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德洛很快便理解賴托利斯的說明,況且對方的比喻也不算難懂,抓住脈絡後,他立刻就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
「那教授你呢?你說靈魂無法待在陽界,除非有個容器可以盛裝……但你不是殭屍啊?」亞德洛這時比較不緊張了,但在完全弄清楚狀況前,他決定繼續對這個應該死去的老師感到畏懼。
「反應很快嘛,一下子就問到了重點。」賴托利斯讚許地笑道,對眼前的學生似乎越來越喜愛。
「我確實沒有可以乘載靈魂的容器,而且我當初也沒有刻意保存我的屍體。我之所以能在陽界留存,是因為我已經成為尤倪斯的一部分了。」
「學院的……一部分?」
「嗯,你可以當作這是種『傳承』吧?當年我的死術老師也是這麼做的。」
賴托利斯說到此處,卻是露出有點惆悵的神情,兀自沉思起來。
亞德洛沒有出聲追問,乖巧地等老師從遙想中回過神來,繼續替他解答。倒是一旁的希瑞思,似乎對賴托利斯這縷幽魂十分好奇,上前伸手觸碰他,結果卻是一揮手就落空。
「別試啦,你碰不到我的。除了你家主子之外,在陽界的範圍裡是沒人能碰到我的。」賴托利斯看希瑞思一直朝他逼近,這就無奈地說道,隨後自己也伸手朝希瑞思揮過去。
「同樣的,不管活人或死人,我都摸不到。」
亞德洛看見賴托利斯的手,就這樣直接穿過了希瑞思的身軀。
他對這畫面感到難以適應,因為在他眼前的賴托利斯看起來非常真實,一舉一動都像個活人般生動,更不是什麼透光的人影,怎麼就這樣穿透了另一個人的身體?然而,剛才被賴托利斯觸碰時,亞德洛就已經察覺到異樣。
和希瑞思一樣,賴托利斯的身體不帶一絲溫熱,甚至冰冷得讓人打顫。
賴托利斯繼續說明,雖然他死後仍然可以施展魔法,但無法直接作用在活物上,只能對活物造成間接影響而已;不過,這不影響他在學院裡做一堆陷阱欺負學生,讓他們以為自己被尤倪斯堡詛咒。
「但你別問我,為什麼只有死靈法師可以觸碰靈魂,這點我到現在也還沒想通,等哪天我搞清楚答案了再跟你說吧。」
賴托利斯無所謂地一聳肩,隨後才把話題拉回亞德洛的問句上,續道:「我與尤倪斯堡訂下契約,死後能以這樣的狀態繼續徘徊她的屋簷下。但只要一離開學院的範圍,我就和一般的靈魂一樣,會在陽界裡消散……簡單地說,尤倪斯堡有一道結界,將學院劃歸在一個特殊的空間裡,所以事物在這裡偶爾會有違常理。」
對於尤倪斯堡的特殊結界,亞德洛現在多少也有些概念,例如城堡會自我修復、或者在內不能直接對人使用攻擊性的法術等等。
在那本多達一千頁的入學手冊裡,對結界有詳細的記載,但大部分的人都懶得認真去讀那些注意事項,反正只要知道幾個較重要的規範,就能順利畢業了。
亞德洛現在也總算明白,為什麼賴托利斯會說理論上並不存在「幽靈」這種東西。人死後,靈魂無法待在陽界,而是通通聚集到陰界去,除非像尤倪斯堡這樣,有結界讓靈魂憑依,否則下場就是只有消散無蹤一途。
而說起「傳承」一事,賴托利斯打趣道,他的老師擔憂自己死後就沒人可以傳遞正確的死術知識,於是便以這樣的方式留在學院裡,等待下一個死靈法師出現,盡責地傳道授業解惑。
結果這一待,就是上百年。
造成這種狀況的因由,其一是死靈法師本來就少得可憐,可以接替這個重責大業的人選並不多。二則是他的學徒裡,都沒人願意替老師結束這漫長的任務。他只能含淚繼續守在城堡裡,教授這門平均一百年才有一位學生出現的課。
這其實不難理解。儘管死了以後,能繼續留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但沒有人知道他還存在著,也無法離開學院一步──
那樣的孤獨,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承受。
想到此處,亞德洛抬眼看了看賴托利斯。
眼前的人說自己也等了好久,久到在很早以前就失去計數的耐性,索性就不把自己的職責當一回事地生活下去。
那他當初,到底為什麼會答應接下這個擔子?
