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尼古拉耶維奇帶著兒子們爬過小草坡,跨越低聲唱歌的清澈小溪,踏入離莊園十數呎外的樹林裡,一如過往每個夏天的行程。十歲的帕維爾和六歲的阿列克榭跟在父親身後,盡可能邁大步伐,好模仿他的行進節奏。被樹葉篩下的陽光疏密不一地漏在他們的髮梢和鼻尖,照得後頸隱隱發熱。
從進到林子裡起,帕維爾就察覺到父親似乎在尋找什麼,不時瞇起眼睛四處張望,而且特別緊盯著樹梢。於是帕維爾也抬高視線,想從濃密的綠蔭間找到一點線索。
「啊哈,」伊利亞停下腳步。「找到了。」
「爸爸,你找到了什麼?」帕維爾的視線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落在一棵平凡無奇的松樹上。
「樹上有座鳥巢,再看上去一點⋯⋯」父親看出了他的疑惑,又抬高了手:「對,就是那裡。」
帕維爾這才從針葉堆間找到一叢鳥巢,隱隱約約能見到有鳥兒在裡頭竄動,然而阿列克榭仰喉抗議道:
「爸爸,我看不見。我想爬上去。」
「不行,阿遼夏,樹枝不夠粗,你不能爬上去。」父親單膝蹲下,朝他們招招手,「誰想先上來看?」
「我要。」阿列克榭二話不說地跳上父親的背。當伊利亞起身站穩,讓阿列克榭往枝幹上一瞧,然而僅僅一眼,弟弟臉上的興奮之情便迅速退去,他抿起嘴唇評論:「牠們好醜。」
伊利亞大笑出聲。列西拍拍父親的肩膀,示意他想下來了。輪到帕維爾,他環住父親的肩膀,視野穩定升高,隨即就見到了鳥巢,還有一窩毛絨絨的灰色雛鳥,活像是長著喙和爪子的棉花。確實有點醜,但帕維爾沒有說出口。他好奇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卻聽見父親出聲:
「別碰那些小鳥,帕沙。」
「為什麼?」他的手疑惑地停在半空中。
「比起脆弱的牠們,我們太巨大、太有力,你不會知道你輕輕一碰會造成什麼結果,」父親蹲下身,讓他能輕鬆跳下來。「而我們有選擇不去打擾或觸碰牠們,牠們卻沒有。」
咕咕,帕維爾聽見了鳥類的叫聲,一隻大雕鴞飛上了樹梢,傾身靠近鳥巢,散發著警戒的氛圍,琥珀色的大眼審慎地緊盯著父子三人。巢裡的雛鳥立即尖聲鳴叫,就像在跟家長告狀似的。雕鴞也鼓起一身蓬鬆的羽毛,喀噠喀噠地砸響上下顎。
「牠們的爸爸回來了。」伊利亞輕拍長子的肩膀,「我們走吧。」
回程時,伊利亞總會讓男孩們走在前頭,他好趁機在樹林裡藏匿一些小物品,等待他們下次來時挖掘。帕維爾回頭偷偷瞄了眼,看見父親手裡捧著一對小鳥木雕,父親發現了他,故意扳起臉,意思意思地藏在身後不讓他瞧。帕維爾也只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待他們走遠後,父親才開口吩咐:「以後如果要到這裏,就得有大人陪。因為貓頭鷹的領域性很強。」他指向他左邊眉毛的尾端,橫過一道小小的淡色的疤。「這是我以前被一隻貓頭鷹抓傷的,也許還是剛剛那一隻的爺爺呢。」
「我會記住的。」帕維爾認真地回道。
「唉,我的小戰士,不需要那麼嚴肅。」父親笑說,順手揉亂他的頭髮。
「我還以為那是你被雕刻刀弄到的。」阿列克榭提出質疑。
「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伊利亞輕描淡寫地帶過。「你提醒了我還欠你一個木雕。阿遼夏,你想要刻什麼?」
「我要刻阿羅夏・波波維奇,」阿列克榭期待地高喊著與他同名的英雄,「還有那頭圖加林惡龍!」
父親一口應下。他們不疾不徐地沿原路走回,離開彎彎繞繞的林蔭小徑,跨過安靜得快要睡著的小溪,此時的河床已流淌著夕陽的顏色,宛若火焰流竄而過。小草坡上,有一名騎士騎著駿馬佇立在那,背對落日而看不清側顏,然而那身絳紅色的馬術服又是如此眼熟。
「瞧,三名勇士回來了。」葉夫多基亞回過頭來,帽沿上的網紗甩到了鬢上。她燦爛一笑,「征途可還愉快?」
