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黛塔,我還得再和將軍他們聊上一會,妳先在旁邊等等,好嗎?」
在和馬拉霍夫將軍夫婦對話一陣後,麗茲轉身吩咐,請一名熟識的侍從官帶著奧黛塔和侍女到休息室去。
奧黛塔聽話地跟著侍從官離開,還是忍不住好奇地轉頭看向辦公室──她只差一點點就能看見裡面是什麼樣子了。她悶悶不樂地坐上休息室的圈椅,數著滴滴答答的時鐘聲響,無聊地玩弄起暖手筒。早知道她就帶娃娃來了,尤其是莫提亞。在奧黛塔的想像中,莫提亞娃娃長大後就會到像莫斯科總督府一樣氣派的地方工作,應該要帶他提前來見習才是。
不知道大家現在在做什麼呢?奧黛塔揣測著。如果是平常的這個時候,他們一家都會坐在起居室裡說話,母親的手邊會放著一本書,不然就是忙於指導安東妮娜和瑪莎做英式刺繡,姊姊通常也會坐在母親旁邊讀自己的書,直到剛回到家的父親提醒燈光太暗了,她才起身到火爐邊,加入奧黛塔和列西正在玩的拼字遊戲。
原先平手的局勢會因為吉賽拉的加入而變卦,讓奧黛塔不得不去求助帕維爾幫忙,然後拼字板的爭奪戰又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兩兩對峙,不是維榭洛娃對抗康汀斯基,就是年長的對抗年幼的。最難分出勝負的情況,往往是帕維爾和吉賽拉爭奪著剩下最後一片母音,而弟妹們只有在旁邊乾著急加油的份,卻不一定是支持自己的手足:所有人都想阻止吉賽拉贏下今晚最後一場勝利。
在舅公家的晚上就沒有那麼恣意舒適了。奧黛塔不自覺比較起來。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喜歡秩序,在他家裏所有的一切都要有秩序,而秩序是不允許小孩子奔跑嬉鬧──即便在庭院裡也不行,也不會允許她在點心時間以外吃太多甜食的,更不能忘了要按時禱告,懷抱著虔誠和感恩的心情做刺繡。
奧黛塔喜歡當個好孩子,也不希望親愛的舅公和舅媽覺得她離開了家就沒有家教,所以不管是沉悶的日課,還是因為練習縫紉而開始在手上增加的小傷口,她都在努力忍耐。只是,獨自一個人忍耐真的好難。
縱然季馬不再那樣明目張膽地欺負她了,卻不代表她在小尼古拉宮(註1)的屋簷下有過得比較自在。感情甚好的帕夫羅維奇姊弟共同把她排擠在外,儘管奧黛塔也不想再努力和他們當朋友,但被人排擠仍讓她很不好受。當大人們不在的時候,她可以說話的對象只剩下她帶來的娃娃而已,讓奧黛塔更想家了。現在,她連娃娃都沒得作伴了。
暖氣讓奧黛塔開始昏昏欲睡,她不禁打了個呵欠,卻被從隔壁房走過來的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瞧個正著。原本正要點菸的謝爾蓋收起了打火機,訝異地察覺到奧黛塔的存在。
「謝爾蓋舅公。」奧黛塔開心地驚呼,跳下了椅子,又被謝爾蓋抱起來放了回去,他拍了拍她的頭,和聲詢問:
「小黛特琳娜,妳跟舅媽一起來啦?」
「對呀。」
「妳覺得待在這裡很無聊嗎?」
「很無聊⋯⋯」她不小心說出了真心話,慌忙改口:「只有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謝爾蓋似乎頗為贊同地哼了哼氣:「辦公確實是無聊的差事。」
奧黛塔困窘得恨不得縮成一團,但謝爾蓋已經自然而然地坐上旁邊的座椅,並用眼神示意伊麗莎白的侍女去通知他得空了。奧黛塔咽了口水,小聲問道:「爸爸還在忙嗎?」
「是的,特雷波夫和老杜爾諾沃(註2)不肯放過他,非要追根究底。如果不是他,我現在還困在裡面呢。」謝爾蓋乍聽是在憐憫教子,然而語氣中更多是驕傲。「只是,妳可能得再等一等才能見到他了。」
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但奧黛塔也不禁被舅公的語氣所感染,為父親感到驕傲:爸爸果然很厲害!
