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做了什麼?」
帕索目瞪口呆地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兩人,有點懷疑是自己大半夜的正在做一場怪誕的夢,只不過夢中的觀感真實過頭罷了。
亞德洛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臉上有淚水也有雨水,聽到帕索這麼問反而哭得更加厲害;比起傷心,那種哭法更像是害怕和無助。
帕索將視線轉向坐在亞德洛身旁的人。
那人身上披著一件破爛的斗篷,裡面似乎什麼都沒穿。看身形與長相是個精壯的年輕人,可能只有二十出頭歲,五官挺俊俏的,就是膚色白了點,看起來不太健康……
不,那已經不能用健康與否來形容。
那種透著青紫的慘白,根本就不像活人的膚色。仔細一看還會注意到,有黑色網狀的微血管,就浮現在皮膚較薄的地方,像是刺壞的刺青。
那名青年的雙眸是混濁的灰色,甚至看不清楚他的瞳孔。
「這……這是什麼東西?」帕索的嗓子忍不住都顫抖起來,挪動椅子向後退了些,想與那名青年拉開距離。
他怎麼看都覺得,坐在自己面前的雖然是人──
但絕對是個「死人」!
那名看起來像具死屍的青年,先是驀地倒抽了一口氣,接著渾身顫抖起來,嚇得亞德洛和帕索都從椅子上跳起。
但他隨後並沒有其他舉動,只是歪過頭,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十秒過後,才又做了一次極為誇張的深呼吸、然後定格,兩個動作交替出現地循環下去。
「老闆、嗚、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嗚嗚嗚……」
亞德洛一個勁地大哭。
十幾分鐘前,帕索睡眼惺忪地打開家門時,亞德洛就是這幅模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狂敲他家的門,嘴裡說的就是這句「我該怎麼辦」。
原本罩在青年頭上的兜帽,隨著他的動作滑了下來。
帕索一見對方竟留著一頭銀白色頭髮便更加吃驚,慢了好幾拍才注意到,他頸子上居然有著一整圈黑色縫線,宛如一條醜陋又獵奇的項圈。
但更加獵奇的是縫線的用意。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那名青年的頸子斷得乾淨俐落,只要他一動作,那個接合面就會微微位移。
想到此處,帕索差點就要吐了。
他隱忍住那股噁心,逼自己鎮定下來後便追問亞德洛:「你說,你今晚去墓園是為了做什麼?」
「為了、為了……復活蕾米雅……」亞德洛的聲音細如蚊蚋,整張臉埋在手裡,根本不敢直視帕索的雙眼。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但是回過神來的時候,施展法術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了。
亞德洛現在回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魯莽,但覆水難收,法術都施展完了,沒有抵銷的方式,更不可能倒回時間。
帕索心煩意亂地大嘆一聲,拿過那本黑色封皮的書,先是責備地瞪了亞德洛一眼,這才一邊翻閱著書、一邊問道:「所以,你用了這本書裡的魔法……等等?你會魔法?你什麼時候會用魔法了!為什麼我不曉得這件事!」
還有些睡意的帕索,此刻是真的完全清醒了。
「我、我只跟蕾米雅說過……其他人都沒提……」亞德洛可憐兮兮地應道。
其實他也想過要跟帕索坦白,但心裡又一直認為多等些時日再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這個計畫就這樣延宕下去,直到此刻才用這種方式讓帕索得知如此驚人的真相。
本來還想多罵幾句,但帕索也知道現在不該糾結在這種事情上,只能轉而問道:「那麼……你到底用了什麼法術?『復活術』之類的嗎?」
亞德洛搖搖頭,抽泣著應道:「書裡沒說有那種法術,所以我就……我就找了個……有點類似的……」
看著亞德洛翻動書頁,並指向其中一行字句,帕索差點沒氣暈過去。
雖然不會使用魔法,但帕索看得懂那些字句和解說,所以當他仔細把返魂術下方的詳解讀完一遍之後,登時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很想一頭往桌上撞去,看能不能乾脆把自己撞暈。
返魂術:召喚已死之人的靈魂,並使其回歸於原本肉體的法術。但謹記,肉體死亡是不可違逆的進程,故返魂之人與真正的活人仍有差別。
在這段有些拗口的敘述下面,作者補了一句短短的、但簡潔明瞭的結論:就是殭屍。
