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學前的這幾天,亞德洛正好藉此機會瞭解了一下校園,也順便去了教務處,把整個學制徹底弄懂。
尤倪斯的校風非常開放自由,對於這些擁有魔法力量的學生並沒有太多限制,課業上可以說是放任大家自行學習。畢竟大多數就學的學生都已經成年,校方並不打算對這些成年人的求學計畫多做干涉。
所有人繳納的學年費用都是一樣的,所以校內所開設的任何課程都能參與,只要時間允許,想一口氣聽到所有課程也沒問題。而且,沒有任課老師會在課堂上點名,每個學生都是逕自安排自己的上課進度。學期間也沒有測驗或考核來評估升學資格,所有學生一致在學年末參加大會考就行。
這個大會考並沒有限制申請年級,一年級生想考五年級的畢業會考也可以,但每學年只能申請一次會考,所以想跨級考試也得有十足的把握,不然只會害自己落得留級一年的窘況。
亞德洛仔細研究了一年級大會考的科目,五項學科都掛著「基礎」二字,想來他當然都會去上。另外有一些不列在會考項目裡的課程,他也有點感興趣,所以預計著在開學第一週,要去把那些課都先聽過大綱、再來決定要不要繼續修習。
只是,其中一個科目令他十分訝異,那就是開設在五年級課綱裡的「死靈法術」。
這門課的簡介裡沒有任何說明,上課時間也很與眾不同地選定在星期五晚上八點,授課老師的欄位上更是一片空白。
亞德洛有點懷疑這該不會是簡章印製錯誤,於是跑去辦事處試探性地問了問,結果得到的答案卻更加離奇──
校方不確定授課老師到底存不存在,但校長堅持,必須按照最初開設學院時的課綱公布選課資訊,於是那筆資料就一直保留著沒被撤除。
不過,因為尤倪斯自創校以來,會使用死靈法術的學生據說只有一位,而且沒留下多少相關資料,所以這門課究竟在上什麼也無人知曉。
想到賽羅提醒他不要太早暴露自己的能力,亞德洛也就不再追問這門課的事情,但他還是打算那天晚上去教室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收穫。
就這樣捱到了開學的前一晚,亞德洛正忙著整理他剛買來的法師袍,這幾天就只有他會開關的房門便被人打開。
進門的是個身材十分高壯的青年,亞麻色的短髮隨興地亂翹著,那個髮型搭著他端正好看的五官,有種颯爽的帥勁。
青年用他那雙含著笑意的深綠色眼眸望向亞德洛,露出帶點稚氣的笑容道:「同學,你好啊,我是你的室友。我叫諾瓦.瑪文。」
「你好,我是亞德洛……亞德洛.伊蘇薩曼。」亞德洛差點忘了自己現在多了個姓氏,頓了幾秒才趕緊補充道。「這是我的隨從,希瑞思。」
聽到伊蘇薩曼這個姓氏,諾瓦很自然地便露出詫異的神情,但一看亞德洛的髮色就曉得他不是嫡系,所以還不至於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樣子。
隨後,諾瓦身後又進來了另一個人,不過對方跟他們不一樣,是個二年級學生。
尤倪斯並沒有制服這種東西,學生喜歡穿什麼樣式的法師袍沒人會管,用來區分學生年級的便是學級胸章。最初剛入學的學生是不會有胸章的,而每通過一個大會考,便能得到一個拼圖狀的胸章──假使是越級考試,便能一次獲得好幾個──所以修完五個學年、湊齊四枚拼圖,就可以得到一枚印有完整校徽的魔法師胸章,證明你是受到學院核可、並能以魔法職業的魔法師。
在學院裡能看到身上有完整胸章的,自然就是教師們。出了學院,也能看到許多開業的魔法師會配戴胸章。那是對他們能力的認可方式,同時也能讓沒有魔法能力的普通人對他們的位階一目了然。
那個最後進門的學生,身上就別了一個粉紫色的胸章拼圖。
這表示他已經通過了一年級升二年級的大會考,也等於是亞德洛和諾瓦的學長。不過,吸引兩人目光的並不只他的胸章,還有他的外貌。
進門的青年身形纖瘦,留著一頭黑色的長髮,用髮圈鬆鬆地綁成一個低馬尾。他的長相和都城的人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和這片大陸的人都不太一樣,看起來應該是來自東方,眉宇間多了在地男性少有的陰柔,而他的嘴唇、涵蓋部分臉頰的皮膚上,竟是寫了一串咒語,看起來像種奇特的刺青。
那人拿著自己的行囊走進房間,隨手就把東西甩上床鋪,看表情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亞德洛和諾瓦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反應,加上對方又是學長,實在很難上前搭話。
但諾瓦看來是屬於十分外向型的人,倚仗著自己那張討喜的臉,這就上前自我介紹了,似乎完全不怕踢到鐵板。
只是,那人聽完諾瓦給自己、以及亞德洛主僕二人的介紹後,並未馬上應話,而是默默從衣袖裡抽出一疊紙和一隻筆,在紙張上迅速寫下不少字,一甩手又把那張撕下來的紙扔到其餘人面前。
「諾瓦、亞德洛、希瑞思,你們好,我叫夏尹。」夏尹是用他家鄉的語言寫下自己的名字,而後在旁邊標上了拼音,好讓他們知道如何發音。
「我不能說話,所以都是這樣筆談的,請見諒。」
亞德洛和諾瓦對於夏尹不能說話這點感到一頭霧水,但今天才剛認識而已,去追問這種事似乎有些冒犯,等日後熟識了點,夏尹說不定就會主動解釋。
「既然以後就是室友了,少說得一整年都住在一起,那我們就做更深入一點的自我介紹好了。」諾瓦第一個就這麼提議道,但他說完這話後立刻轉頭看向夏尹。