亞德洛忍不住想,如果賴托利斯沒有英年早逝,以他這樣的身分與性格,肯定會成為一個能夠撼動世界的人吧?
但最終,他卻宛如受困於鳥籠裡的珍禽,等待能夠欣賞他的美麗的人出現,讓他在籠裡的單調生活能有那麼一點意義。
亞德洛知道賴托利斯在那副傲氣之下,還藏著他可能永遠不會懂的心情,他沒有無知到開口去問對方留下來的理由,而是選擇忽略這個疑問。
死靈法師或許真如他所說,是最厲害的魔法師,卻也是最孤寂的。
於是,一名死靈法師,一名幽靈,一名殭屍,這樣悚人的組合便在這間小小的教室裡,展開一堂與眾不同的魔法課。
不過,與其說是上課,他們倒是比較像在聊天。
大概因為身為如此稀有的死靈法師,許多事就只有彼此能懂,很容易就多了一層別人無法涉足的親暱感。
亞德洛心想賴托利斯也沒動機告訴別人,所以就像在發洩情緒一般,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全說出來。
雖然帕索和賽羅都是知情者,但他們怎樣都不可能完全理解亞德洛此刻究竟在經歷什麼;亞德洛沒說出口的事,其實還很多。
因為說了也沒有辦法解決,所以乾脆不說了。
這時的賴托利斯,總算有點人生前輩的可靠感了。
他沒擺出先前那種放蕩不羈的姿態,而是很認真地聽著亞德洛的敘述,末了還沉思了會兒,把思緒整理一番後才開口回應。
「你說,希瑞思大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掌控肢體運作嗎?」賴托利斯一邊問,一邊仔細觀察起眼前的殭屍使魔。
他在生前只知道製作方式,卻沒有親眼見識過這樣的「生物」,但死後的他,已經參悟了不少死靈法術的要領與奧義,當然能夠只就理論便做出專業判斷。
「其實我覺得,希瑞思到現在都還是挺『僵硬』的。而且,他的思考能力,好像也沒有完全恢復,就連生前的記憶也有殘缺。」亞德洛說到後來,語氣卻是從無奈變成了擔憂。
「是不是我的法術出了什麼問題,才害他變這樣的?」
聞言,賴托利斯搖頭否認。
「你的法術沒有問題,因為他的靈魂很完整,並沒有在召喚途中遺失了哪個部分。只是,按理來說,殭屍大概在返魂術施展後的一到兩天內,就能擁有最大限度的活動力了。我這裡說的『最大限度』,指的是軀殼的保存程度,決定了這隻殭屍的活動能力。
「希瑞思的屍體算是狀態很好的了,重要的器官沒有受損,筋骨的損傷、體表的傷口也都做過修復和縫補,按理說應該很快就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才對,不應該花上一個月的時間才讓靈魂與身體契合,除非……」
賴托利斯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雖然能合理解釋希瑞思的狀況,卻會牽扯出更大的問題。
「要製作殭屍,必須在屍體腐化到無法使用前就施展法術,所以靈魂才脫離沒多久,就被召喚回來了,達到契合所需的時間自然不長。以此為基礎去反推的話可以知道,死亡時間越長、靈魂離體越久,返魂後就需要更多時間去讓靈魂與身軀磨合。」
亞德洛聽到此處也已經反應過來蹊蹺之處,立刻接話道:「教授的意思是,希瑞思早在我施展返魂術前,就過世很久了?那麼、那麼……」
看向依然毫無反應的希瑞思,亞德洛想起了在喜鵲見到他裸身的那天。
希瑞思身上滿布駭人的傷疤與縫線,幾乎無一處肌膚是完好無缺的,那樣的畫面,亞德洛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
還有他頸上的致命傷……希瑞思死前的那刻究竟在經歷何種苦難,亞德洛更是不敢想像。
「沒錯,有人刻意保存他的屍體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找機會放到蕾米雅的墓地裡,讓你施展返魂術喚醒他的。」
亞德洛被賴托利斯的推測嚇傻了,久久不能自已。
他知道希瑞思會出現在蕾米雅的墓地中絕不是偶然,但他一直不想去細究這件事,因為那就代表,他很可能被算計在一場巨大的陰謀中。
他不願意一口氣就去掀開最後一張底牌,寧可緩慢地在周圍拼湊線索,甚至就此迷失也沒關係。
希瑞思說,他不在意那些不見的記憶。亞德洛不禁自私地想,如果希瑞思也不在乎,那就算了吧,現在的生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似乎沒必要汲汲營營地追尋真相。
亞德洛就這樣催眠自己,一味地相信著他和蕾米雅都只是不小心被捲進這場陰謀的人,而不是最相關的角色,隨時都有脫身的機會。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這麼認定的話,就必須承認,他是個被「選上」的人,無處可逃。