「『返魂術』和『復活術』……這兩個一看也曉得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吧!」
帕索瘋了。亞德洛會魔法的事情已經夠晴天霹靂,這小子居然還想將自己死掉的女友變成殭屍?面對這樣的舉動,他找不出更聳動的詞彙可以形容,最後只能狠狠地大罵了一句。
「你這笨蛋!」
亞德洛沒有應話,只是繼續哭個不停。坐在他旁邊的殭屍青年,這時卻是僵硬地轉過頭,將視線落在他身上,然後緩緩張開了嘴。
「那、那個……他想幹嘛……哇啊!」帕索的問句才剛出口,話尾馬上轉成驚叫。
就見那名殭屍青年張嘴便往亞德洛的肩頭一咬,移動速度快得嚇人,和剛才那種僵直遲鈍的樣子完全不同,而且帶著一股狠勁。
正當帕索以為亞德洛要血濺他家客廳時,一道若有似無的白光在亞德洛身旁炸開,一下子便把殭屍青年整個人彈飛、撞倒在地。後者對此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轉轉頭,起身又要往亞德洛爬過去。不等對方靠近,亞德洛一揮手,空氣裡劃過一道細微的撕裂聲,下一秒就把殭屍青年又摔飛了一次。
接連兩次都靠近不成,殭屍青年這回似乎也知道該轉換一下目標,扭動著不協調的肢體從地上撐起身子後,馬上往帕索的方向猛衝過去。
「呃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
帕索眼看張著血盆大口的殭屍就這麼朝自己連滾帶爬地衝來,驚聲尖叫之餘立刻直奔二樓,大概是下意識地覺得把自己關進臥室裡會比較安全。
他的殭屍驚魂記只上演了幾秒,亞德洛很快就出手阻止了血腥場面的發生。
只見亞德洛的手裡捏著條墜鍊,麻繩下方繫著一個冰晶做成的球狀容器,透明且閃著流光的冰晶球裡,漂浮著一小盞黑色火焰,焰光透著妖異的美。
他一邊高舉項鍊、一邊還在抽泣,看著完全定格不動的殭屍青年幾秒,最後才轉過頭,用十分心虛的口吻對帕索道:「老闆……他好像餓了。」
「我也看得出來他餓了!」
帕索崩潰大吼完後總算冷靜了些,一臉無奈地問道:「這東西,要吃什麼才會安分下來?」
亞德洛拿起那本魔法書,翻看了會兒才應道:「書上沒寫太多,只說吃肉類比較好,而且盡量是生的……」
「生的?現在大半夜的,我也弄不出生食,醃肉行不行?」
「應該可以吧?」
帕索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便走到地窖裡,拿出一塊幾個禮拜前醃起來的牛肉條,然後直接把手臂那麼粗的肉條扔到殭屍青年的腳邊。
亞德洛見狀便放下手解開束縛,殭屍青年隨即抓起肉條往嘴裡塞。但他咬了幾口後,卻露出介於困惑與不滿之間的表情,似乎還是覺得活生生的人比較合胃口。在考慮了良久後,他最終選擇啃起肉條,還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總算是被安撫下來。
場面終於平靜下來。帕索定眼看著亞德洛手裡的墜鍊,心裡頓時生起一股惡寒。
展現在他眼前的魔法,明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況還是個看起來如此生澀的新手。
這世界,存在著各式各樣的魔法,但其中有一類,卻不是任何魔法師都能使用的,那便是「死靈法術」。
這類的法術既困難、同時也很危險,因為牽涉的層面太廣,而且反噬機率比其他法術都大,再加上施展法術的目的晦暗,很少人願意嘗試。
但就算想嘗試,這類法術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使用的訣竅。據說從有「魔法」的觀念迄今,魔法師有上千人,死靈法師卻屈指可數。
帕索看著亞德洛,難以置信自己面前,居然就坐著一名稀有的死靈法師。
把這些事情想過一輪,帕索越發覺得這其間充滿了疑點,忍不住問道:「這本書,你在哪裡找到的?」
亞德洛聞言便露出詫異的表情。
「我是在儲倉裡找到的。難道,不是老闆你進的貨?」
「你平常在看的那些書,都是有顧客委託印刷後,我特地替你留的殘本。在這個鎮裡,除了你之外,沒人看得懂魔法書,我當然不會往店面裡進沒人會買的貨。」
帕索拿過黑皮書本仔細審視了一番,果然沒看見書上有他盤點貨品後會做的記號,當然也沒有商品編碼。
這本書本身也讓人匪夷所思。不只作者的名字被塗掉,也沒有寫上著作日期,而書頁使用的紙張比較粗糙、色澤也泛黃,表示這是造紙技術還不夠精緻時的產物;可是他的封皮很新,還是使用現行的新式裝釘法,所以很可能是拿一本頗老舊的書來重新裝釘。
這樣的書,究竟是怎麼出現在自己的儲倉裡?帕索不只困惑,更感到不安。
然而,不安的人可不只帕索一個。
亞德洛今晚去了墓園,就是為了要復活蕾米雅,結果卻發生了一連串的荒唐事,而這都全都起因於一個問題:為什麼蕾米雅墓裡,埋葬的人竟不是她?