「一切都好。沒有人受傷。」伊利亞回答。
「原來如此。」葉夫多基亞點點頭,突然勒起韁繩,朝莊園的方向飛奔而去。「快追上來,最晚進家門的人今晚沒有點心吃!」她大笑著呼告,不一會就縮小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在男孩們錯愕的目光下,伊利亞認命地摸摸鼻子,往兒子們的背後大力一拍,「你們都聽到你們母親說的了⋯⋯跑吧!」
他們盡全力跑下草坡,逐漸與前方奔跑的馬匹縮短距離,不過是因為母親在半途就放慢了速度,好讓他們能跟上。她的臉上仍洋溢著頑皮的笑靨,卻溫柔地注視男孩們的背影超過自己,先一步踏至宅邸。伊利亞沒費多少時間便趕到她身邊。他朝妻子伸出手,協助她下馬。
當帕維爾回過頭,困惑起母親怎麼還沒有跟上來時,看見的便是雙親正站在一起有說有笑,旁若無人地沈浸在彼此的話語間,率性又恣意。父親的金髮在橙紅餘暉下閃閃發光,而母親也甩開一頭深褐捲髮,享受著微風鑽過髮梢的撫觸。男孩準備在喉間的叫喚,似糖塊般無聲消融在舌下。
父親注意到他,揮手喊道:
「先進屋吧,帕沙。我們晚點再進去。」
他回答好,目送雙親肩並肩,步向晚霞還未落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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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鬧出來的動靜太大,孩子們瞞不住大人的詢問,只得坦白一切。嚴格來說,是奧黛塔引來了大人們的注意。母親匆匆趕上樓,連葉夫多基亞夫人都走下了床,甩開憂心忡忡的妹妹,好奇地往房內望去。哭得一塌糊塗的她先被帶到了別處,母親則留在房內,聽著姊姊和朋友們解釋。
淚水讓視野一片朦朧,以至於奧黛塔沒發現自己是被誰牽走的。直到她被引導到椅子上坐下,聽見葉夫多基亞夫人和聲道:
「小奧黛特,能聽到我說話嗎?」
奧黛塔勉強地點了點頭,努力抹掉不停冒出來的淚珠,這才後知後覺地開始發窘。葉夫多基亞鎮靜地捧起女孩的臉頰,用手帕把滿臉的淚痕擦拭乾淨,動作溫柔而仔細。她擦完後,還滿意地左瞧右瞧了下,似乎在確認把小臉上的慌亂和尷尬也一掃而空。
「好啦,這下子好多了。妳願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妳這麼難過嗎?」
奧黛塔吸吸鼻子,試著解釋起來:「我想要送給麗茲舅媽的刺繡不見了。我做不出比原本更好的了。」她再度哽咽,盡力把不爭氣的淚水憋回去。「我已經、已經練習了好久,沒辦法做出新的了⋯⋯」
「那真的很嚴重呢。」葉夫多基亞低嘆了聲,「妳為什麼會想送刺繡給她?」
「因為,我想為她做點什麼。」奧黛塔低下頭,手指揪著裙擺,「我好久沒有見到麗茲舅媽了,也沒有收到她的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很難過⋯⋯除了刺繡,我不知道還能替她做什麼。」
葉夫多基亞沉吟數秒,「可以伸手給我看嗎?兩隻手都要。」
奧黛塔困惑地眨眨濕潤的眼睫,但還是乖巧地配合這唐突的要求。女子牽起她的雙手,像讀手相的女巫般檢視她的掌心、指節,還有那些剛長出新肉的小傷口。
「妳真的很努力了,」葉夫多基亞勉勵著,褐色的雙眸盈滿暖意,「但是啊,如果一直哭的話,會沒辦法看到最重要的事情。」
女孩一臉懵懂,收回無措的手。葉夫多基亞莞爾一笑,夕陽為她的髮梢鍍上一層光暈,蒼白的臉龐也泛起紅潤的色澤。在她身後,紅角的十數名聖人凝以莊嚴的目光,溫柔地注視她們。
「沒事了,回去找妳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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