希瑞思死亡已久、屍體卻被人保存下來的事實,代表著在那之後發生的一切,極可能都是計算好的,每個環節相扣在一起,缺一不可。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就是:死靈法師在這場陰謀裡,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甚至,亞德洛是不是該考慮到,自己會接觸到魔法也非偶然?還有那本沒有名字的書,現在想來就像是刻意出現在他面前,要讓他學到死靈法術,然後在最無助的時刻用上。
說不定,蕾米雅的死也是安排好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深愛的女孩,他怎麼會絕望到去使用一道違逆自然的法術,只求愛人可以回到自己身邊?
所以,有人為了誘騙他施展返魂術,謀殺了他的女朋友──
啪!
陷入各種可怕理論中的亞德洛回過神來,抬眼看見希瑞思就站在他面前,雙手合十,用擊掌聲把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一件事,一件事,慢慢來,不要著急……而且,我會陪著你,你不是一個人。」希瑞思的口吻總是那樣淡漠,但這是他頭一回說出這般讓亞德洛覺得充滿溫度的話語。
「對不起,先前對你說了,不負責任的話。記憶,是我一個人的,但卻關係到,你的人生,我應該更努力,把那些事想起來,才對……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所以,我會跟你,一起面對,不再逃避。」
難得地,希瑞思這回開口後,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好像他平時不是沒在思考,只是從未試著表達。聽完這些話,亞德洛再也忍受不住地哭了出來。
他突然好討厭自己。
明明身邊的人都這樣鼓勵他、支持他,甚至說要陪著他一起走,但他總是因為害怕就想逃避,有時候還妄想著做一輩子的弱者就好,這樣就不用面對那麼多難關。
亞德洛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不負責任的混帳。
就連賴托利斯也走上前摸摸亞德洛的頭,鼓勵般說道:「希瑞思說的對,雖然有很多問題要解決,但你不是一個人,所以哭完後要振作起來啊,別讓說好陪你的人等太久。」
「嗚、嗯……」亞德洛哽咽著應答,又花了好些時間才平復下來。
「對了,現在學院裡,有多少人知道你是死靈法師的事?」賴托利斯突然問起了這個,讓亞德洛一怔。
「應該只有路普斯教授,而且,我也只跟他稍微提過死靈法師的事……」
亞德洛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為這樣的身分抱持什麼態度。
他只知道死靈法師是很稀有的存在,但稀有並不表示珍貴。似乎,多數人對「死靈」二字都有先入為主的負面觀感。
但他將在這所學院待上至少五年的時間,不可能永遠隱瞞自己會死靈法術的事。
「雖然我啊,不認為死靈法師這樣的身分有什麼好隱瞞的,最好是讓全天下人都曉得我有多厲害!但你的狀況比較麻煩些,很顯然就是人想利用你的力量,所以暫時先低調點吧,盡量別讓太多人知道你的身分。」賴托利斯說出了和賽羅差不多的建議,但出發點卻不同。
聽到此處,亞德洛戰戰兢兢地提出疑問。
「有人告訴我,學院裡有一派人想立法,禁止魔法師使用一些不好的法術。那死靈法術就是他們認定的,是不好的魔法嗎?」
賴托利斯聽到問句後先是沉默,半晌後才淡淡地回道:「是的,確實有這樣派系的人,而死術也被他們視作危險的法術,不該使用;雖然也沒多少人會就是了……
「不過,我希望你能記住一點:力量是絕對的存在,而它本身沒有好壞之分。至於身分,也只是一種歸類,在不同的定義下,好壞的標準就不同。所以,不管是不是死靈法師、會不會使用死靈法術,其實都跟真正的好壞無關。」
賴托利斯走到亞德洛面前,用指尖輕抵他的胸口。
「真正的好與壞,只和人心有關。」
在這一瞬間,亞德洛覺得自己好像放下了某個重擔。
他也說不清楚這樣的情緒是怎麼回事,但在得知自己不是普通的魔法師、而是個據說能操縱生死的死靈法師時,他便一直提心吊膽。
他不理解自己到底與其他人差異多大,而這樣的差異又是好還是壞──
他甚至感到厭惡,不懂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個普通人一樣,卻去擁有這種讓人畏懼的能力?