「是說,雖然一學年可以換一次寢室,但聽說大部分的人都不怎麼變動的啊……你該不會是有什麼惡習,結果被室友討厭了,所以只好換來跟新生住吧?」
亞德洛瞠目結舌地看著諾瓦,很想立刻就衝下山去問賽羅,是不是都城的人講話都這麼具有殺傷力。
被如此問話的夏尹先是一愣,接著露出明顯被惹惱的表情,但還是在紙上工整地寫道:「你怎麼就直覺地認為,問題是出在我身上呢?說不定是我難以忍受別人的惡習,才決定新學期要換房的。」
「啊,說的也是,我倒沒想到這個可能性。」諾瓦笑得一臉天真,儼然沒察覺和他對話的人,已經擺出了不太好看的臉色,還追問道:「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啊?」
這會兒夏尹似乎是已經看出,諾瓦先前的問句並非挖苦,而是單純的困惑──只是用了非常糟糕的表達方式──所以也收斂了怒氣,然後拿出了一張新的紙條書寫起這個問題的答案。
「會換房間,是因為原來的室友對我的來歷……有偏見。他們認為,東方術士是低等於西方魔法師的,我不喜歡他們對待我的態度,所以才決定換房。
「今後你們也會遇見的,學院裡不管老師或學生,都有著各式各樣的主張與派系……雖然無權干涉你們要對魔法抱持何種心態,但我由衷希望你們能接納我,以及尊重我從家鄉帶來的知識。」
亞德洛仔細地讀著夏尹筆下的字字句句,隨後微笑著應道:「這是當然的,無論來自何方、會不會使用魔法,每個人都值得被尊重與接納。很高興能和你成為室友,夏尹學長。」
看著亞德洛無害又治癒的笑顏,夏尹瞬間很想上前拍拍對方的頭。
「哦!原來是派系的關係!這點我入學前特別打聽過了!」一旁的諾瓦信誓旦旦地接話道。「放心吧,像我這種家族裡沒半個魔法師的傢伙,也是很容易被保守派排擠的對象,所以我們的狀況差不多,肯定能相互理解的,夏!」
「請稱呼我『學長』,還有,夏是我的姓氏,尹才是名字。」夏尹的紙條飛到諾瓦面前時,速度好像比之前快了點。¬
「沒關係啦,知道是在喊你就好了嘛,夏。」
亞德洛覺得自己好像嗅到空氣中有股火藥味。
「對了,說到東方術士……其實剛剛看你一進門,我就很想做一件事了。」說話間,諾瓦突然起身逼近夏尹,後者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慌亂間往後一退,摔到了自己的床鋪上。
這時的夏尹也來不及寫字回應,不過他臉上清楚地擺著一個「你想幹嘛」的驚慌表情,而諾瓦則是在前進的同時從口袋裡拿出了一些東西。
「夏,你得站好我才能畫全身圖啊。」諾瓦逕自拉起夏尹,讓他擺了一個雙手張開的姿勢,接著才拿起手上的紙筆迅速勾勒起圖形。
「東方風格的法師袍挺好看的啊,下回就來設計點這種路線的衣服吧……嗯!我已經看到商機了!」
諾瓦在說話的同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張草圖,大略將夏尹一席很有異國風格的長袍畫了下來,還加了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註解,專業得煞有其事。
這時亞德洛可終於想起來,諾瓦的姓氏為什麼讓他感到熟悉,因為它就包含在賽羅給他的那份「必須熟記的名門望族與其家徽」名單裡,而且還是排在挺前面的位置。
「諾瓦,你家是……那個都城最大的織品服飾商、瑪文一家嗎?」
「對啊!」諾瓦興沖沖地應了句,終於肯放過還處在驚嚇狀態的夏尹,把注意力放到亞德洛身上。
「我們家做的衣服都很棒哦,你有穿過嗎?」
瑪文一家不只是在都城、應該可以說是舉國上下最龐大的織品服飾業龍頭。要靠著做衣服做出自己的品牌絕非一件易事,而事業建立起來後就能知道,這其中的利益有多大;畢竟,每個人都得穿衣服,而且大家也都喜歡自己穿得舒服又漂亮。
「呃,好像沒有呢……」亞德洛乾笑著,心想他這鄉下來的俗人,怎麼可能有機會穿上都城最流行的服飾?就是在賽羅的喜鵲樓裡隨便找條毯子,大概也比他平時在穿的衣物還高檔。
「太可惜了,改天有機會帶你去逛逛我們家的店,你絕對會愛上我們的商品。」諾瓦就這麼顧著推銷,隨後才發覺亞德洛的說詞有些奇怪。
「不是我誇大,但艾絲翠裡九成以上的人都穿我們家做的衣服,一個伊蘇薩曼的人怎麼會從沒穿過呢?」
亞德洛被這麼一問頓時就怔住了,沒料到這麼快就有人會對他的來歷產生質疑。好在賽羅之前交代他的說詞挺好用的,這樣的狀況下要蒙混過去還沒問題。
「我是血緣關係很淡的庶子,從小就在都城外的小村子長大的。若不是發現自己會魔法,我母親也不會向我坦白身世,然後送我回本家……我其實對家族、都城、魔法學院這些事都還很生疏,因為我是在入學申請前幾日才搬來這裡的。」
亞德洛有些緊張地說著這段半真半假的謊言,因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撒謊;但這樣的表現看在其他人眼裡,會一臉心虛倒是挺合情合理,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出身,又沒再上流社會生活過,和這裡的大半學生格格不入,理所當然會帶點自卑情緒。
「哦,原來是這樣。剛才聽到你是伊蘇薩曼的人,我還有點緊張呢!想說你說不定是個很難伺候的傢伙,現在看來是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諾瓦這就親暱地拍著亞德洛的肩膀說道,後者聽了他的話後很努力地想著,這樣的說詞到底是褒是貶?
