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推薦BGM:俄羅斯的離別的集禱頌(The Russian Kontakion of the Departed)
預想之中的懲罰並沒有發生,至少不是此時此刻。在奧黛塔撲抱住父親後,帕維爾清楚地看見迪米崔・齊格蒙維奇滿身繃緊的怒意,在頃刻間便消散殆盡。老師輕拍著女兒哆嗦的肩膀,低頭安慰道,奧黛塔則正揉開淚水,縱然隔著距離而聽不清他對奧黛塔說了什麼,但遠比帕維爾一開始以為的發展還要溫和許多。
列奧尼德舅舅撓撓後腦,和外甥對望一眼,彷彿在說:我們剛出來時他不是這樣子的。至此,公爵父女也已經談和。迪米崔牽起女兒的手走在前頭,舅甥兩人只好快步跟上,趕在夕陽西沉之前回到宅邸。
剛踏進起居室,帕維爾就看見母親從椅子上起身,張臂擁抱他,彷彿在迎接凱旋而歸的騎士,毫不在意他滿身的塵土和擦傷。
「帕沙,幸好你平安無事。」母親長長呼氣,眼中溢滿欣喜與感激,手指掠過他的頭髮,顏色已經全然和她的一樣深了。「謝謝你們為我做的。」
帕維爾安靜一笑。他有好久沒有看見母親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然而列奧尼德舅舅忽然咳了兩聲,打斷了此刻的溫馨。
「葉夫嘉,男孩們,」他朝帕維爾和阿列克榭點點頭,「我有件事情得告訴你們,跟我來。」
母親臉上的笑容一滯,被疑惑給取代。然而列奧尼德只是神秘兮兮地引著他們前往會客室,米倫娜也溫言勸說「走吧,葉夫嘉。」並挽過姊姊的手臂,又招呼著外甥們。帕維爾只好扶著阿列克榭一同前去。
不知何時,會客室中央的座椅和茶几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蓋著絨布的棺材,就安置在男女主人的肖像畫前,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這幅過分衝擊的景象引發了一陣沉默,帕維爾隱約理解到了真相,可那太過灼燙,以至於他開不了口,直到令他窒息的沉默被母親顫抖的聲線給打破:
「列卡,告訴我,這是我想的那樣嗎?」
「是的,葉夫嘉。」列奧尼德低聲宣告,「伊利亞・尼古拉耶維奇・康汀斯基就在這。」
一陣戰慄鑽過康汀斯基兄弟全身。母親掙脫米倫娜的攙扶,蹣跚幾步,跪坐在棺材邊。淚水滴落在絨布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印。伊利亞,她伏在棺材上,嘶啞地喃喃唸道,伊柳沙(註1),一再重複那些日以繼夜的祈禱,在這回終於如願以償:
「伊柳沙,」她終於放聲啜泣。「你回來了,和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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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撥慢的時鐘重新恢復準點,葉夫多基亞的病情在那晚急速惡化。他們匆忙聯絡醫生,即便心中早已浮現最糟的結果,得到的回答也一如預期,本就沉重的心情緩緩落至谷底。神父來到家中,替病人執行儀式。葉夫多基亞平靜地領了聖餐、進行懺悔、接受塗油,等待最後一刻來臨,聖伊利亞的聖像始終擺在床頭。
接下來的幾天,帕維爾和阿列克榭守在母親床畔,寸步不離。沒有人忍心叫他們離開,只設法勸他們可以輪流看顧。憂心忡忡的女孩們會帶著補給品去陪伴朋友,確保男孩們有定時進食,或是幫忙唸書給病人聽。
在第五天的下午,帕維爾正在朗讀亞克曼的詩集,正念到那句「當時間到來,你不知道該何處安置你的鬼魂」(註2),母親聽膩了法文詩,低聲請求:「換唸普希金吧。」
「好。」帕維爾詢問,走到書架前揀選,「《奧涅金》可以嗎?」他回過頭,看見奧黛塔正捧著一碟餅乾走進來,拘謹地坐到椅子上,並把餅乾擺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他想起稍早前,吉賽拉才以不容拒絕且略帶威脅的口吻逼著阿列克榭先去吃東西。
「當然好。」母親欣然應好,只是微笑略顯虛弱。
他翻開書頁,斟酌著該要唸哪一節。母親狀似隨意地提及:「我想聽達吉亞娜離開家鄉那一段。」
帕維爾找到那一頁,看見達吉亞娜迎著曙光,奔向即將告別的田野,眼前的一切都讓她留戀不已。他清清喉嚨,開口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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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會,我寧靜的山谷,
還有你們,我熟悉的山巒,
還有你們,我熟悉的樹林:
拋棄可愛、清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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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窗沿的椋鳥發出一聲明亮的叫喚,沒有人驅趕便逕自飛去。他接過母親和奧黛塔期盼的眼神,繼續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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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浮華、耀眼的喧嚷⋯⋯
再會吧,還有你,我的自由!