在賴托利斯這一席話後,亞德洛突然能拋開那種想法,然後找回最初接觸魔法時那股純粹的喜悅。
似乎看出亞德洛的心境轉變,賴托利斯也笑了,托著他的臉問道:「你知道你與我、還有我的老師佩李莫亞,我們三人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都是……死靈法師?」
「是啊,我們都是死靈法師,是當代唯一的死靈法師,最獨一無二的存在。我們既不需擔心被人取代,也毋須向誰看齊,只有我們知道自己的能耐、也只有我們能定奪自己的未來。我們是最自由的。
「而擁有如此特別又自由的身分,難道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賴托利斯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的特殊感到自豪,所以他希望亞德洛也這樣認為,不要再流露出那種自我懷疑的眼神,好好享受「做自己」這件事有多麼快樂。
不過,賴托利斯不會逼迫亞德洛馬上就改變想法,也知道他不可能一夕之間就成為一個充滿勇氣的人。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會努力扮演好老師的角色,帶領他唯一的學生成長茁壯。
因為他當初就是這麼答應老師的。他也是這麼答應那個人的。
「好了,現在的時間也挺晚的,今天的課程就先到這裡吧,下課!」賴托利斯歡快地說道,一揮手就熄滅了教室裡的燈火,小房間裡霎時陷入一片漆黑。
「教授……我這樣看不到出去的路。」
「抱歉,忘記你是活人了,需要光。」
拿著賴托利斯重新點燃的提燈,亞德洛誠摯地向眼前這位看似有些散漫的老師道謝:「賴托利斯教授,謝謝你今天教我的這些事,我會好好記住的。」
「那當然,我說的東西都很重要,忘了我可要處罰你!好啦,快點回宿舍休息了,雖然明天不用上課,但每天都要睡飽飽的才會長高啊!」
被老師戳中痛處的亞德洛哀傷掩面,忍不住掂了掂腳,發現身邊兩位死人的身高他都望塵莫及,不由得更難過。
他剛剛問過了,賴托利斯過世的時候也就大他兩歲而已,但身高已經……算了,不提也罷。
一旁的希瑞思是悠悠地問道:「為什麼,要在這種時間,上課?白天不好嗎?」
聞言,賴托利斯露出了相當嚴肅的神情。
「引用老傢伙的說法:『如果你想大白天時被整棟教學樓的人,看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教室裡跟空氣對話,可以啊。』」
「晚上上課也挺不錯的啦。」亞德洛乾笑著道。
或許是心血來潮,賴托利斯一直將亞德洛和希瑞思送到教學塔樓的門口才與他們道別。離去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驀地閃身出現在亞德洛面前。
「你那本魔法書,可以先借我研究一下嗎?」
亞德洛心裡覺得奇怪,那本書裡的法術,賴托利斯肯定都懂,還有什麼好研究的?但教授說的話他當然聽從,這就立刻遞上那本黑色封皮的書。
賴托利斯接下書本後就消失了,這讓亞德洛更加摸不著頭緒,不過他也沒多想,和希瑞思兩人加快了回程的腳步,趕在晚上十點的夜鐘前回到學生宿舍。
這時的賴托利斯就坐在窗沿上,看著亞德洛和希瑞思的背影消失在塔城的陰影中,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淡去。他拿著那本借來的書,飛快回到死術教室,接著走到書櫃前翻找起來,還隨手把幾本書抽出來扔到地上。
「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居然不曉得……」
蹲在櫃子前的賴托利斯皺起眉頭,又回頭確認了一次他挑出來的書裡,真的沒有他想找的那一本。
「這下子,事情又變得更複雜了啊。」
嘆了口氣,賴托利斯向後一倒,仰躺在地上把今晚亞德洛告訴他的事,從頭到尾再思考了一遍,結果卻是越想越不對勁。
還有,關於希瑞思的事情,他其實保留了一部分沒告訴亞德洛。
他在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希瑞思喪失的那些記憶,是被一道古老而強大的法術封印。
對於這個法術,賴托利斯也是一籌莫展,所以決定暫時不向亞德洛提起。
希瑞思身上真的有太多蹊蹺之處,他的死法、屍體曾被長期保存、還有記憶被封印等等,都清楚指出,他身繫在一場相當龐大的陰謀之中──
而且,是一場攸關生死的陰謀。
亞德洛究竟該不該去追尋希瑞思的身分,還有他身上這些謎團的答案?