葬禮當天,亞德洛全程都在。他親眼看著蕾米雅長眠的棺木闔上後,便直接入土了,他還是那個替她的墓鋪上最後一鏟土的人。最糟的狀況,也應該是他復活了一具焦屍,而不是一個完全不該出現在那裡的人。
難道是這幾日裡,有人偷偷挖開蕾米雅的墓,然後把這名青年的屍首埋進去?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名青年究竟是誰?而蕾米雅的屍身到底又去了哪裡?
亞德洛把這些問題和帕索說了,後者沉默了會兒,接著語出驚人地道:「我想,我可能知道這傢伙是誰。」
「老闆你認識他!他是鎮上的人嗎?我怎麼從沒見過……」
帕索與亞德洛兩人齊齊看向蹲坐在門邊吃醃肉的殭屍青年。此時他已經吃掉半條牛肉,看來應該是吃飽了,只是嘴巴捨不得離開那塊肉,所以還在用牙齒啃咬著邊緣。
或許是感覺到召喚者的視線,青年又不流暢地轉動他的頸部肌肉,緩緩望了過去,眼神看起來十分呆滯。但也可能只是因為雙瞳混濁不清,所以讓他的表情顯得特別空洞。
「不,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來自什麼家族。」帕索一指青年的頭髮,續道:「這髮色,只有姓『伊蘇薩曼』的人才有。」
雖然光憑髮色這點就足以凸顯青年的身分不凡,但還有另一樣物品可以佐證帕索的說詞,那就是青年配戴在無名指上的家徽戒指。
亞德洛說,青年從墓裡爬出來時,就只披著那件破爛的袍子,戴著一枚戒指,墓穴裡沒見著其他東西;一個幾乎是一絲不掛的屍體上,卻獨獨留下了可以驗明身分的憑依,怎麼想都知道是十分刻意的安排。
帕索知道像亞德洛這種生長在郊外城鎮的人,大概不清楚這個姓氏所代表的意義,於是便詳細地向他說明了起來。
伊蘇薩曼是個十分龐大的家族,在都城裡的聲勢幾乎可以和王族抗衡,也確實曾有流言說,這個家族終有一天會取代他們、成為新的王族。然而,在國土歷經幾次的改朝換代後,他們都未曾涉足政權,只是作壁上觀似地看著族氏的更迭。
這個屹立不搖的古老家族,彷彿從未受到要脅;因為,他們的世襲身分就像一張護身符,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守護者」,大家都是如此稱呼伊蘇薩曼家族的。
至於他們所守護的東西,其實眾說紛紜,只是自古以來就有著這樣的說法:伊蘇薩曼,掌握著足以顛覆世界的秘密。
當然,也有人懷疑這種說詞根本就是這個家族自己虛構出來的,並倚仗著時間的流逝,讓這句話變得難以考據,堆砌一個眾人都該畏懼於他們的假象。但歷任王族都表現得如此忌憚他們,其他人似乎也只能跟隨這樣的風氣。
而伊蘇薩曼這個家族,本身也有著奇怪的習俗。
並不是所有族人都可以被視作「守護者」,真正的守護者是當代的族長,並握有那個巨大秘辛。其中,只有嫡系的那一支血脈,才有擔任族長的資格。
至於要如何區分嫡庶,只要看他們的髮色就能知道──漾著月色般的光暈、有如覆了霜雪似的白髮,只有嫡子女才擁有。
這個髮色之所以如此稀有,正是因為伊蘇薩曼的嫡系全都是近親通婚,所以也只有嫡子女才會遺傳到這個髮色。就算偶爾有庶子女是白髮,也會被家族要求剃髮或染色,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
帕索很久沒有接觸這類的消息,所以也不清楚如今伊蘇薩曼的守護者是輪到誰來做。他只是看青年的歲數,猜測他應該還未年長到可以接管家族秘密,便暫時排除掉這個身分;至於他會不會正好就是現任守護者、或是上一輩未繼承名號的嫡子女的兒子,這就不得而知了。
亞德洛聽到青年有著如此驚人的來歷,自然是慌得手足無措,但帕索隨即又道出了有關死靈法師的事情,反倒比前一件事還要令他震撼。一時間,連自己也變成非常珍奇的存在,亞德洛根本難以消化這些訊息。
帕索腦海裡逐漸有了些想法,但沒再把情緒表現在臉上,只是轉而問亞德洛道:「對他用了返魂術之後,你還做了什麼?你剛才不是還用了什麼……嗯……某種法術將他逼開,而且還能控制他的行動?」
「書上有說,返魂之人需要時間讓靈魂與肉體再次契合,然後才可能恢復在世時的思考能力。在達到那種程度之前,他們都是依本能行動的,肯定會有攻擊性,所以我就用書上寫的禁制術來保護我自己。」