話題就這麼一個接著一個說下去了,也多虧了諾瓦那十分跳躍的思緒。可能是因為自小就生在一個世代從商的家族裡,諾瓦在串聯各種閒談之餘,居然還能不忘替自己家的商品打廣告。和這樣的人聊天時,完全不用擔心會有空檔導致氣氛尷尬的問題,因為他可以不停說下去──雖然他的話常常讓人感到自己似乎被陰損就是。但他本人並未表現出任何針對性的態度,好像是純粹想到什麼說什麼而已。
就在諾瓦神秘地將話題轉到「洗澡會先洗哪個部位」時,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房裡還有另一個人,驀地就轉頭對那個從頭到尾都沒吭聲的人說話了。
「嘿,你怎麼都不說話呢?」諾瓦對著縮在亞德洛床邊的希瑞思問道。
「是顧忌主僕身分有別?沒關係啦,我們不介意這個。」
但希瑞思對諾瓦的問句充耳不聞,就只是繼續垂著頭,用陰冷的眼神瞪著身前那塊地板,不發一語的樣子看起來有些陰森。
其實夏尹進房時就感受到希瑞思有些不對勁,但出於禮貌,他並沒有多問亞德洛,總之曉得那是對方的隨從就是了。此時諾瓦主動搭話過去,也一道勾起了他已經壓下去的好奇心。
亞德洛本來還祈求著他的室友們可以直接把希瑞思的存在給遺忘,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他在心裡給自己做了好幾次信心喊話後,這才上前代希瑞斯回應諾瓦的問題。
「抱歉,我的隨從有點……怕生,不太敢主動和人攀談。」亞德洛努力注意自己的措辭,希望不會讓人聽了反而產生更多疑竇,尤其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是肯定會令人起疑的。
「我知道學院裡,有給伴讀的隨從們設了一處廂房,但可以的話……能讓希瑞思和我們一起住在這房間裡嗎?」
夏尹和諾瓦聞言都是一愣,雖然實際上並不介意有個下人同寢,但他們可從沒遇過有主僕這麼親近的,所以對亞德洛的要求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亞德洛緊張地看著兩位室友,擔心他們要是無法接受希瑞思也住在這間寢室裡的話,那事情可就難辦了。不用想也知道,把希瑞思放到隨從們的廂房裡,絕對是一片腥紅的可怕景象。
「我是不介意希瑞思也住在這裡,但……這裡沒空間再擺一張床了呢。」夏尹的用詞還是委婉了些,沒把真正想問的句子直接寫出來。
「對啊,他要睡哪?睡地板也太難受了吧?難不成跟你擠一張床?」然後夏尹的委婉一下子就沒意義了。
這間寢室並不算大,扣除靠窗處那張可供共用的書桌,剩餘的空間就剛好夠擺三張單人床和一個共用衣櫃;不過那些床都是架高的,想來是方便大家可以把一些生活雜物收納到床下。
亞德洛聞言尷尬地笑了笑,接著撩起床單。
「哇!」諾瓦訝異地喊了聲,一旁的夏尹也是張嘴發出無聲的驚呼。
就在亞德洛動作的同時,原本還像尊雕像般毫無反應的希瑞思,立刻從位子上跳起,接著縮起手腳,一個俐落的翻滾就滑進了床底,連一點聲響也沒發出,整個動作是一氣呵成的順暢。
早在另外兩位室友入住前,亞德洛就已經為了希瑞思的去處絞盡腦汁。最後,他還是決定將這隻殭屍留在身邊就近看管。
但為了防止希瑞思在他不注意時誤傷室友,他特意去鑽研了那些具限制性質的儀式法術,終於成功畫出一個和契約之火有類似能力、可以困住他的使魔的法陣。只要一啟動法陣,他就能讓希瑞思乖乖地待在法術範圍,哪也不能去。
只不過,那法陣長得十分顯眼。況且平時要是亞德洛去上課了、然後把希瑞思拘留在法陣中,那房間裡的其他人肯定要追問來龍去脈的,所以亞德洛便把那法陣畫在床下,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了。
但說是要睡在床底下,畢竟還是匪夷所思了些。諾瓦和夏尹都是久久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希瑞思自己默默地從床底下探出一顆頭,然後一臉淡定地看著還在震驚中的二人。
「他如果不覺得睡那裡很難過的話……呃,我沒意見……」諾瓦的視線在亞德洛與希瑞思的身上來來回回看著,大概是在思考要怎麼定義這對神祕的主僕;話說,寧可睡在主人床底下,也不願和陌生的隨從們同居,這是怕生到什麼程度了?