此舉會替他帶來劫難,這點是肯定的,但是,他有辦法承受嗎?
就如賴托利斯所說,死靈法師這樣的身分是自由的、是獨一無二的,但他沒說的是,正因為隻身一人,所以也是最脆弱的。
在他之前,多數的死靈法師都不願表明身分,不是因為那些刻板印象所帶來的壓力,也不是因為自我否定,而是因為有真實的危險就蟄伏在暗處,隨時可能襲擊他們。
賴托利斯因為年輕,因為狂妄,所以不把那些威脅當一回事。
但在死後這麼多年,他已經見識了許多人性的黑暗可怖,還有這個世界最現實的一面,早就不可能再抱持著生前那種天真的想法。
他依然以身為一名死靈法師為傲,但他不會再輕忽這個身分背後,暗藏著來自命運的警鐘。
他很想將一切真相都告訴亞德洛,關於死靈法師真正的意義、歷史對他們的誤解、還有那最重要的秘密──
但他不可以說。就算是真相,若在錯誤的時機得知,只會比欺瞞更加殘酷。
賴托利斯想著想著,覺得目前的狀況還太模糊,多做猜測也沒用,索性就先把問題擱下,隨意拿起一本書翻閱起來。
「好懷念啊,想不到我以前也是個挺認真的學生嘛……」
那幾本書頁早已泛黃的書,全是賴托利斯在校時用的課本和筆記簿。
有個傢伙在他沒有親人出席的葬禮後,替他把遺物都仔細收集起來,所以過世這麼久了,他的一些私人物品倒也還保存的很完整。不過,那個替他整理遺物的人,可能早就忘記這些東西還收在學院的某個角落。
亞德洛那本魔法書也攤開在賴托利斯身旁,上頭寫滿著死靈法術的註記與塗鴉,是作者自己一筆一畫記錄上去,完全手寫而成的一本魔法筆記。
而上面的字跡,就和黑板上的簽名一模一樣。
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CsBUFYE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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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Qd6oRDIkE
尤倪斯學院對於學生沒有多加管束,所以也不會限制他們的就寢時間,更不會有門禁這類規章存在。
不過,晚上會有輪值的舍監,負責看守宿舍的防禦屏障,所以十點的夜鐘後,就會有老師在宿舍巡守。亞德洛和希瑞思趕回宿舍時,正好遇上了來上崗的老師。
舍監這個職位,是由幾位學院的行政人員和老師自願擔任,每天輪流來值勤。
身為學長的夏尹,先前就已經和他的學弟室友們逐一介紹過這幾位舍監。雖然沒有校規做憑據,但某幾位舍監老師不喜歡看到學生晚上到處亂跑,所以輪到他們值班時,最好是乖乖待在宿舍裡,免得被攔下來訓話。
很不幸的,亞德洛和希瑞思今晚碰上的,就是其中一位比較嚴苛的舍監老師。
幻術科的教授,摩勒.諾森斯,獨自站在宿舍大門前檢查著屏障的穩定度,那高壯的身影遠遠就能看見。年約四十的他算學院中的年輕師資,但性格卻是比較保守嚴肅的那派。尤其他又是學院四、五年級必修課的任課老師,沒有一定的威嚴,可震懾不了那群趾高氣昂的舊生。
亞德洛一認出宿舍門前站的是誰,心裡已經大喊不妙,等到終於走到對方面前時,心情更是七上八下,緊張得不得了。
「又是你,伊蘇薩曼家的小鬼。」摩勒教授冷笑一聲。
他就是那日在學院入口看守屏障,然後被賽羅藉機調笑的男人。
「一個新生,這種時間不待在宿舍裡,跑到哪裡鬼混了?」摩勒馬上咄咄逼人地質問,讓亞德洛忍不住縮起身子,不敢與他對視。
「去散步,不行嗎?」一旁的希瑞思倒是挺起胸,理直氣壯地應了回去。
摩勒第一時間沒注意到希瑞思的存在,所以對方突然回話時有點嚇到他。