但,我奔向何處?我何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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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由地,他的雙唇發顫,視野湧起朦朧的水霧,遲遲無法說出最後一句呼告——命運安排是怎樣的前途?母親的咳嗽聲打斷他的躊躇,他抬起頭,淚水潸然落下。
「帕沙,坐近一點。」母親一開口,暗紅的血液便湧出唇間,滴落在雪白的前襟上。帕維爾扶住她的肩膀,母親痛苦地蹙眉,叫喚道,「我想見阿遼夏⋯⋯」
「我去帶他過來。」奧黛塔站起身,和他交換過眼神,便匆匆步出房間。她慌張的聲音還飄盪在走廊上,「噢,媽媽,帶阿列克榭過來⋯⋯」
阿列克榭不一會就出現了,同行的還有米倫娜阿姨以及她請來的神父。阿列克榭率先走到母親床邊,牽住她的手。「媽媽。」他的藍眼濕潤得像漲潮的海灣。
母親以眷戀不捨的目光凝視男孩們,黑髮如河水般流散身周。神父緩緩移動到床鋪的另一側,準備為病人進行臨終祈禱。她太過痛苦,無需再拖延。
「至聖之上帝,至聖且全能之上帝,至聖及永生之上帝,憐憫我們。」神父以低沈的嗓音複誦,指腹沾取聖油,塗抹過她的額頭。帕維爾在唇間無聲嗡唸:憐憫我們。
母親伸出手,蒼白的手指懸在他們的臉上,緩緩滑過眉骨和鼻樑,像是要藉此想像他們的未來。阿列克榭握緊母親的手,徒勞地想多爭取一些時間。
「如果能看著你們長大就好了。」她猛咳一陣,可不知道那雙栗色眼睛瞧見了什麼,劃過一絲光亮,死蹙在她眉間的苦澀亦緩緩散開些許。「可是你們已經長大了呀,我的戰士們。」
阿列克榭沒忍住淚水,匍伏在她的臂上,母親勉勵道:「唉,列西,要勇敢起來。你都是一個能獨當一面的戰士了。哭太久會⋯⋯」她想替他擦去淚水,手指卻連抓握的力氣都沒有,一時喘不過氣。阿列克榭勉強撐出笑容,把話接下去:「會看不見重要的事。」
「我很快就會和你們的父親見面了。」她緩緩喘息,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平靜,「當個勇敢的人,帕沙。照顧好你的兄弟,保護你愛的一切,不要害怕自己的脆弱⋯⋯」
帕維爾啞聲承諾,「我會的。」
「我知道你會的。」母親親吻他們的臉頰,「你們是戰士伊利亞的兒子,我永遠會以你們為傲。」
帕維爾雙唇哆嗦,眼眶後方傳來微弱的抽痛,陣陣加劇,又聽見母親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我們都會以你們為傲。」說畢,她才安然闔上雙眼。
一秒,兩秒,她的呼吸消失無蹤,寧靜的神情永遠凝固在那瞬間。禱告聲嗡嗡響起,他和弟弟一同開口附和哀悼的經文。帕維爾閉上眼睛,像要挽留住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般緊握著雙手。
神父低聲祝福:「我們的上帝是有福的,從此時此刻,直至永永遠遠,阿門。」
阿門。帕維爾輕聲道,額頭抵著指節,把眼淚藏在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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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的骨肉血親、靈性手足、以及所有親朋好友,盡情哭泣、嘆息、哀悼,因為看哪,我將要離開你們了。(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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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汀斯基兄弟任由大人們安排一切,換上喪服、點燭守夜,跟著指示朗讀詩篇、吟唱三聖頌(註4),讓悲傷一點一點融入燃燒的燭光與焚香中。米倫娜阿姨雙眼通紅,領著他們為母親清潔身體、裹上嶄新的白色長袍,把紅色披肩繞過肩膀,手指仍微微顫抖。
棺材裡的母親沉沉安睡,懷中抱著聖像,洗去所有苦痛,不再有疾病,不再有憂慮,並得以與所愛相伴。倘若西林曾飛到窗邊,定會為她歌唱。
列西低垂眼睫,親吻母親的臉頰,並往她身邊放進一束乾燥處理過的水仙花,是他們摘回來的野花中最漂亮的。他退離棺材邊,悄悄拉住哥哥的袖口。吉賽拉與奧黛塔接著走上前送花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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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宛若雨水,我那憤怒且渺小的往日,已逐漸逝去。聖母,請拯救我。最神聖的聖母,請拯救我們。
我的雙唇沉默,舌頭無話可說,但我的心會發聲:因為這毀滅的火焰由內點燃,難以言語之聲持續呼喚妳,噢,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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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靈的頭三日似乎最難熬,米倫娜阿姨克制地啜泣,直到淚水流盡;列奧尼德舅舅刮掉滿臉鬍鬚,反而更顯得面容削瘦,少有地一派沉默。所有的窗戶與鏡子都被罩上黑布,時鐘也凍結在女主人離世的那一刻。
家族舊識與父親的軍中同僚陸續前來悼念,彼此傳遞薄煎餅和麥餡餅(註5)、輪流朗誦詩篇、分享對亡者的回憶,談論起伊利亞的真誠、葉夫多基亞的爽朗,以及曾在這幢房子裡接受過的盛情款待,緬懷他們的種種。維榭洛夫一家則始終默默地在旁陪伴,協助一切順利進行。
「戰爭就要結束了。」其中一名軍官在會客室的角落,向列奧尼德與迪米崔談論戰事,「我們的海軍輸得一塌糊塗。」他搖了搖頭,走向棺木朝同袍道別。