「我也沒意見。」已經恢復鎮定的夏尹遞了紙條給亞德洛。雖然希瑞思的舉止讓他產生更多疑惑,但他還是決定別多去探問,維持他一貫的禮貌態度。
「呼,謝謝你們的諒解。」亞德洛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做過壞的打算,就是他的室友們不願接受這樣的詭異安排,於是他就必須向學院申請獨立的房間,再向賽羅借一筆巨款來負擔多餘的住宿費,最後不吃不喝到下輩子,也不還清自己欠的債。
處理好希瑞思的事,亞德洛接下來也沒什麼好忙活的了,而剛到學院的夏尹與諾瓦兩人都忙著整理自己的行囊,寢室裡的氣氛繼續熱鬧著。
雖然還不熟悉這兩位室友,但亞德洛感覺得出來,他們都是挺好相處的人;在學院過夜的這幾天,他已經遇過先行入住的學生,那些人就不怎麼好親近了。
尤倪斯用如此嚴格的入學門檻,幾乎將學院塑造成一個菁英匯集的場所,就是不一定有著很高的魔法造詣,在身家上也絕對是一個比一個還顯赫。在這樣的環境下,亞德洛光是想像就能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更不曉得該怎麼融入。
尤其,他此刻可是扮演著赫赫有名的伊蘇薩曼一族。擁有這個姓氏的人到底該有怎樣的氣度,他完全揣摩不來。
更別提接下來還要面對讓他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各種魔法課程……
「夏,身為學長,你就指點一下學弟們吧!」諾瓦熟稔地喊了一聲,然後不管夏尹的扭曲表情就擅自坐上了他的床沿。
「有哪些課或老師是要特別注意的?聽說一年級進來,就會碰上很可怕的科目欸!是哪一科啊?」
諾瓦解釋過,他是整個世代從商的家族裡,第一位有魔法能力的人,所以他的父親辛勤地替他到處蒐集有關學院的種種訊息,就是希望兒子進了學院可以有個順遂的求學生涯。不過,從方才那一段時間的言談來判斷,諾瓦知道的事還真的全都是「聽說」來的,打算進了學院再一項項核對正確性。
夏尹皺著眉,但沒立刻把人趕下床,還是很認真地回答起諾瓦的問題。
「學院裡大部分的教授不怎麼管學生,一向鼓勵我們自律,所以沒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不過,你說的『很可怕的科目』……應該是指學務長開授的『魔法概論』。」
本著學長的職責,夏尹很詳細地向兩個新生介紹起這門課。
「魔法概論」是必修課程,但它的考核是獨立在大會考之外,不管是幾年級的學生都能上這門課、並在學期末報名參加考試。
這科不及格並不影響升學,但不通過就不能畢業;曾有通過所有年級會考的五年級生,卻僅因為這個科目不過而被迫延畢。簡單地說,所有學生畢業與否,全操之在它的考核上。
而教授這門科目的人,正是尤倪斯魔法學院的學務長:路普斯.葛斯托。
當這個重要到決定學生能否畢業的科目,落到一個以「嚴格」出名的教授手上時,那可真謂是令人「痛不欲生」的狀況。幾乎每個畢業的魔法師,在回憶起當年的求學生活時,最不想提到的就是上這堂課所發生的種種。
這門科目可怕的地方就是: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人真正弄懂過路普斯的評分標準為何。
路普斯準備的考試內容沒有一年是相同的,不過幾乎都是充滿主觀意識的申論題,並搭配一對一的面試,沒有所謂的「完美解答」。偏偏這個科目廣泛到能容納有關魔法的一切,所以就連事前準備也讓人手足無措到絕望的地步。
「去年,路普斯教授要考生就『魔法的極限』這個主題,闡述自己的想法。這完全是個不需要施展任何法術的考題,但六十幾個考生裡,只有五個人的答案讓他評為合格,其他人全部都是『來年再見』。」
夏尹寫下這段話時還重重地嘆了口氣,因為他也是必須重考的那群人之一。他自詡是個認真向學的人,會考科目也都拿了很傑出的成績,但唯獨這門課,他一點應對辦法也沒有。
「天啊!這叫路普斯的傢伙也太刁難人了吧!這樣聽起來,他根本就是按個人喜好在操控學生的畢業資格嘛!」諾瓦這會兒就替夏尹忿忿不平起來了。
亞德洛看夏尹如此敘述這堂課,心裡也是惴惴不安,但他回想起第一次與路普斯接觸的情形,卻不認為他會是個刻意找學生麻煩的人,想必應該只是有自己的一套判斷準則,但大家無法理解而已。
果然,夏尹聽到諾瓦這樣批評,立刻就在紙上寫道:「別這麼說,我相信路普斯教授不是故意刁難我們的。我想,比起技術的卓越,他更希望學生們能有成熟的思想,成為一名各方面都能獨當一面的魔法師,只不過……標準比較嚴苛就是。」
就如同夏尹說的,路普斯是個值得敬重的偉大教師,他的教育絕不只單純著重在魔法的使用上,更多的是思想與觀念上的教化。若他純粹只是個因為手握大權而任意操弄學生命運的可惡教師,那他的科目與行之有年的特殊考試也不可能繼續留存。
反正對學生而言,魔法概論考上兩、三次才通過是常有的事;況且,能每年都接受學務長的一對一教誨,興許也算種另類的優惠吧。
「總之,我多說了,你們也不見得能體會……明天第一堂課就是魔法概論,你們還是親身體驗一下學務長和這門課的魅力在何處吧。」夏尹停筆時笑了笑,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課時的情景。那次經歷,可是讓他對西方魔法師大開眼界。
聽著夏尹的種種敘述,亞德洛翻起了這些天從教務處領來的課本。從前在帕索的書店裡,他讀過的魔法書就像他此刻手裡拿的一樣,寫滿了一行又一行魔法說明。但從現在起,他不能再當這些東西只是閒暇消遣,而是得認真地、仔細地學會它們。