他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過去,接著像是察覺到什麼奇怪之處,舉起手上的提燈湊近希瑞思,把火光全照映在他臉上。
亞德洛見狀便是一跳,就怕摩勒會看出希瑞思的異狀。
在一段冗長的沉默後,摩勒才開口,出口的話卻與亞德洛料想的相去甚遠。
「他是你的隨從嗎?」
「是、是的,教授……」
「西塔城那邊有給隨從設了廂房,他怎麼不去那裡?不可能住不下吧?我記得那邊的空間很大。」
「啊,那個……我和室友溝通過了,他們不介意跟我的隨從住在一起。」
亞德洛方才一顆心都已經跳到嗓子口了,聽到摩勒只是要問這種事,才把那股怕被識破的焦慮給嚥下去。
聽到回答,摩勒挑眉看著兩個年輕人,眼神充滿狐疑。
「伊蘇薩曼的人果然都很怪啊……」摩勒碎念道,又打量兩人好一會兒,這才願意退開身子,讓出宿舍的入口。
「回去就快點就寢了,不要熬夜,對身體不好。」
「是、是!謝謝教授,晚安!」
亞德洛被摩勒的眼神看得發怵,又怕對方會因為當天出醜的事情刻意找碴,所以立刻抓著希瑞思逃命似地衝進宿舍,跑了好一段距離後才放慢腳步。
這時的宿舍裡,只有食堂的一樓座位區還亮著,往上的樓層幾乎都已經熄燈。
亞德洛知道在回房前還有件重要的事得處理,帶著希瑞思來到食堂取餐的入口處,抽了一張餐盤準備領取他的「今日特餐」。
亞德洛才剛走到窗口,連聲音都還沒發出來,一整盤血淋淋的臟器和肉條就推出那個小小的活板門,像是早就料到他要點什麼菜色。
學生宿舍的食堂也是個極富神秘色彩的地方,從沒有人見過躲在廚房裡的大廚們,甚至該說是連廚房的入口在哪都不曉得。
總之,每天早上五點,取餐處的公布欄就會自動更新今日菜單,想用餐的學生就是走到四面都封閉的櫃台前,告訴可能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服務員想吃什麼,之後便會看到你要的餐點從活板門後送出來。
如果你想吃的東西不在今日菜單上,也可以試著點,但會不會出菜,端看廚師的心情如何。曾有調皮的學生點了很誇張的菜色,結果就看到還活生生的食材衝出活板門攻擊學生,自此又多了一項不能捉弄學院系統的鐵證。
亞德洛先前抱著必死的決心替希瑞思點菜,結果發現食堂還當真會出菜;大概是因為他也只要求新鮮的生肉和臟器,不算太稀奇的東西。而且,櫃檯還沒顯示價碼,表示不打算向他收錢,這讓他更是受寵若驚。
但這回連點菜都不用就先行準備好,可把亞德洛嚇得都不敢拿了。果然,學生食堂的廚房是個深不可測的地方。
一旁的希瑞思可沒耐心再等下去,逕自抓走那一盤血肉模糊的佳餚,還沒坐下就已經用手扒著東西往嘴裡塞,要是周遭有人撞見,絕對會被這麼驚悚的畫面嚇到腿軟。
亞德洛這段日子來,早被希瑞思磨出一定的忍受度,連原本見到血還會有點頭暈的症狀都沒有了。現在就是直接拿起那堆濕黏的肉塊糊在他臉上,他可能只會淡淡地拿條手巾,把臉擦乾淨就算了。
看希瑞思幾乎把整張臉埋進食物裡,亞德洛無奈地端了盆水,準備等會兒把他的殭屍使魔好好擦乾淨再帶回房間。
他一邊等著希瑞思用餐,一邊觀賞起那座逆泉,看著滿天的星光像是灑進了清澈的泉水中,隨著流動而閃爍,心情便跟著放鬆了下來。
吃到一個段落的希瑞思抬起頭,看著他的主人。
「你很高興。」
亞德洛怔愣了會兒,用一頭霧水的眼神回望滿臉血的希瑞思。
「我感覺得到,你的情緒。」希瑞思悠悠地說了句,接著又抓起盤子上的內臟往嘴裡塞。
「是因為使魔契約,所以能感受到我的情緒嗎?」亞德洛不肯定地問道。
「嗚?」希瑞思一聳肩,滿嘴食物地答了一聲。