「你們平常都這麼忙嗎?我之前問爸爸,他還得忙多久,他沒有回答我。」
「這裡可是莫斯科啊,只有很忙的時候,和更忙的時候而已。」謝爾蓋對她天真的問題好笑地搖了搖頭。「況且我們的國家正在打仗。這場仗比想像中棘手,又遇上了這些革命份子。」
講到革命份子時,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彷彿他們比戰爭更讓人厭惡。
「戰爭真的這麼⋯⋯這麼難解決嗎?」她試著尋找適當的詞彙。
「戰爭不能再拖了。如果只有其中一邊發生那還好,但戰爭和革命總是站在一起。」謝爾蓋皺緊眉梢,慍怒地喃喃。
「革命份子很壞嗎?」她想到被母親幫助過的那些人。他們畏縮在一起,即便有些人面露憤怒,但更多的是疲憊和怯怕;而那個回頭向母親致意的工人甚至長了一張憨厚的方臉,讓她想起平常送雜貨到家裡、跟她們姊妹倆開玩笑的大叔,一點也不像故事書裡的壞人。
謝爾蓋瞇起了一雙綠眼睛。奧黛塔沒來由地想起了夢中那頭綠眼的斯芬克斯。
「壞還不足以形容他們。慫恿人民背離沙皇、挑戰國家的權威、煽動著要推翻統治。這群革命黨真該下地獄。那些幫助他們的人也活該受火刑。」
大公冰冷的話語讓奧黛塔後頸一涼,她不自覺抿緊嘴巴,以免自己不小心把不該說的脫口而出。謝爾蓋注意到她發白的臉色,卻誤以為她是被對革命份子的描述和賭咒嚇到了,改以和聲關懷:
「噢,黛特琳娜,我嚇到妳了嗎?」他的表情仍帶著幾分厲色,但關心的語氣宛若剛才的詛咒從來沒有說出口過。
奧黛塔不應聲也不否認,只是低聲唸道。「爸爸也很討厭革命份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沒有什麼理由得去喜歡他們。」謝爾蓋嘆著氣,彷彿能吐出更多革命分子值得厭惡的理由,但他嚥了下去。「現在,我只等著退休,讓下一個總督去處理這些事了。」
奧黛塔終於找到讓她可以鬆口氣的話題。「你要退休了?」
「對,」他一派和藹輕鬆。「等我忙完,我就能把米提亞還給妳們了。」
這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父親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奧黛塔高興得完全靜不下來,連接下來見到父親本人時都還是心不在焉的,在他們用餐時,被叫了好幾次名字才回過神。當謝爾蓋簽完今晚的最後一份公文後,她大起膽子向他借了那支鋼筆,說要用它寫信給母親和姊姊。
「瑪露夏把我的筆摔壞了。」她委屈地告狀。
謝爾蓋爽快地答應了,在把筆遞交給她時,和顏悅色地說:
「等妳上學後,我再送一枝新的給妳。」
回小尼古拉宮的路上,她一路哼著歌,牽著父親的手搭上同一輛馬車。父親沒有過問她心情好的理由,只是彎了彎嘴角,提醒她到家之後要趕快上床睡覺。奧黛塔應聲答好,在心裡默默數著,離獻主節還有十一天,所以只要再寫四封信,他們就可以回聖彼得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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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謝爾蓋一家此時在克里姆林宮的住所,是其中一座小宮殿尼古拉宮(Ма́лый Никола́евский дворе́ц)。
註2:這邊提到的特雷波夫是第一任聖彼得堡總督;杜爾諾沃則是在謝爾蓋之後的莫斯科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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