到了移靈的那日,教堂的鐘聲從遠方傳來,紫藤花開滿了樺樹莊園的庭園,為首的銀樺樹垂首送別他們的主人,而阿爾漢格爾斯克的田野,在夏季的陽光下欣欣向榮,彷彿今日的一切本就該盛大而隆重,連阿爾科諾斯特都會為此刻緘默祈禱。父親的胸針別在他的前襟,小小的寶石閃爍著光彩,一下似紅,一下似靛,有若兩股火焰交纏碰撞。
送葬隊伍緩慢地穿越沼澤,步過橋樑,河水在他們足下潺潺流動,來到聖米迦勒教堂。神父在祭壇上赦免亡者的罪孽,祝福他們的來世,讓親友進行最後一次送別,才闔上棺木。安魂曲則將送葬隊伍引往墓園,來到已經挖好的墓穴前。三聖頌再度響起,莊嚴而哀戚。
帕維爾灑下一捧土,望著雙親的棺材被緩緩放下、逐漸被黑土淹沒,速度遠比他原以為的還快,就在他意識到前,曾經屬於他內在的某一部分已經永遠離去了,像火焰焚燒森林,像河水帶走沙石。
「再見。」阿列克榭溫柔地輕喃,塵土從他手間落下。「再見。」第二聲道別帶著哽咽,但他忍住了淚水,即便沒有人會責怪他在此刻失態地嚎啕大哭,沒有人忍心斥責失去母親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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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黑夜毫無預警地降臨,漆黑無月,迫使我毫無準備地踏上這漫長駭人的旅途。女士啊,願妳的仁慈一路相隨。
噢,女士,沒有人同理我的悲傷,也沒有人願意寬慰我,因為所有親朋都已拋棄我。但妳,我的希望,永遠不會背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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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下葬後,送葬的人群逐漸散去,剩餘的人則回到樺樹莊園。身處在哀悼的親屬之間,帕維爾幾乎無法獨處,卻又不完全融入其中,哪怕這是他自幼長大的家。
送別前任主人之後,宅邸像是突然從長眠中甦醒,環繞著他、審視打量著「你就是我們的新主人嗎?」,沉思究竟該把他像打獵標本一樣掛在牆上,還是認認真真地服侍。就連擺壁爐上的天堂鳥們彷彿也在無聲應和。他渴望奔向戶外,呼吸幾秒新鮮空氣,但他仍留在起居室,固執地負隅頑抗。
奧黛塔離開家人身邊,走到他面前。她擔心又忐忑地瞄著他,似乎對於一切都很不習慣:沉默又欲言又止的人們、冗長得讓人不自覺肅穆起來的宗教儀式、所有人都一身黑衣素著,甚至是在她的下巴打了個大蝴蝶結的大黑紗圓帽,都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但朋友稚氣的藍眼中流露出的關心,仍如此真摯。
她伸出手,輕握住他的,沒有因他滿手的寒意而怯退。
「我也很難過。」她把手帕按進他的掌心,低聲道:「但我很高興,我有機會能認識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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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伊柳沙(Илюша)是伊利亞的小名。
註2:路易絲—維朵琳・亞克曼(Louise-Victorine Ackermann)是法國帕納索斯派的詩人。引用的是她的詩作〈實證主義〉(positivism)中的一段:狂熱的支配者,當時間到來,你不知道該何處安置你的鬼魂。
註3:以下斜體字引用的是東正教的靈魂身體分離儀式(Exdos of soul from body)的禱文。
註4:三聖頌(Trisagion)是東正教的一種頌文,用於日常祈禱、領聖禮和喪禮的守夜。
註5:麥餡餅(колива),或譯科利瓦(koliva)是以小麥為主要食材、加入水果、糖或蜂蜜煮成的點心,用於東正教喪禮的追悼儀式環節上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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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補充:
這次的BGM是俄羅斯的離別的集禱頌(The Russian Kontakion of the Departed),使用了伊莉莎白二世過世時在喪禮上的節錄影片。Kontakion是拜占庭的讚美詩,用於節日時詠頌,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自然也保留了此一形式。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bPw3XxTJT
至於為何會被今日的英國王室所使用,乃是維多利亞女王在參加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喪禮時,聽見了這個版本的集禱頌,並甚是喜愛。到了女王過世時,她的女兒們曾想在喪禮上使用母親喜愛的歌曲,然而因為不符合英國國教的儀式而被阻止。
然而好的曲子總是會發聲:在愛德華七世的妻子,丹麥的亞歷山德拉王后的葬禮上,集禱頌首度被演唱,之後在邱吉爾、菲利浦親王,乃至伊莉莎白二世的葬禮也都有出現。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KhkGww9sz
(出現在菲利浦親王的喪禮上應是最合理的,因為親王本人是信奉希臘東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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