亞德洛先前貿然使用召喚使魔的契約魔法,是情急之下做的判斷,未做太多思考,直到事後才回頭認真地找了很多書來看,想徹底瞭解這樣的法術。
但那法術實際上卻是超乎他想像的複雜,讓他一再感念自己當初有多幸運,才沒在施術期間釀成悲劇。
他記得書上解釋道,魔法師可以與其他生物訂立魔法契約、成為主人與使魔的關係。
這樣的魔法以靈魂作為牽引,讓魔法師得以操控使魔;操控的範圍,則與魔法師的能力、契約的強度、以及使魔的服從度有關。
因為是以靈魂做牽引,所以主人與使魔之間能供想情緒或思維,是很合理的狀況。
不過,使魔多數為牲畜,少有人類與人類之間締結契約的,因為人類的心靈太過複雜,不好操控。
嚴格說起來,亞德洛就是和一個人類締結契約,所以他事後意識到這件事有點嚴重時,就很擔心他和希瑞思之間會有什麼難以理解的聯繫出現。
到底為什麼我一個晚上,就能弄出這麼多麻煩事呢?亞德洛哀怨地想著,趴在桌上長嘆了一聲。
自從那個失控的雨夜後,他一天裡總會用上幾分鐘悔不當初,想著自己若是沒有做出那麼愚蠢的決定,就不會有接踵而來的問題糾纏著他。
亞德洛一抬眼,見狼吞虎嚥完的希瑞思愣在位子上醞釀飽嗝,不禁抱怨道:「你能感覺到我高興,但我怎麼就感覺不到你的淡然呢?我很需要你分我一些,不然我都要焦慮到發瘋了。」
「大概是太淡了,淡到像沒情緒,所以,感覺不到。」
「其實……你蠻幽默的。」亞德洛忍不住笑了。
「能讓你高興,就好。你太常傷心了。」希瑞思的回應讓亞德洛登時五味雜陳。
亞德洛不認為自己是個悲觀的人,只是在認識希瑞思的這段期間,他正歷經這尚且還很短暫的人生中最劇烈的轉折,情緒總是負面較多。
想到此處,亞德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讓希瑞思無辜分擔自己的難過傷心。
決定從今起要多想些正面的事,亞德洛重整了心情,笑道:「是啊,今天確實挺高興的,很喜歡賴托利斯教授的課,收穫很多!」
開學的這一週,亞德洛盡量把想聽的課都去過一輪,每位教授當然都讓他尊敬和崇拜,但要做個比較的話,果然還是路普斯和他的魔法概論課,最令亞德洛嚮往。
說起來,他們其實有點像。亞德洛這麼想著。
雖然賴托利斯和路普斯這兩人的性格差異極大,但是教學時的中心思想倒是挺類似,對於魔法的見解也用上了相同的比喻來說明。
這時,亞德洛突然驚覺一件事。他抬頭看著飄浮在空中的逆泉,然後再轉過身看向走廊的掛畫。
「希瑞思,你還記得教授剛才說,他的死術教授是誰嗎?」
希瑞思想了想,然後也露出有些吃驚的眼神,跟著望向那幅掛畫。
走廊上,一整排歷任校長的莊嚴畫像高掛在牆上,每一幅畫下面都有一面銅板,鑄刻著校長的名字、任期,以及特殊事蹟。
而在最大的、也最古老的那幅畫下,那面銅板所記錄的文字多得讓人眼花,一看就肅然起敬。
銅板上的名稱標示,寫著:創校校長,佩李莫亞。
兩人震驚了許久,最後決定先不對這件事多做討論。
總算把希瑞思打理乾淨後,竟然也十一點多了。亞德洛帶著他回到寢室,走到房門前時訝異地發現,門縫下居然透出微光。
他悄聲推開房門,看見諾瓦已經在呼呼大睡,但夏尹床頭的油燈還點著,人則是盤坐在床上,像是在閉目養神。
聽見亞德洛進房的聲音,夏尹立刻睜開眼,朝他微笑。
「學長是在等我回來熄燈嗎?抱歉,弄到這麼晚……」亞德洛悄聲道,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平時他們這房的人都不會這樣晚睡,幾乎是十點夜鐘前就已經各自躺平了。
「沒關係,我正好要做冥想,也沒打算早睡。」夏尹和善地解釋,也沒質問亞德洛為什麼如此晚歸。