亞德洛無礙地讀著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唸到此處時頓了頓,隨後輕輕搖晃著手裡的墜鍊。
「然後……這裡面裝的,是他與我的靈魂相連後產生的『契約之火』,我可以用這個來控制他的行動。」
「等一下,你不就是讓他返魂而已嗎?這回怎麼又扯上那個……那什麼火的?」
帕索雖然聽不太懂亞德洛在說什麼,但某些關鍵字還是有注意到。
亞德洛聞言便露出困窘的臉色,心虛地坦承道:「因為返魂後,還希望一直把蕾米雅留在身邊,所以就……」
「就怎樣?」
「我就一起施展了,召喚使魔的契約法術……」
帕索當場愣住,腦袋裡不知道應該先為哪一件事產生反應。
一個是亞德洛居然能夠混用魔法,這樣的能力就足以讓人害怕了,更別提他使用的還是死靈法術;另一個則是亞德洛這樣的行為,簡直不可理喻。
「你在知道自己返魂的人不是蕾米雅時,就應該終止法術了吧?為什麼還要完成它?難道是不能中斷之類的?」
帕索一直以為自己很懂亞德洛的想法,認為他只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
過了今晚,他無法再這麼想。
「你為什麼還要把他變成你的使魔?」
就算帕索可以說是和亞德洛朝夕相處,但在得知他會使用死靈法術之後,怎樣都無法拋開那些負面成見。
就好像一時間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那個他看了好幾年的孩子,而是個危險的陌生人。
亞德洛的回應,卻在帕索的意料之外。
「返魂術是真的沒辦法中斷,所以就算知道出現的人不是蕾米雅,我也得完成法術,反正之後只要把他放著不管,等法術的效應解除了,他就會回到死亡狀態。可是……可是,我想知道蕾米雅到底去哪裡了!而且,這個人的家人,說不定也在找他……
「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放著一隻殭屍在鎮上跑啊!所以只好、只好連著召喚法術也一起完成,至少可以避免鎮上的人,因為我施展的魔法而受傷!當下除了這麼做,我想不到其他辦法……」
亞德洛說到此處,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老闆、怎、怎麼辦……我好像真的、真的做了很糟糕的事……嗚嗚……」
帕索聽到這樣的哭聲便心軟了,上前攬過亞德洛,讓他縮在自己的懷裡大哭一番。
他先前想到的是自己的恐懼,但亞德洛又何嘗不是?他就只是個難以接受愛人死去的青少年,想盡辦法,就為了再次見到心愛的女孩。
只不過,比起他人,亞德洛能做到的事更多,所以,就算使用魔法復活蕾米雅的舉動是錯誤的,這樣的心態卻可以理解。
「你累了,先去睡吧,明天起來再想要怎麼辦……好啦,別哭啦,一切都會沒事的。」帕索悄聲說道,當他抱著人時才發現對方的身體有多濕冷。
他看著亞德洛的臉龐,那雙已經為了蕾米雅而哭腫的雙眼,此刻又盈滿了淚水,讓他頓時為自己方才的一連串責罵感到罪惡。
哭了好一會兒,亞德洛這才悄悄探出臉,看了眼那個被他們無視好一陣子的殭屍青年,語氣不安地道:「我、我怕我睡了,他又會不受控制……」
「那我先把他鎖在地窖裡,反正裡頭還有食物可以給他吃,就算真的鬧起來,也不會馬上衝出來傷人。如果發生那種狀況,我會馬上叫醒你的。」
帕索摸摸亞德洛的頭,感到滑過他指尖的髮絲都還沾著水,於是便催促著對方去洗個熱水澡、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又忙活了一陣子才總算把人勸去休息。
帕索這會兒卻沒回到自己的臥室裡繼續睡覺。
把地窖的門牢牢鎖上後,他看著窗外已經微微泛白的天空沉思半晌,接著便走進書房開始寫起信來。
最後,他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鑲有藍寶石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它,讓那個被他塵封已久的物品再次見光。
