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被陽光染成了橘紅色，順著夕陽的餘暉，在街邊的建築旁投下落影。街道上的人走得緩慢，也不知是因為今天提早下了班，還是臨近節假日的緣故。
陳博昇望著窗外發呆，那銹跡斑斑的自動販賣機依舊冷落，佇立在轉角處，有氣無力地閃爍著。
向窗邊靠了靠，陳博昇微微點頭，「要是它被賦予了意識的話，一定會希望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後嘗試與人類溝通，擺脫這種破舊模樣......」
「......非人主角的漫畫嗎？確實有成為熱門作品的潛力。」陳博昇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仿佛想到甚麽煩心事，目光游離開了那臺販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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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發呆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陳博昇下意識挺了挺胸，迅速向後瞥了一眼。
見是那愛八卦的中年女編輯，便放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再次把頭探出了窗外，沒好氣地嘟囔道，「我都説多少次了，這是在找靈感，不是在發呆，也不是在偷懶。」
女編輯輕笑一聲，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不説話了。
察覺到那話癆反常地把嘴閉上了，陳博昇心中漸漸有了猜想。他轉過身來，仰了仰脖子望向天花板，吐出一口長氣。
「又要開會嗎~」再偷瞄一眼女編輯，見她臉上沒有反應，仍是專業的假笑，後面跟著的那句調侃便沒說出來，默默地跟隨女編輯進入另一間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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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另一側是會議室。門還未開，他便已經聽到了屋内傳來的嚷嚷聲。
陳博昇感覺手心微微濕潤，該不會公司高層都來了吧？就算是以前，會議的規模也從未超過五個人。
咔噠，門把手被轉動的聲音打斷了房間内的爭吵。會議室内一片寂靜，營銷團隊和高層整齊劃一七個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他感覺自己喉嚨有些發乾，下意識地嚥了一口唾沫，在尷尬的氛圍中走向長桌旁，默默坐在一側。
瞥了眼旁邊的營銷團隊成員，後者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猛然轉過頭來，直直望向陳博昇，似乎想要説些甚麽。
那人剛要張嘴，位於長桌末尾的高個卻先一步站了起來。
待到所有人都看向他，便清一清喉嚨，開始了對話。
「人齊了，先感謝各位參與今天的突發會議......」
陳博昇的目光開始發散，他可對那高層的開場白不感興趣。
他是一位漫畫家，連載中的作品頗受歡迎，可以說是公司出版裏數一數二熱門的漫畫，甚至連續多個季度被製成動畫，週邊商品銷售飆升，公司賺得盆滿鉢滿，他也成了少數在漫畫界崛起的新星。
人人都期待著作品的新章節，渴望沉浸在他創造的世界裏——直到他昨天發佈最新章節前。
「......已經有不少人在社交媒體上發起了抵制運動，負面評價數量飆升......」
噢，自己又在不覺中開始發呆了，原來已經到了對面的市場調查成員開始發言。陳博昇搖了搖自己的頭，想要將腦内的想法甩開。
但沒過多久，傳入耳中的話語又變得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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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作為漫畫家的初心的話，果然還是創造出有趣的故事來吧，總之他是這麽想的。
他也這麽做了，把能想象到的點子都奉獻到了作品中，將獨特的世界設定從腦海中抽出，再加入套路化的主角，塞點獨樹一幟的配角，照著模板更更改改，作品的主架構就完成了。
不過他覺得這還不夠，又照著自己的想法在配角上添了些設定和反差（按照編輯的話來説，這叫做賦予人格魅力），倒是創造出幾個有人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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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輪到女編輯發言了。
「在網上的負面評價只佔很小一部分，並不會為作品帶來甚麼嚴重影響，更重要的是，漫畫的討論度大幅提升了，讀者比起過往有所提升。」
說到這裡，她瞥了眼陳博昇，沉吟了一下，「況且在以前的會議中，我們也就著劇情結構進行過討論，大綱在一開始就指出過哪些角色會死亡，當時所有人都沒有異議，怎麼到了現在又要改變了呢？」