「上學」這個概念,對亞德洛來說是有些陌生的。在翠格小鎮裡,大部分的人不是從事伐木、就是造紙,所以他們的小學堂裡,最多就是教會大家閱讀晨報、書寫信件的程度,沒有更進階的課程。到了能舉得起斧頭的年紀後,大家就會投入生產,不會有人再花時間去學堂讀書。
因為帕索自己本來就有閱讀習慣,亞德洛在他手下工作的期間,便跟著看了不少書。亞德洛的知識,很大一部分他自己在書店裡靠著閱讀累積的,並未接受過任何高深教育。由此可知,其實早在學習魔法前,亞德洛就已經展現出很驚人的自學能力。
就在這個亞德洛自己看書看得起勁、諾瓦又纏著夏尹透露其他課程情報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發話的希瑞思突然咳了一聲,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夏尹和諾瓦都很好奇,這位據說很怕生的隨從想說什麼,結果就聽他用好聽但略顯冷漠的嗓音說了三個字。
「我餓了。」
「……除了這句,你就沒別的話好說了嗎!」
這對主僕,果然很怪。夏尹和諾瓦同時在心裡下了如此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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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魔法概論的課程都是在同一間講堂講授。
尤倪斯大部分的講堂,都是階梯式的挑高設計,這裡也不例外,但它的空間並不大,滿座時大概就只能容納四十人左右,算是學院中比較小型的教室。
在那間講堂的一側是可以看見一樓中庭的迴廊,另一側就是能直接眺望海景的落地窗,朝陽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登時讓講堂的窗子變成了圍住這幅美景的畫框。
講桌後,除了一整面綿延的黑板外,就剩下一扇緊閉的門。沒有任何裝飾的木門上,放了一面寫著「路普斯.葛斯托」名牌。
亞德洛抱著課本和諾瓦兩人走進講堂時,裡面已經坐了不少學生。所有人像是有默契般,都從第四排位子坐起,再往前的位子都空了下來,似乎是沒有人願意如此接近講桌。
「太好了,我們不算晚到,還有好位子!」
諾瓦貌似沒看出座位是特意被空下來的,這就拉著亞德洛興沖沖地坐到了正對講桌的第一排位置。
亞德洛倒是不排斥和教授近距離接觸,但他一坐下來便立刻感覺整個房間裡的人都把視線射向他和諾瓦,讓向來不習慣受注目的他,頓時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上課鐘聲響起時,講堂裡還有些吵雜。新生們這幾天都還在適應嶄新的學院生活,不少人是和室友成群結黨來的,所以免不了還沉浸在認識彼此的熱絡氣氛中。但是當鈴聲一停下時,那扇緊閉的房門便隨即敞開,讓所有人瞬間禁聲。
打開門的人正是路普斯。
坐在最前面的亞德洛一眼就能看見教授,以及他身後的辦公室。那一閃而過的畫面讓他愣了一下,因為門後的房間看起來,就跟當日他與賽羅拜訪路普斯時進入的地方長得很像──
不,那根本就是路普斯位在學務處裡的辦公室。
空間魔法?亞德洛詫異地想著。這間教室距離學務處可遠著,絕不可能彼此連通,唯一能解釋這個情形的,就是那扇門上有著足以把兩個空間相連起來的魔法在。
抱著一疊紙的路普斯踏入講堂後,身後的門就自動闔上了。他把手上的東西放上講桌,接著抬眼掃視了一圈今年的新生們,目光中的凜冽讓人忍不住縮起身子。但其中也有幾個人帶著挑釁般的神色看了回去,像是急著要證明自己一點也不懼於學務長的威嚴。
當路普斯的視線落到亞德洛身上時,後者緊張地身體一跳,但隨即恭敬地朝他點頭行禮,再用殷殷期盼的眼神回望。
「諸位,歡迎你們來到尤倪斯這座美麗的魔法殿堂。我是學務長,路普斯.葛斯托,也是這堂魔法概論課的教授。」
路普斯在自我介紹的同時,身後的黑板竟是自己出現了筆跡,將他的名字刻上那個擦得光亮的版面。
「想必,諸位已經知道這門課的重要性。但我希望你們不要目光狹義,只專注在考試與畢業審核這種事情上,而是認真思索自己究竟想從這堂課、甚至這所學院中獲得什麼。
「『貪婪』是負面的、不可取的,但在我的教室裡,我就要你們對學習貪婪,對無窮無盡的知識貪婪。你們從今以後能從我這個教師、從學院獲得多少事物,取決於你對求學有多貪婪。所以,不要浪費了你們手上握有的資源,盡自己所能地去學著參悟,世界遺留給我們的謎語吧。」
這一席開場白讓在場的學生們都肅然起敬,同時也明白了這堂課是如何令學長姊們痛不欲生的。有這樣一個督促學生們孜孜不倦的教師,真是一點鬆懈的機會也沒有。
「那麼,我們就開始今天的課程。」路普斯一說完這句話,所有人都趕緊拿出魔法概論的課本,將書本翻到第一個章節。
平滑的紙張上,印著字體優雅的標題:第一章、魔法系統。
「所謂的『魔法系統』,指的是學者對於魔法的分類,所以實際上並未有個統一的說法,端看分類方式與目的的不同,就能歸納出各式各樣的體制。」
路普斯講課時並未看著課文,他甚至連課本也沒帶上,就只是這樣在講台上一邊漫步、一邊任由黑板自動書寫他的講課內容。
「對於初學者而言,通常以『三分法』作入門。這套系統較淺顯易懂,但同時也很粗糙,所以沒有必要刻意背誦,理解它的規則就可。以下,我簡單說明三分法的概要。
「第一類,物理性質魔法。針對物質、能量、空間或時間作用的魔法。例如──」
啪!