帕索也想過,總有一天他肯定會再度用上這個東西,只是沒料到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他把加熱好的蠟倒在信封袋上,接著拿起那個躺在絨布上的封蠟章穩穩下印,將兩封信都確實地彌封好。
雨停了,朝陽緩緩升起,柔和的陽光從帕索身旁的窗戶照進房裡,投射在他的書桌上。已經凝固的封蠟上有著一個家徽圖案,簡潔的線條刻畫出一隻張開嘴、狀似在鳴叫的渡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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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洛感覺到有個冰涼的物體碰在自己的臉上,那樣的低溫讓他忍不住顫抖,也把他從沉睡中喚醒。他睜開浮腫的雙眼,在模糊的視野中,看見了醒目刺眼的銀白色,接著便發現有人拉起了他的手,然後──
「哇!」
亞德洛整個人從床上跳起,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而方才已經把他的手塞進嘴裡的殭屍青年就坐在床頭,舉起僵直的手又摸了一次他的臉,接著張嘴往前撲了過去。
「別過來!」亞德洛揮手使出禁制法術,把青年撞下床鋪,接著才驚魂未定地檢查手指有沒有少了,深怕自己其實在睡夢中已經被對方吃掉了幾根。
趕緊拉起掛在頸子上的墜鍊,亞德洛慌亂地對殭屍青年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裡?老闆不是把你關在……糟了!老闆呢!」
亞德洛一想到自家老闆可能有危險,連忙跳下床鋪,結果差點一頭撞上剛好要進門的帕索,兩人都被彼此嚇了一大跳,站在原地互瞪好一陣子才鎮定下來。
「呼,我看到他跑出地窖,還以為老闆你……」亞德洛鬆了口氣,站在自己面前的帕索看起來很好,沒少了什麼器官或肢體。
進房的帕索一邊繼續往手裡的包袱塞東西、一邊解釋道:「我一早下去地窖拿東西,看他還挺乖的,就把他放出來了。出來之後他也沒做什麼,就只是一直坐在床邊看你睡覺。」
「這樣啊……」
亞德洛回頭看著青年,對方坐在地上,又開始他那套頻率和幅度都很不對勁的呼吸方式,看起來似乎真的沒什麼攻擊性。
帕索拍拍亞德洛的頭,然後把手裡的包袱和其他雜物全塞進他手裡,像是還有其他事要忙活似地,又急匆匆地轉身走人,在下樓前回頭對他道:「快去準備一下,早餐在路上吃就好,再不快點出發的話會趕不上的。」
「準備?出發?」
亞德洛一頭霧水地追了出去,早已不見帕索人影,只好在樓梯口追問道:「老闆,我們要出門嗎?」
「是『你們』,你跟希瑞思。」
帕索的聲音從書房裡傳出來,亞德洛愣了會兒,隨後便跟著衝進了書房。
「我跟……誰?希瑞思是誰啊?」
亞德洛一進書房就看見帕索正在翻箱倒櫃,一向擺放得十分整齊的書架此時亂成一團,架上的東西被他一口氣通通掃落下來。接著,他又開始敲打書架的底部,整個舉動非常莫名。
「還有,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帕索沒有馬上回應亞德洛的問題,只是專注地敲擊著書櫃,並側耳傾聽木板發出的聲音,良久後才終於露出了微笑,輕輕用指尖扳動某個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小機關,並推開了隱藏在書櫃後的暗門。
亞德洛驚訝地看著帕索從暗門後的小櫃子裡,拿出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麻袋。緊接著再看見袋子裡裝的竟然是難以計數的金幣時,他更是訝異得合不攏嘴。
帕索隨意抓了一把金幣塞進錢袋中,吩咐道:「這些就夠你當旅費了,但用的時候小心點,盡量換成面額比較小的銀或銅幣再來花,免得成了歹徒劫財的目標。」
「老闆……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就算帕索經營的是鎮上唯一的印刷廠和書店,獨攬這筆業務的狀況下,也不可能賺到這麼驚人的財富。光是那袋金幣,就能抵上全鎮人民整整一年的收入,而亞德洛很確信自己沒看走眼:那個小櫃子裡,還有數十個一樣的袋子。