聽著他們的爭執，陳博昇望著桌面發愣。角色的死亡？不過是讓故事變得有意思的犧牲罷了。
有趣的故事就要有重大轉折。最具吸引力的轉折，果然還得是角色的死亡，像是重要配角的犧牲，或是臨死前的走馬燈，往往都能勾起讀者的情緒，讓故事變得更加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不過傳統的角色死亡也太老套了，看到主角在戰鬥中陷入危險，就知道又有配角要被獻祭；看到某人莫名其妙開始回憶，便知道那人很快就會死了。見到章節起始的頭一句話便已能猜到接下來的劇情，甚至不能引起他的半點情緒，一切都太無趣了。
所以他想，要讓故事出乎意料，死亡就要來得突然，先創造一個看似無敵、一個在預期中絕對不會死亡的角色，持續描寫他有多厲害，在那個世界中有多麽强大。然後安排一場對他來説輕而易舉的戰鬥，在他最不可能失手的時候殺死他——這才叫有意思的轉折嘛！
高層無視了女編輯的發言，「靠著人氣角色，作品才會像現今這樣熱門，雖然角色的退場確實為漫畫帶來不少討論度，但我們擔心隨著時間推移，作品可能會失去吸引力，導致讀者流失。我們需要尋找一個既能保持劇情熱度，又能挽回讀者的方案。」
説到這裏，高層望了眼陳博昇。「網上希望角色復活的呼聲不小，若角色在下一篇章返場，可以延續話題的熱度，平息讀者的不滿......這個方案可行性極高，只不過創作團隊那邊可能會有些困難。」
陳博昇鄙視了眼高層。話都説到這份上，對方是公然將出版社的意圖表露無遺了。他最為滿意的故事只不過是商品的可笑包裝，那群人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有趣的作品，他們只是想要錢，想要作品裏的吸金樹而已。
他們把自己辛辛苦苦構思出來的角色當搖錢樹，踐踏他為創作所付出的心血，無視他對創作的構思。
想到這裏，陳博昇憤概，一絲絲不滿涌上心頭。
他可不同意，作品大綱哪是能隨便改的東西？中途更改作品架構，一不小心就會導致劇情分崩離析。再説了，他可沒計劃過角色的復活，要是死亡隨隨便便就能逆轉，他的漫畫豈不是成了笑話？
起身，挺起胸膛，他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點，吭聲道，「我明白出版社的考慮，復活角色確實有利於作品熱度，以及讀者的回流。」
他輕輕敲了敲桌面，「但還請公司多多見諒，作者也有自己的苦衷，不能隨意更改劇情走向。這樣做也許能暫時提高銷售量，卻會失去作品自身長久以來營造的氛圍和深度，令作品變質，失去更多的忠實讀者。」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并不是反對改變，但我建議公司參考更多方案後，再做出決定，以找到收益更大，更全面的解決方案。」
發言完畢，女編輯眉頭一挑，營銷團隊的成員有些不滿地交換了眼神。高層看著陳博昇，表情不變，似在思考著甚麽。
過了一會，高層再次發話，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陳博昇，我們理解你的顧慮，但公司也有自己的考量。我們會詳細討論這個方案，同時也會參考你的意見，希望你能理解，這是一個團隊的決策。」
聼到這句話，陳博昇憤憤咬了咬牙，肩膀耷拉下來。
看一眼其他人的反應，就明白他們根本不會聽取自己的意見，還是對那顆搖錢樹戀戀不忘，希望繼續選擇復活角色的方案。
恐怕到了明天，編輯就會過來通知他劇情的改動，到時候自己也只能按著指示做，無力回天了。
一直懊惱著公司的決定，會議的後半段他是一句話都沒有聽清。等到燈都熄了，他才反應過來，望了眼周圍。
人早就散了，會議已經結束了。那女編輯也沒等他，甚至沒有説聲再見就走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哎~在公司裏失意，然後逆襲的題材嗎?倒是不錯的開頭，可惜現在市面上見得多了，太過套路化，早就過時了。」
搖了搖頭，起身，前後踏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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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是漫畫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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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現實可不是漫畫，不需要讀者，想怎麽對他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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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公司，天已經黑了，旁邊不見幾個行人。風比起黃昏時大了些，販賣機側的垃圾袋都被吹得沙沙響。
陳博昇停下了脚步，他的思緒被一陣風聲打斷了，風聲裏夾雜著一段......人聲？
「三口熊......是三口熊老師對吧？」
轉過頭，只見一名戴著鴨舌帽的少年衝了過來，氣喘吁吁。
三口熊是他的筆名。
凑近一看，意識到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偶像，少年興奮地跳了起來，迫不及待伸手打開挎包，顫抖著將一曡漫畫拿了出來。
