以極度使人感到不適的方式轉為燒焦般的黑色；最後是一聲驟然炸裂的尖聲嚎叫，混雜了怨氣與仇恨的聲音響徹耳畔。
聽者即使多麼不情願，仍然被迫聯想到一個淋浴在腥臭稠血中的抽搐人影。
在她扭頭就跑的同時，不忘控制自己的腳步，於徹底瘋狂的尖叫聲中藏匿自己的存在。雙手漸漸恢復知覺，但是通電的大樓正在甦醒，頭頂上的照明逐一恢復；這是一場賽跑，必須贏，且保持沈默。
那似男亦似女的尖叫聲底下，出現其他雜亂的說話聲。
「失敗了、失敗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能，我們切斷了電源，沒有人能夠進得來──」
「閉嘴，你知道這不能中斷，必須有人承擔整個循環！」
那些既怒且惶惑的聲音居然是以英文交談，更能確定這些是人、不是鬼，以及人總是比鬼恐怖的事實。
「──燒起來了，快想點辦法！」
話音剛落，現場充滿怨氣的尖叫聲突兀地轉為淒厲的嘶吼。一股令人作嘔的焦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奔跑中的品克不得不屏住氣，以緩和焦灼的反胃感。
剛才臨走前那一眼，除了衝擊性的巨幅圖案之外，白色線條還如同觸到火焰的毛線，正緩緩地焦黑、枯萎。明明是繪製在地上的平面圖型，轉為黑色的部分卻扭動著蜷起，整個圖案不斷皺縮，向黑暗的那端退去。
不管他們是誰、不管什麼失敗或者循環，光憑肉眼已可見到種種詭異；這些傢伙，絕對在進行某種非常危險的儀式。
邁開腳步不過二十秒，前方已可望見後門接待區，在逐漸恢復供電的環境中，依然維持著無燈的黑暗；僅有那盞貼著黑色膠布的LED燈箱散發低調的微光，在一切失常失序的此刻，如同救命的指路燈。
「樓梯那邊的傢伙，都在幹些什麼！」
樓下暴喝出一聲怒吼，瞬間她意識到這棟大樓是設計成天井的樣式，而那群「人」實際上位在天井中央，這條「走廊」是從大樓後門延伸出的員工通道，解釋了為何走廊如此直線、單調，並且沒有對外窗。
但是，沒辦法解釋走廊為何如此長。
五分鐘，還是在通行無阻的狀態下，足夠一般人從捷運站走到永康公園，大約三百公尺。即使是大型商場，也難以規劃這種直線距離，何況是鄰近住宅區的公家設施。
就這無法解釋的距離而言，稍早在告示牌上看見的「英文路線指引」，還真沒寫錯……。
她的前腳剛踏進後門接待區，身後猛然傳來複數的腳步聲。
「……Junior……去關掉……！」
品克蹲在文件櫃後方，一面調整呼吸，一面留神聽那些口音濃重的交談。拼湊他們的對話可得知，這些人本來把守在各處樓梯口，現在轉為巡邏整層樓，當下正站在某個轉角處，距離自己不過十幾公尺而已。
拜託你們趕快離開，拜託你們……不要在晚上擅闖未開放的公家大樓，還組隊玩西洋版實境碟仙好嗎！去徵求青年局還是社會局的同意啊！
意識到這些人即將切斷總電源並展開巡邏，品克按住胸口，視線在後門接待區四處搜索。不論是告示牌、燈箱、文件櫃，都不足以藏匿自己；櫃檯桌就在對面，裡面或許有空間，但貿然跑出藏身處，可能招致那群人的注意。即使成功翻進去，櫃檯這麼明顯的藏身目標，對方極可能前來檢查。
轉角的交談聲愈來愈急切，那裡有兩人，使用無法辨認的語言，夾雜著專有名詞般的英文：「宣誓」（Oath）、「初階」（Junior）、「研磨程序」（Grinding Session）。從他們敬畏中參雜恐懼的語氣，可得知電源是否關閉，彷彿攸關這幾人的性命一般，是眼前最優先事項。
一旦完成斷電，想必這些人就會動身巡邏，翻遍整棟大樓，直到找出能為尖叫聲負起責任者。
絕望之際，她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電梯門。
那個電梯，運送自己上來的電梯、沒有電源也能自行運轉的電梯，正在自己的注視下一點一點地打開。
「喀噠。」
這群人終究是成功了，整棟大樓的電源再次遭到切斷，黑暗重臨；淒厲的嘶吼倏忽轉為斷斷續續的呻吟，身後那兩名詭異的外籍人士傳出鬆口氣的歡呼聲。
黑暗降臨的瞬間，品克壓低身體，向前一個箭步鑽入默默開啟的電梯。彷彿在等待她的動作一般，電梯門在身後靜悄悄地閉攏，用著無聲無息的平滑態勢，向樓下降去。
雙手扶著地面，品克跪坐在地，額頭的汗水滴在包滿電梯車廂的木板上。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哪次，這麼想抱著一台電梯跟它說「謝謝」。
終於能夠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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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墊上，朦朧的思緒將今日的驚悚見聞再次梳理一遍，確認一切都平安、身心無恙，便放心地將腦袋一鬆，墜入睡眠。
最後一絲意識關機前，仍依依不捨地播放到離開大樓的那幕。同樣的櫃檯、同樣的小門，一隊碰巧經過的觀光客；一個正常運轉的人類世界，就在眼前迎接。
腦海中，踏出昏暗大樓的那一刻，從背後黯淡的櫃檯內輕聲傳來一句「辛苦了。」
……唉。
品克實在是太疲倦，疲倦到連稍微提起精神，對這句明顯並不存在的慰問句提出質疑，都辦不到。
就當作是某種不可名狀的善意吧。
還有，明天睡醒以後，記得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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