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記得,就在一個月後的六月十五號,他會在晚上從補習班下課回家的路上,被因爲路燈壞掉而看不清路的公車司機開車輾過,殘忍拖行足足五公尺才停下。
那場事故導致包含邱煜杰在內的三個學生分別受輕重傷,而邱煜杰則在隔天因失血過多撒手人寰。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個司機的話是藉口,開車不專心罔顧人命才是事實。然而喪禮當天,肇事司機前來上香致意,他的父母姊姊始終沒將對方趕出去,甚至沒有過質問和憤怒。就只是沈默地領著司機拿香、上香,然後送客。我總算知道為何邱煜杰會長成如此美好的模樣。
那天我藏在人群裡,終於可以表露出對他的感情。才因為他真的很美好而笑了,馬上就因為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而痛哭。
邱煜杰青春張揚的笑容在靈堂上望著大家的哀傷,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為一切感到傷心。或者就像他說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可現在我「回來」了,回到邱煜杰出事的一個月前。我默默攥緊拳頭,這次不管如何,都一定要將他從那場車禍裡救出來才行。儘管高二的我跟他並不熟悉,但沒關係,只要從現在開始變熟就可以了。
我深吸一口氣,第一次主動和邱煜杰搭話。那是我在無數次午夜夢迴時期望自己做的事。
「你——」我伸出一根手指正準備要戳戳邱煜杰的手臂,然而在碰到他的衣服之前,邱煜杰先聽見我的聲音轉了過來。
他挑著眉,嘴角微微翹起,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等這一刻等了很久。
我吞了吞口水,有點緊張。「剛才謝謝你。」
語畢,我自己先愣住了。就這樣?就這樣?你給我多想點話題啊黎安!
好在他是個健談的人,沒有因此讓話題終結:「那是應該的。對了,升上高二後的生活還好嗎?我們好像很久沒聊天了。」
意外的,我被這普通不過的問題殺的措手不及。因為對我來說,高二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而那時候的我是懷抱著什麼心情呢?
高一下的時候面臨母親和再婚對象懷孕的消息,我和父親的關係一直僵硬。我從父母身上完全得不到足夠的關愛,心裡被自卑和漂泊無根的負面情緒佔據,再加上升上高二後的繁雜學業壓得我喘不過氣,日子過得愈來愈黯淡。那是一段看不見生命前路的光陰。
但這些強烈的情緒已經遠離了很久。大學四年的經歷足以讓我有所成長和體悟,去重新審視成長歷程中的傷痛和質疑。
於是我整理了十七歲時的感受,簡略回應道:「嗯...的確是有點辛苦,我還在努力調適和父母的關係。」隨即話鋒一轉:「但最棘手的還是突然變超難的課業吧?尤其是數學,現在真的有點跟不上。」
「哦?妳沒有補習嗎?」
我搖搖頭。
見狀,邱煜杰眼睛一亮,忽然朝我伸出手。「給我妳的手機,我推薦一間補習班給妳。」
我愣愣地把手機遞過去,看著他迅速地在瀏覽器內輸入一串名字,隨後又還給我。
他指著我的手機畫面說明:「這間補習班的老師教得真的很好!妳一定要來聽聽看。」又開玩笑道:「喔,我先澄清,我可沒有收宣傳費。」
驟然拉近的距離令我有些頭暈,也不知是不是少年的身軀過於高大的緣故,我總覺得有些擁擠。邱煜杰對我露出開朗的笑容,兩顆虎牙亮晃晃的。「來當我的同學吧。」
我幾乎融化在他的聲音裡。如果這是夢,請讓我永遠沉睡。
那天,我們從高一回憶的細微小事聊到個人抱負的暢想,我從沒想過我們能無話不談,並第一次打從心底慶幸自己家住的離學校那樣遠,所以才能和邱煜杰待這麼久。
原來只要我鼓起勇氣,一切都能截然不同。我們就這樣一路聊著,直到該下車的時候仍意猶未盡,心裡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說完。畢竟五年的時光,不可能在一天內就彌補這偌大的空洞。