「總之不是偷來的,你別問那麼多啦。」帕索理直氣壯地避開了疑問,接著抬眼看向書房的門,朝門外的人招手道:「希瑞思,過來。」
亞德洛一回頭,就看見殭屍青年正一臉呆愣地站在房門口,帕索一招手他便眨眨眼,邁著還不是很順暢的步伐走進書房,模樣看起來就像個摔壞齒輪的機械玩偶。
「他看來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所以我就隨便替他取了一個。」帕索笑道。
「比起昨晚,他現在好像可以聽懂我們在說什麼,只是反應還是有點遲鈍,而且沒辦法說話。」
帕索話尾剛落,希瑞思就張嘴發出了「呃──」的長音,顫動嘴角的樣子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從喉嚨裡只傳出意味不明的嘶叫聲,幾秒後他便狀似放棄地閉上嘴,嘆了一口氣。
「別沮喪,你會更進步的!」帕索拍著希瑞思的肩膀道,和昨天無比懼怕的態度完全不同,看來竟是比亞德洛還要適應眼前有個活蹦亂跳的殭屍這件事。
亞德洛抱著包袱,按帕索的指示找張椅子坐了下來,而希瑞思則是乖巧地跟著站在他旁邊。雖然亞德洛已經能理解希瑞思對自己沒有惡意,但對方身上傳來的腐臭味還是讓他忍不住挪動身子、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帕索見兩人都準備好後,這才從書桌抽屜裡拿出兩封信,慎重地交到亞德洛手裡。
「把這個收好。什麼都可以弄丟,就這兩封信絕對不行,所以一定要收好,知道嗎?」
點點頭,亞德洛收下信,但還是一臉困惑地道:「老闆,你還沒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你要去讀尤倪斯。新的學期,再一個月就要開始了,現在不快點啟程,會趕不上入學的。」
亞德洛聞言大吃一驚,正想追問下去,帕索已經搶在前頭開始解釋道:「我昨晚不是說過,死靈法師是非常稀有的存在嗎?只是,這樣的稀有是會帶來負面效應的。你或許可以選擇一輩子躲在這裡,不讓人知道你所擁有的能力,但還是有暴露的風險在。尤倪斯不只是魔法學院,同時也是你們這些魔法師的強大依靠,去到同類的身邊,你的安全才有保障。」
露出慈愛的笑容,帕索輕撫著亞德洛的臉龐續道:「而且,像你這麼厲害的孩子,不能在這種地方埋沒了你的才能……太浪費了。」
「我、我辦不到的,老闆……我不行的……」亞德洛牽住帕索的手,語氣裡充斥著焦慮與不安。
「我什麼都不會啊!怎麼有能力去尤倪斯……」
「誰不是從零學起?有人能一生下來就會做很多事?而且,正因為你的能力比別人更強,所以更需要學習。你要學會如何去控制、運用這股力量,才能發揮它最大的效能。同時,也學著畏懼你擁有的能力,往後更謹慎地使用它。
「否定自己其實是一件好事,那表示你知道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極限,但正因為如此,你才更應該努力精進。畢竟,不足與極限之所以存在,就是要拿來填滿與突破的啊。」
亞德洛怔怔地看著帕索,隨後終於忍不住衝上前撲進對方懷裡,又哭了起來。他好想問帕索,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卻又怕問句出口後,就會破壞這個美好得像夢境的場景,不如就真的把它當作一場美夢,然後永遠不要清醒過來。
「好了,你這個愛哭鬼,我事情還沒交代完啊!」帕索沒好氣地說道,不禁為亞德洛的脆弱感到擔憂。
不過,他不能因為亞德洛容易受傷便一直保護著他。如果總是這麼做,只會讓他永遠沒有能力去承受傷害。
「這趟路去到都城,你還能一道解決希瑞思的事情。一個伊蘇薩曼的族人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的,況且他的死法似乎還很……總之,你本來就想找到蕾米雅的屍首到底去哪了,那就非得先解決他身上的謎題才行。」
