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 [注1] 兩側車窗裏的城市景色如無限長的畫卷般不斷滾開。
天空尚殘留雨後雲霧,替黃昏的艷色添了一層柔和的濾鏡。朦朦朧朧的粉、紫與橙色糅合而成的暮色溫柔地浸沒車廂的空間,將奇異浪漫的莫内畫作鋪設到現實世界裏。電台正播放著Clair de Lune輕緩溫柔的豎琴音樂,細膩的旋律如柔軟綢緞一樣裹住靈魂,昏昏,欲睡。前方的空調吹來涼氣,挂在後視鏡上的佛牌乘著氣流悠悠左右晃蕩,像催眠的鐘擺。
左搖,右擺。
車子微微顛簸。張輕玉隱約聽到電台主播充滿磁性的低沉説話聲,隨著神智渙散,字句也模糊成黃昏色的溶溶水流。
他踢掉鞋子,將盛載著貓骨灰的櫻桃木盒子抱在懷裏,在座椅上蜷縮著橫躺,放鬆,闔眼。
車子往前駛,駛進夢境。
半夢半醒。
張輕玉渾渾噩噩地以爲自己現在身處那一輛熟悉的黑色房車上,認爲車子正駛向家的方向,司機座上的楊叔正握著軚盤專心地看路,自己在後座橫躺,頭舒服地枕在某個人堅實的大腿上。淡淡的雪松味香水包圍著自己,十分熟悉。
什麽都不曾發生。
張輕玉迷迷糊糊地睜眼,看見蒼白的下顎,與稍微敞開的黑色大衣領口,安心地閉上眼。下午慵懶的光影隨著車子行進時而躍入、時而躍出車廂,駛過樹叢時樹蔭間灑落的光斑閃爍掠過,時光靜謐且溫馨。先生似乎察覺他醒了,摸摸他的臉頰,然後像替小動物梳毛一樣,手指插入他的髮旋間梳弄著,溫柔又親昵。
大人的手指從頭頂梳到耳側,指甲輕輕刮蹭著他的頭皮,微微發麻的感覺很舒服。
車子顛簸的節奏適合入眠,電台播放著輕緩細膩的音樂。張輕玉胸腔裏的暖意像春泉一樣流到四肢百骸,覺得自己幸福到極緻,美滿到有點不安,好像這一刻幸福來到頂點,下一刻就只能往下坡走。
會出錯的。
電話鈴聲驟然撕裂車内的安寧氛圍。張輕玉一驚,發現是自己褲袋裏的手機在震動。頭頂上梳弄的手一頓,復又渾不在意似的繼續動作。張輕玉並不想接電話,但等了一會,電話仍然不識趣地響著,只好不情不愿地側了側身掏電話,貼在耳邊。
喂?張輕玉嘗試説話,喉嚨卻不知爲何像塞了滿滿的棉花,發不出一絲一毫聲音。
電話那頭一開始有滋滋的雜音,然後有人輕笑了聲。
「知錯了嗎?」
這句話口吻漫不經心又輕蔑,帶有强烈的指責意味。
如被針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訊號竄過痛覺神經系統。張輕玉急忙坐起身去看身旁那個人的臉。
濃黑眉毛下的眼眸像深邃的海,鼻梁高挺,的確是先生的模樣。
但爲什麽電話裏的是先生的聲音?
不安越來越濃烈,好像下一刻他擁有的美滿幸福就要四分五裂。
先生力度溫和地摁住他的胸口,要他再次躺下去枕住自己的膝,用手掌親呢地貼著他的臉頰摩挲,顔色很淺的嘴唇張開,像是要說溫柔的話語安撫他。
「輕輕,」 先生含笑道: 「你知錯了嗎?」
像有人用銀針扎入與張輕玉同心同命的巫毒娃娃,鋒銳寒意如鋼針猛然扎入心臟。劇烈的疼與冷像惡咒一樣貫穿筋骨,在全身囂張地發作,他卻像被抽走骨頭似的動彈不得。
那隻寬厚的手掌徐徐下移,虛虛扼住他的脖子,然後緩緩施力。
「知錯了嗎?」
施力——
張輕玉手指一鬆,手裏的電話摔到地上,似乎撞到了擴音的按鈕。帶著電子雜音的低沉嗓音也在沙沙地道:知錯了嗎?
施力——
「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
張輕玉頸部骨骼發出格格聲震顫欲碎,窒息、疼痛、恐懼。
視綫裏的光景像是被石子打散的水面一樣開始模糊,漣漪圈圈擴散。各個物件本來邊界分明的色塊像同時被戳破了外囊般色彩外溢。空間邏輯失序:車窗的邊緣融化變形,本來被禁錮在車窗裏的街景探入車裏來,綠樹粗壯的枝椏衝進車廂裏來,如蛇一樣纏繞他、在後座扎根,將他禁錮在後座,枝椏上葉子的色彩融化發散得到處都是,真皮的坐墊與車頂染了霉菌般的斑斑綠痕。日光像瞬間被抽乾似的,周圍突然陷入漆黑,溫度驟然降。
電台仍然從容自若地播放著空靈柔和的曲子,溫柔得詭異。
過分荒誕,過分怪異——這是夢這是夢這只是夢啊——
但他怎麽也醒不過來,只能驚慌地掙扎,明明在歇斯底裏地尖叫卻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帶著滋滋電音的、電話裏的嗓音與身旁的人沉厚嗓音交織成鋪天蓋地的網,句子像磚頭一樣砸過來,像逼問、也像謾駡或嘲笑。携著尖銳惡毒意味的回音互相重叠,音量增大,聲波震破耳膜。巨大的罪疚與惶恐在身體裏面膨脹,將脆弱的内臟一一壓成腥臭的肉泥。
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知錯了嗎?
兀然驚醒。
張輕玉躺在後座上睜眼,心悸,混亂片刻才分辨出夢境與真實的界綫,想起自己在前往海邊的的士上。他按住心臟亂撞的胸口,慢慢坐起身,深深呼吸。
窗外天色比剛才暗了些許。的士挂在後視鏡上的佛牌仍然在左搖右擺。司機沒有轉台,電台繼續在播放柔和的古典音樂。
「能不能換開心一點的音樂?」張輕玉揉揉太陽穴。
司機連忙調了調電台,聲音跳了幾下,然後停在一個播放著歡快歌曲的頻道,男女歌手正一同唱著甜蜜明媚的旋律。4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RMC9gK2w
旋律動聽且易記,張輕玉聽了一會就能哼出來,隨著輕快的節奏點著脚尖數拍子。4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9pxgwpRln
背上的冷汗漸漸乾掉,心悸平息。他一邊哼著歌,一邊用拇指挑開剛剛在便利店買的圓筒包裝M&M的蓋子,像貪甜的孩子一樣幾顆地幾顆地扔進嘴巴裡,又像甜過頭一樣打冷顫。他覺得一顆一顆吃太麻煩,索性昂頭,將糖果盒前傾,顆粒沙沙地碰撞滑落,一股腦兒掉進他嘴巴裏。他用舌頭壓了壓嘴巴裏密密麻麻的顆粒,緩緩彎下腰,抱緊大腿上的櫻桃木盒子。木盒堅硬的邊緣硌著他的胸口,像要留下刻骨的印痕。
好難吃,他想,然後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下一刻紅色的士駛入隧道,少年的笑容隱沒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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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的士:香港用語,從Taxi音譯而來,即台灣之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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