路普斯話尾未落,一股力量就突然掃過眾人面前,然後在同一時間將所有人桌上的課本用力闔上。
「例如,操縱。」路普斯在示範結束後便接續未完的句子,隨後話鋒一轉又道:「以後上我的課,不需要帶課本。課本是寫給你們自己讀的,不是帶來課堂上聽我朗誦內文;我準備教授給你們的,絕不是幾行文字就能闡述的知識。」
眾人一聽這話,當即面面相覷。他們可從沒遇過有老師叫學生不必帶課本的,又一次顯示了路普斯的教學方式很獨樹一格。
不等學生反應過來,路普斯已經接著講課道:「第二類,化學性質魔法。針對物質使其產生質變所使用的魔法。例如,消失。」
根本沒人注意到路普斯是何時唸了咒語,就在他說完舉例的下一秒,教室裡沒有人入坐的二、三排座位驀地憑空消失。而且,當第四排的同學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居然還往前遞補了位子,好像他們前面原本就不存在空位。
然後,大家明白了,下次上課時得乖乖朝前面坐一些,不能再這樣刻意擠在教室後頭。
「值得注意的是,改變材料性質、使之擁有儲存魔法效用的魔藥學、符咒學等等,都可歸屬在化學性質中,至於更深入的解析,會有其他科目的教授再為諸位講解。
「最後,第三類,超性質魔法。跨足物理與化學雙性質、或針對非實體物質所使用的魔法。例如,變形。」
這一次,所有人聚精會神地準備迎接第三波示範,但隨即被眼前的畫面狠狠震懾。
只見路普斯的身形驀地抖動起來,接著是他的皮膚、毛髮都跟著產生變化,眨眼間就從原本的年邁老者,幻化成一匹身長超過兩公尺的巨大灰狼。
那一連串的骨架和外型轉換既流暢又迅速,彷彿呼吸一般自然。但變形法術事實上是一門強大而危險的技藝,那不單純只牽涉到形體外觀的改變,要由一個物種完全轉變成另一個,還暗藏了更多複雜的原理在其中,只要稍有差錯就足以導致施術者死亡。
化作巨狼的路普斯用爪子撥開落在地上的法師袍,一雙天藍色的眼瞳倒是與人類型態時的他如出一轍。他用帶著寒意的視線看著學生們,接著踏上階梯,一邊嗅聞著、一邊慢慢繞過所有座位。
最後,他停在亞德洛的身旁。
亞德洛戰戰兢兢地看著那顆巨大的狼頭靠近自己,然後瞇起眼像是在思索什麼。他不敢妄動,但路普斯也沒有停留太久,只是用深沉的眼神打量他幾秒,隨後便轉身走回講台。
「有關魔法系統的解說,我就指導到此,諸位下課後,再自行閱讀課本上的說明。有任何不明白之處,可以在課餘時間找我討論。」儘管變成了狼形,但路普斯依然用著原來的嗓音說話,配上那張狼臉後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大家聞言都在心裡吐槽,誰有那個膽子敢真的跑去和路普斯做課後研討?不過,更令人訝異的是,他這番話怎麼說得好像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
除了見識到學務長真的很厲害之外,學生們很確定,自己今天還沒學到什麼有價值的知識啊。
接著,猶如在嘲笑學生的天真,路普斯撐起上身,前爪重重拍在講桌上的同時,他早些時候帶進來的那疊紙張旋即四散,然後被突然竄出的風颳到每個人的桌上,一人一張。
「光聽講課,或只是記憶了課本上的字句,並不算真正學到知識。最快也最有效的學習方式,就是實際操作。所以,有關魔法系統中的三分法──」
路普斯在講桌上也留了一張紙給自己,此時就見那張紙輕輕地飄浮起來。
「物理性質。」
紙張自己摺疊成一隻鳥。
「化學性質。」
原本是白色的紙鳥變成了黑色。
「超性質。」
黑色的紙鳥緩緩拍動翅膀,最後展翅在講堂中盤旋,猶如一隻輕盈的燕子。
大家瞠目結舌地看著那隻紙燕子在頭上飛了幾圈後,自己在窗前降落,還擺擺頭,啄了幾下木頭窗沿。就算它外觀上還能清楚看見紙張的摺痕,但所有動作都自然得像一隻真正的燕子。
「下課前,諸位就試著做出這樣的東西吧。」路普斯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交代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作業,輕鬆得很,但學生們都是一臉絕望地看著面前的那張白紙,甚至有人已經興起了直接起身逃出教室的念頭。
這學生都只是初入魔法世界的新手,就算其中也有人像亞德洛,能夠成功施展某些特定法術,但也都是循著書本的指示念出咒語、或繪製法陣,就好比按照食譜去烹飪一道菜餚。像路普斯這樣,對任何法術都信手拈來,那是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境界。
雖然接下了老師的指令,但整個講堂裡的學生卻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張白紙,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亞德洛努力地回想自己是否曾經看過任何類似的法術,無奈的是,連一點相關的東西也想不到。
而路普斯則是又開始在座位間徘徊,沒有催促、沒有更深入的指示,就是不發一語地觀察著所有人,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這時,有人打破了這陣沉默。
「教授,我有問題!」諾瓦中氣十足地喊了聲,轉身朝走到了最後一排的巨狼揮揮手。
「請說,諾瓦.瑪文先生。」路普斯無礙地喊出諾瓦的名字,看來是早就把所有新生的名字和臉都給記住了。
「教授,我們都不曉得做出那種紙鳥的法術是什麼,所以根本沒辦法達到您的要求啊。難道不先告訴我們,要使用那些咒語之類的嗎?」諾瓦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問道,沒發現全班同學此時正用既驚駭又佩服的眼神看著他。
「很好的問題。」出乎意料地,路普斯竟是這麼回應,接著反詰道:「請先回答我,方才,你有看見、或聽見我使用咒語嗎?」
「沒有。」諾瓦迅速應答,隨後續道:「但我以為是因為教授很厲害,所以就算唸了咒語,我也看不出來。」
其他同學聞言都在忍笑,一致認定諾瓦的直白實在是種非常強悍的特質。
「不,我沒有使用任何『咒語』。」路普斯淡淡地答道。同時,黑板上又開始浮現新的筆記。
「諸位認為,究竟是先有『魔法』,還是先有『咒語』?」
那雙狼眼將視線落到亞德洛身上,似乎是在指定他來回答這個問句。
亞德洛仔細地思索稍早在課堂上發生的種種,再考慮到路普斯給諾瓦的回應後,用不太肯定的嗓音答道:「先有、先有魔法吧……」
「為什麼?」路普斯立刻追問。
「因為……因為,假使施展法術時,咒語不是必需品,那它本身的存在就已經是次於魔法一階的,所以不會比魔法還先產生。」
「那麼,你認為咒語的功用是什麼?既然不是必需品,那為什麼還會有咒語的存在?」
亞德洛一看路普斯這是問個沒完了,緊張得手足無措,但一旁的諾瓦只給了他一個「我壓根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的表情,其他同學不是差不多、就是露出看好戲的神情,讓他一時間孤立無援。
好想逃走!亞德洛在心裡吶喊著。
接著,他想起了帕索,那個從來不輕視他、甚至還鼓勵他要突破自我的男人;他也想起了賽羅,那個二話不說就贊助他來學魔法,而且幫他調查希瑞思身世的男人。
他想起蕾米雅,那個說他可以成為大魔法師的女孩。
如果他今天只因為路普斯的幾個問句就打退堂鼓,那往後他還要為多少事情畏縮?在那些人的信念與援助下來到尤倪斯的他,居然這點困難都不想面對,那算不算是辜負了他們?