「冥想?那是什麼?」見到自己不懂的詞彙出現,亞德洛倒是馬上就起了提問的興致。
夏尹偏頭思索了會兒,隨後才提筆寫道:「你知道什麼是『使魔』嗎?」
亞德洛看到那二字便是一愣,接著才緩緩點頭。
「我們夏家有一名家族使魔,稱為『言靈』。言靈與夏家類似於共生關係,他擁有使語言產生力量的能力,但必須依靠我們家的人將語言說出口,才能真正發動力量。他是與我們家族血脈訂立契約的使魔,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由嫡長子繼承這項契約。
「很遺憾的是,因為我的父親早逝,所以我必須提前接受言靈成為我的使魔。由於我還無法操控他,於是就必須像現在這樣,封印自己的聲音;這是為了避免我在無意間發動了言靈的力量,結果禍從口出。
「至於『冥想』,就是一種練習操控力量的方式。因為言靈和多數使魔不同,沒有實體而只是一股意識,所以他其實就是依存在我的思緒中。透過冥想,我能多與他做交流,並熟悉他的力量,如此才能磨出默契,最後達到運用自如的境界。
「不過,關於言靈的事,我希望你別隨意向其他人提起,因為常有人對我們的能力產生非分之想,妄想濫用語言之力去為非作歹。我前面也提過,言靈是與夏家人共存亡的使魔,所以使用他的同時,身為使魔主人的我們也會被力量反噬;若說出傷人的言語,我們也會受傷。」
寫到此處,夏尹輕嘆一聲,繼續寫道:「但想利用言靈的人,當然不會在乎夏家人的死活。」
夏尹這一筆,帶過的是他們家族無法擺脫的悲戚命運。
亞德洛這時很想說,自己其實有點體會那種因為擁有特別的力量,而被人覬覦的感受,但他最後還是忍住把自己的真正身分說出口的衝動。同時也因為夏尹對他如此坦白,但他自己卻老是撒謊蒙混而感到有些罪惡。
「那你帶著言靈,一個人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念書……不會有些危險嗎?」亞德洛忍不住擔憂地問道。
「不會的。因為,西方魔法師對東方術士的能力不甚瞭解,也不認識夏家,我不說的話,就只會把我當作普通的外地生,甚至還有不少人對我是帶著鄙夷的態度,反而比在我的家鄉安全多了。」夏尹笑著寫道。
亞德洛看著這位總是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學長,想到他身上也背負著別人無法分擔的重擔,又一次感到敬佩。
他也對堅持要他來尤倪斯的帕索十分感激,若不是他的鼓勵和支持,亞德洛不會來到這個魔法殿堂、接受許多偉大魔法師的教導,更不會認識像夏尹這樣值得他學習的人。
「夏尹學長,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這些事。還有,你的顧慮我懂,所以絕對不會隨意向人提起你的身世的。」
「我也很謝謝你,願意花時間理解我。」
夏尹摸摸亞德洛的頭,覺得這個學弟真的很治癒,沒有任何成見的態度讓他很感動,甚至連思鄉所帶來的孤寂感都跟著減少了些。
門外傳來午夜十二點的最後一次夜鐘聲,亞德洛和夏尹兩人相識一笑,趕緊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就寢。
啟動了藏在床底的法陣,亞德洛手裡捏著契約之火的墜鍊鑽進床鋪。
對面床的夏尹等他躺好了,才將房間裡最後一盞燈火熄滅。
「學長,晚安。」
對面床傳來兩次敲擊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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