「太好了！是真的三口熊！你知道嗎，我一直是老師您的忠實粉絲，所有單行本我都至少收藏了三種版本......」
無視了少年的自説自話，他接過單行本，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是他最新一期出版的漫畫。
細細撫摸著上面的摺皺——剛剛少年太過興奮，不小心將漫畫拿出來的時候折了一下。不過這絲毫沒有阻止他的喜悅，這世上最令創作者欣慰的，莫過於碰見懂得欣賞作品價值的讀者了。
陳博昇心中的煩惱一掃而空，拿出筆喜滋滋地在封面上簽了名。
少年仍然在那邊手舞足蹈地咕叨，以至於陳博昇都收回了筆，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反而覺得那段劇情很棒！熱血漫畫果然是要死些人才過癮。那種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轉折，角色如同螻蟻般毫無價值的死亡，實在是另我喜出望外！沒想到在劇情套路化的現今，還能看到令我感到出乎意料的作品！網上那些酸民，根本不懂你的漫畫有多讚！」
聽到這裏，陳博昇身體開始飄飄然，走向前時都踉蹌了幾下。剛要把手中的簽名漫畫還給他，脚步卻因即將傳入耳中的話語停下了。
「但可惜——」
但可惜？陳博昇的心頓了一下。
「——就連我身邊沒接觸過漫畫的朋友，都已經知道最新章節的劇情。」
蛤？甚麽？
陳博昇懷疑自己的耳朵出錯了，茫然地望向眼前的少年。
「哎~可惜，平時影片標題劇透就算了，好歹對作品不感興趣的人不會主動去搜。」
説到這裏，少年又嘆了口氣，「現在好了，網上搞了些梗圖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劇情似的。一傳十，十傳百，就連從未看過作品的人，都知道最新一話發生了甚麽......這種驚艷的情節被劇透了還有甚麽意思嘛。」
「哦！我的簽名！謝謝老師的簽名，那啥......見您還有事，我先走了哈~」少年見陳博昇貌似在思考，呆若木鷄，便無視了他臉上的錯愕，抱著手中的漫畫離開了。
他越走越遠，遠到陳博昇只能在街尾看到一個模糊的小黑點。
陳博昇心中的黑點，卻越放越大，大到腦海中只有一片黑，只有「劇透」兩字。他彎了腰，雙手無力地垂下。就連他心中對創作的信念也開始搖晃不穩。
劇透？所有人都已經知道劇情了？那自己創造有趣的劇情還有甚麽用？反正這也不會再讓他們感到意外了。所有人都會知道作品中的哪位配角要死，所有人都會知道劇情的發展，不論他們是新讀者，還是不了解作品的局外人。所有人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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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在原地呆了許久，他的肩膀突然顫抖了幾下。
如果，他是說如果，那位青年所説的一切都是欺騙他的，其實根本沒有甚麽劇透，也沒有甚麽亂七八槽的梗圖，一切都只是用來嚇唬他的把戲。
哪怕明知道這是在自己騙自己也好，他還是想確認一下。萬一呢？萬一他的想法是真的呢？很快，他的眼裏有了光，奮力將手機拿了出來。
打開社交媒體，首頁明晃晃的幾個大字，顯示著漫畫往期的劇情快報。不是這篇。
再下一篇，也不是。伴隨著離最新日期越來越近，陳博昇划動手機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心蕩得激烈，快喘不過氣來了。
再下一篇......
終於，在跳過無數篇帖子後，他划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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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甚麽？
恐懼瞬間滲入了陳博昇的皮膚，嚇得他扔開了手機。
他想大叫，嘴卻張不開了。他想逃離這裏，身體卻僵住了，只能磕磕絆絆地跳開來。奈何自己被嚇得不輕，腿都發軟，跑沒幾步後又摔倒在地上。
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為甚麽會這樣呢？
為甚麽會這樣呢。
目光從街頭的鴨嘴帽少年上收回，陳博昇縮回頭，手指輕輕碰了碰窗沿，望向一臉疑惑的女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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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剛剛在發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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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新的靈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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