再次提起了那兩封信,帕索強調道:「其中一封我有寫上收信人,賽羅,他在都城裡經營一間名叫『喜鵲』的……茶館。去到都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賽羅、然後把信交給他。往後的日子裡,他會幫助你的,不管是學院的事、或伊蘇薩曼的事。至於另一封,賽羅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要拿出來用。」
「老闆,所以……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亞德洛悄聲問道。就帕索的說法,他接下來似乎將面對許多困境,但身邊卻沒有任何他熟悉的人做伴。
表情很是無奈,帕索搖搖頭,避重就輕地應道:「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你去。我也很想,但是我……我在都城有些『糾紛』未解。你也知道我原本不是翠格這裡的人吧?就是因為要躲避一些事,我才到這個小鎮落腳的。所以,假如有人探聽起你的來歷,你絕不能說,因為我不想被找到……拜託你了。」
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秘密。亞德洛雖然對帕索的說詞感到訝異,卻也很識相地不去多問,乖乖地點頭答應對方的要求。
他當然渴望帕索可以陪在身邊,因為他是自己在這世上最信任的人,但帕索已經盡所能地提供幫助了,他怎麼還能再強求其他事?
「好了,別愁眉苦臉的,我們還有不少東西得準備,得加快速度了!」帕索鼓勵著亞德洛,而對方也努力堆起了笑容,跟著他一起去整裡要帶著前往都城的行李。
居然還大費周章地買來一匹馬,帕索花起錢來確實沒在手軟,卻反而讓亞德洛更加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實在欠對方太多人情。帕索只是笑著說不用在意,這些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只要能幫上亞德洛的忙就好。
「很好,就差最後一件事了!」帕索高呼道,這便來到希瑞思的身邊,伸手撩起了對方那一頭十分醒目的銀白色短髮。
「這不易容一下的話,會有大麻煩的。」
其實帕索說的可不只希瑞思的髮色。
眼前這名青年一看就知道很不正常,那種青紫的唇色和死白的皮膚實在太嚇人,更別提走近他身邊就能聞到讓人作嘔的屍臭味,就是眼睛瞎了,也能聞出他是具屍體的事實,所以這一路走去都城絕對會引起騷動。
亞德洛對這一點也同樣困擾,但那本魔法書上也沒細說要怎麼「照料」一名殭屍使魔,頂多簡略寫了像「凝滯術」這類的法術、可以停下屍體的崩解狀態,但諸如改善外貌、或是減少異味等等,這種繁瑣的事項可沒提。
帕索特地跑去鎮上的理髮店買了染劑,成功把希瑞思的頭髮染成了黑色;反正他的瀏海也挺長的,整個蓋下來,就能把灰濁的雙眼遮住,順便擋起半張臉。最後,他們再用長袍把他整個人包住,只要別太靠近去注視,一時間也看不出有何異樣。
而且就在亞德洛用上凝滯術後,希瑞思身上的屍臭味明顯變淡許多。帕索突發奇想,去藥草店買了幾個裝有薄荷草的香袋,盡可能地塞在希瑞思的衣服裡,這下子還真的成功蓋過了那股異味。
總算連最棘手的殭屍都偽裝完畢,帕索帶著亞德洛來到翠格鎮的邊界,趕在正午前將兩人送上了離開的路途。
「小洛,一路順風。」帕索有些不捨地說道,上前給亞德洛最後一個擁抱。「你舅舅那邊我會應付的,你就放心地出發吧。」
「嗯。老闆,謝謝你。」
亞德洛緊摟著帕索,又是感到一陣鼻酸,但這一回他努力將淚水忍住了。
「到了都城我會寄信給你……啊,這樣會暴露你的行蹤吧?那要怎麼聯絡呢?」
「別擔心,交給賽羅處理就好,他會想到辦法的。」帕索安慰亞德洛道,先把他扶上了馬背,接著又幫關節還不靈活的希瑞思上馬,這才轉身往小鎮走回去。
亞德洛看著帕索漸遠的背影,同時間竟想起了那日與蕾米雅道別的情景。
他別過頭,想把腦海裡那個「這該不會,又是最後一次見到對方」的念頭驅走,拉緊手裡的韁繩,策馬向道路的另一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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