終於,亞德洛鼓起勇氣,開口應道:「就像教授舉例的化學性質魔法,符咒學、魔藥學可以改變材料性質、使之擁有儲存魔法效用,咒語應該可以視作儲存了魔法效用的語言,所以就跟被書寫了符文的紙張一樣,不是必需品,但是是合適的材質,利於魔法師施展法術。」
待亞德洛回答完後,路普斯沉默了半晌,沒有繼續延伸問題。眾人讀不出他那雙狼眼裡到底是什麼情緒,也不曉得亞德洛這回應到底是對是錯,於是一群明明是旁觀者的新生們,都跟著答題人一起忐忑。
「你說的很好,但不算對、也不算錯。這問題的答案,本來就沒有對錯可言。」路普斯終於開口,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當然,魔法先於咒語,這點是肯定的,因為魔法是『力量』,是絕對的存在。咒語、符文、法陣等等,這些都是魔法師創造的,用意是為了能順利施展法術、以及流傳給後人學習,所以只是一種工具罷了。
「諸位可以這麼想,魔法是一潭水,咒語則是器皿,你能拿它舀水來喝。不過,你也可以用手去撈、甚至直接把頭探進潭子裡,都一樣能喝到水。你們如今剛接觸魔法,不清楚這潭水究竟多深,也不曉得岸邊是否安全,所以你們小心翼翼地用器皿去取水,只拿走自己提得動的量。而我,雖然也看不見水潭的盡頭,但我在岸邊研究它許久,知道在什麼條件下,我能直接撈水來喝,而且不需要器皿的測量,我就清楚自己用了多少水。
「然而,我們都必須小心,因為這潭水可以解渴,但也能使人溺斃。因此,圍繞在這座水潭旁的我們──魔法師們──必須努力學習,期待自己終有一天能真正解讀這潭水;或者,我們可以研製各種器皿,方便大家以安全的方式使用潭水。」
說到此處,路普斯頓了頓,接著把話題轉回了原先諾瓦所提的問題。
「我不告訴諸位要使用何種咒語,是因為我希望,你們能親眼見識一次這座魔法水潭,而不是只會看著捧在手裡的那杯水,藉此揣測水潭的模樣,結果輕估了水潭那以想像的深度。咒語或許是很好的工具,讓你能安全地使用魔法,但它同時也是種限制,讓你無法真正體會到魔法的存在,並誤以為它很好操控。
「所以,試著直接去使用魔法吧,然後就能深刻明白,自己究竟意圖駕馭什麼力量。」
亞德洛聽著這段教誨,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激動。他從未遇過像路普斯這樣的人,這樣睿智、同時又全心全意想帶領學生探索知識的人,好像有了他的指導,連世界的奧祕也能觸及得到──
有了他的指導,就能窺見那座魔法水潭的全貌。
其餘人,例如諾瓦,似乎不像亞德洛這樣有感觸,只覺得聽完這一席話後,還是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但至少,做不出那樣的東西應該也沒關係,路普斯看來比較在意的,是學生願不願意嘗試,法術施展成功與否是其次。
在接下來的半堂課裡,學生們還是繼續瞪著那張紙,頭一次對這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東西產生畏懼和厭惡。不過,其中也有人開始對著紙張使出渾身解數,做出奇怪的手勢也好、喊出怪異的語句也罷,反正就是試著要讓那張紙出現一點變化。
亞德洛苦惱地看著他的那份作業,只能不停回想著從前施展法術時的過程,暫時毫無頭緒。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坐在隔壁的諾瓦,結果立刻被他桌上的東西給嚇了一跳。
「你、你做出來了?」
亞德洛不敢置信地看著諾瓦放在桌上的那隻紙鳥,造型看起來就像一隻鶴。
「對啊。」諾瓦還是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態,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這項作業很困難。
「你是怎麼做到的?」
沒想到,諾瓦卻是伸手抽走了亞德洛的紙。
「就像……這樣!」諾瓦說這句話的時間也不到半分鐘,但手指動得飛快,一下子便摺出一隻造型更華麗繁雜的紙鳥來,乍看似乎是隻鷹。
亞德洛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想要什麼造型的?我會摺的種類很多哦!」諾瓦笑得一臉燦爛,沒注意到有隻巨狼就坐在他旁邊,冷冷看著他桌面上的摺紙作品。
「非常精湛的手藝,非常精湛。」路普斯一出聲就把諾瓦嚇得跳了一下,而早就看到路普斯在圍觀他們的亞德洛,則是羞恥地摀住了臉。
「但如果用魔法來做的話會更好。」路普斯口氣平淡,接著伸出厚實的狼爪一拍那兩隻紙鳥,將它們瞬間變回嶄新的白紙。
「重來。」
亞德洛很確定自己聽到後面有同學在偷笑。還不只一個。
「好難啊!說什麼用魔法來做……這跟憑空想像有什麼不同?」諾瓦忿忿不平地哀嚎著,比起一些有家族淵源的學生,他在這方面無疑是更加吃力的。
在諾瓦展現能力前,瑪文一家根本對魔法這個領域沒有涉獵;他們確實還是會借助一些法術來增益商品生產,但他們家企業的核心是設計與手工,那都是魔法難以取代的。諾瓦可以說是從小到大都過著不須依賴魔法的生活,若不是意外地發現自己能催動一些咒語,他此生很可能就這麼跟魔法擦身而過。
在場的很多學生,或許是首次接受正規的、系統性的教學,但對魔法的接觸絕對多於諾瓦和亞德洛這樣的人;有些人甚至是來自擁有血緣魔法的家族,可能自出生起就已經註定會成為一名魔法師。
不過,路普斯的作業依舊難倒了這一群新生。
亞德洛聽到諾瓦的抱怨,卻是突然有了些構思。他想起了以前曾經為蕾米雅做的那朵冰晶薔薇,那並不是由一個明確的法術去產生的,他只是某日在書上讀到一道可以凝結出冰晶的咒語,於是在多次的嘗試後,他逐漸能掌控結晶的樣貌、最後讓冰晶凝結出他設想的造型。
那樣的過程,並沒有多餘的法術輔助,就只是靠著想像,還有靠著他對蕾米雅的心意──
唰!