但我知道他的夢想是去美國讀書,最喜歡的歌是〈Hotel California〉,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在中午的高一教室後走廊,我靠在陽台上,耳機裡播著的是徐佳瑩的〈失落沙洲〉。青春期的少女從與己無關的悲傷中得到快樂。
而少年自來熟地靠過來,不由分說拿過一邊耳機戴上,臉上掛著調皮的笑容,全然不顧身側女孩隱藏在長髮下的通紅與春思。
「哇,這首歌也太悲傷了吧。」邱煜杰驚嘆道,順手拿過我的手機,然後在音樂平台上輸入一串我不曾見過的名字。
老鷹樂團的演奏頃刻便自單邊耳機流過來,而邱煜杰則若無旁人的用他變聲期沙啞的聲音投入地唱著。我從長長的瀏海間隙中著迷望著男孩陽光的笑顏,那天中午的陽光、風和他是此生最美好的存在。
啊!是的,我們曾經可以很好。是的,如果我從不曾那般自卑。
所以後來〈失落沙洲〉成為緬懷他的歌,再也不曾帶給我快樂。
我揮手目送公車逆著光消失在馬路的拐彎處,心裡泛著酸澀又溫暖的細泉。因為我知道這並非他平常搭的公車,但他為了我才選擇繞了這麼多路回家。我在公車站那呆立了一會兒,給自己一些喘息的時間,旋即起身踏上回家的路。
在仁愛路47巷一整排的老舊公寓裡,有一角是我的成長之處。成年後亟欲逃離的地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歸了。我用成年人的姿態,伴著年少的自己再次踏上曾將我吞噬的家。
八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便分居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父親的出軌。我的監護權最終落在經濟能力較佳的父親身上,而沒有工作的母親則毫不留情地丟下我離去,決心到遠方重新開始。年幼懵懂的我沒有灰色地帶,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將父親判了死刑,以沉默疏離向他抗議,無法原諒他也盲目傷害自己。
但在經歷了大學時期幾場曇花一現的曖昧糾纏後,我忽然明白父母的糾葛和苦衷,第一次以平等的角度觀察他們。
拋卻父母的身分,他們不過是一對二十歲的小情侶,因為意外懷孕而奉子成婚的懵懂青年。因為是第一次成為夫妻、父母而手足無措,所以媽媽偶爾會莫名其妙地打我,又莫名其妙地抱著我痛哭道歉,宣洩一個孩子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悲哀。我無法想像自己在大學二年級的美好年華裡突然成為母親所應盡的責任和犧牲,更無法想像該如何能一夜間便懂得扮演「好母親」與「好妻子」的角色。
遑論是他們之間的稚嫩愛情。二十代本就是迷茫而衝動的年紀,丈夫為了掩藏自卑而故作堅強,內心深處卻是極度缺愛的小孩;妻子則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磨去了本就不深的愛意,以冷淡疏離築起兩人間的銅牆鐵壁。
我看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爭吵,目睹父親犯下錯事,而母親決意揣懷理想和金錢遠走高飛的全程,深覺自己的存在才是破壞兩個人幸福的絆腳石。另一方面,仍是孩子的我卻也痛恨父親的軟弱不堪。
於是自責和憤怒來回撕扯我的靈魂,沉重的黑暗壓得青春烏雲密布,再看不清旁的風景。
但其實,無論是誰——總統總裁醫生律師阿公阿嬤叔叔伯伯丈夫妻子爸爸媽媽兄弟姊妹——今生都是第一次。
我看向鏡子裡黯淡無光的自己,拿起布著零星鏽痕的剪刀,一刀剪去蔽日烏雲,一刀剪掉纏人憂鬱。我終於重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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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候還在用的有線耳機,真的有不少互相分享的回憶呢!線的兩端連結你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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