亞德洛被那陣聲響拉回注意力,定眼再看眼前的事物時,竟發現他的那張紙已經自動摺疊出造型。
但不是鳥,而是一朵勝放的薔薇。
一旁的諾瓦被這變化嚇到,立刻就高呼道:「亞德洛!你成功了欸!」
「不、那個、不是的……」亞德洛其實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諾瓦的喊聲早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數道視線又朝他們的座位聚集,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討論起這兩個頻頻引人注目的同學。
路普斯這時也來到兩人身旁。他看了看亞德洛桌上那朵紙薔薇,半晌後才開口問道:「你剛才在想什麼呢?」
亞德洛看著路普斯那雙透著深沉的藍眸,緩緩開口答道:「我想到……我想到蕾米雅,我的女朋友。」
聽到這樣的回答,討論的聲量變大了些,諾瓦在一邊拼命對亞德洛擠眉弄眼,好像沒人察覺到亞德洛的嗓音聽起來其實了無生氣。
「重來。」路普斯就只是這麼吩咐,又一掌把紙張拍回原形。
亞德洛點頭應是,隱忍住那股忽然湧上的悲傷,振作起精神要再對那張紙施展一次法術,但路普斯卻突然出聲打斷他的思緒。
「那朵花,是魔法聆聽了你的想法後所產生的,所以,只要清楚地勾勒出你所要的形象,你的法術就能替你說出想法。」
因為想起蕾米雅,想到她那猶如繁花綻放的舞姿,還有她收下那朵冰晶薔薇時漾起的笑顏,所以……
亞德洛明白了,是魔法聽到了他的這些思念,所以將他的紙變成了那朵象徵蕾米雅的花。
又一次地,亞德洛面前的紙開始摺疊,一隻紙鷹迅速成形,造型就像諾瓦摺給他看的一樣,甚至還多了不少逼真的細節,看起來更加栩栩如生。
路普斯讚許似地點點頭,接著沉聲說道:「魔法,其實就是一種詐欺。用你的意念、想像力來欺騙這個世界,讓她相信你的法術是不容置喙的事實,而不是僅存於你腦海裡的一絲幻想──
「然後,魔法就能為你實現任何事。」
亞德洛讓自己墜入了幻想中。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一個巨大的黑影劃過天際,他仔細一看,是一隻展翅翱翔的鷹,張嘴長嘯一聲後疾飛而下,張開鉤爪對牠的獵物展開猛攻。
猛禽的尖銳嘯聲在亞德洛耳邊響起,但這次並非幻想。他睜開雙眼,看見自己的紙鷹從桌上拔高飛起,在所有人頭上盤旋一陣子後,驀地雙翼一收、朝窗台上那隻還在理毛的紙燕子射去,然後一爪撕爛了它。
「天哪!」亞德洛嚇得大叫,不敢相信自己的法術居然作出儼然在忤逆教授的行動。他驚慌地回頭看著路普斯,結果後者居然咧開了嘴。
亞德洛看不出來,露出獠牙的巨狼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威嚇;他非常希望是前者。
就在這個尷尬的時刻,下課鈴響了。路普斯只淡淡地說了句「下課」,邁著他的狼步伐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眾人如釋重負般逃出教室,好像再多待一刻就會因為太過緊張而暈厥。
「走吧,亞德洛,我現在超──需要回房間休息一下的!用腦過度了,頭好痛!」
「我……我還有問題想問一下教授,諾瓦你就先回去吧。」
亞德洛的話讓諾瓦又是一臉驚訝,不懂怎麼有人想在課堂外的時間繼續和路普斯接觸。但他顯然沒聽出亞德洛話語裡奇怪的停頓,沒有追問就按對方的意思先離開了。
不到半分鐘就淨空的講堂又恢復了寧靜,似乎還能聽見窗外傳來的海浪聲。亞德洛上前撿起路普斯的袍子,猶豫了一下後才走到那扇木門前,輕叩門扉幾下。
細碎的門鎖機關聲響起,那扇木門自己緩緩退開。亞德洛怯生生地踏進那間辦公室,果然又看見路普斯像那天一樣,背對著來者在他的書架前看書。只不過,這次的背影巨大了許多,而且不是人形。
在木門自動闔上前,一道白影刷過縫隙衝進房間。
亞德洛抬眼一看才驚覺,居然又是他那隻闖禍的紙鷹,急得想衝上前抓住它,卻又因為身在路普斯的地盤裡而不敢妄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紙鷹在房裡打轉,最後落在路普斯的書架上。
「路普斯教授,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曉得法術會、會……」亞德洛在路普斯轉頭看他時,瞬間沒了說話的勇氣,還緊張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對方。
「沒關係,你只是照著我說的話去做而已,用不著道歉。」
路普斯的嗓音依舊平淡,說話間拱起身子抖了抖,讓他那身灰白長毛看起來更蓬了點。變形後,似乎不只是外貌,就連他的舉止也挺像一匹狼。
「找我有什麼事嗎?」路普斯看亞德洛不敢吭聲,這就好心地替他開起話題。
「啊,那個……」
亞德洛支支吾吾了會兒,侷促地舉起手裡的東西道:「教授的袍子!忘、忘在教室裡了……」
那張狼臉作了一個可以解釋為「挑眉」的表情。
亞德洛看路普斯不打算接話,最後像是認命般垂下頭,很小聲地道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教授,可以請問你……什麼是『死靈法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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