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推薦BGM:蕭斯塔科維奇的第11號交響曲〈1905年〉
作者前言:
把〈白夜〉和〈融雪〉兩章一起讀,剛好可以把整首交響曲聽完喔。🙏
關於遭遇假帳號留言一事,以及創作這部作品時已經經歷過的種種挫折,讓我很不想更新這一章,遇見這種事情,是讓我很不想將作品放在公開平台的原因之一。但既然已經有存稿了,該更新的還是繼續更新。
感謝官方迅速地處理這件事,也希望不要有其他作者受害了,這種惡意行為真的會讓創作者很受傷,還破壞了創作者與創作平台之間的信任。
《曼徹斯特衛報》,一九零五年一月二十三日,週一(註1)
死傷事故
可怕的死亡名單
拉凡的記者在昨晚八點三十發來電報,援引了警方的數據。據他所說,死者人數為兩千人。五千名傷者躺在醫院裡,還有許多傷患被送往其他地方。在納爾瓦門,加蓬神父帶著他忠實的護衛和普蒂洛夫工人開始行動,三百人被殺、五百人受傷。在莫斯科車站下方的莫斯科夫斯基大門,有五百人死亡、七百人受傷;瓦西里-奧斯特羅夫區有兩百人死亡、五百人受傷,其他地區有一百人死亡、五百人受傷。
加蓬神父因胸部中彈,正於阿拉菲斯基醫院施救中。
流血場面
由於連續射擊,宮殿廣場在下午兩點三十分被掃蕩乾淨。士兵們現在正駐紮在當地。營地廚房已經安置完畢,正在料理部隊的伙食。
兩支工人隊伍現已分開。河對岸的人拿著刀劍、鐵匠和木匠的工具,忙著搭建路障。涅瓦大道上有幾名警察受重傷。他們的劍被奪走,肩章被撕掉。恐慌和驚愕主導了一切。無論有沒有理由,部隊顯然是毫無章法地四處開火。暴民繼續向他們呼籲,「你們是俄羅斯人。 為什麼要扮演嗜血的屠夫?」
據報導,一個步兵團拒絕向暴動者開槍。當死者和傷者被運走時,人們虔誠地舉起帽子喊道:「萬歲!做得好!」向那些遇難者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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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黛塔睡得迷迷糊糊的,窗外的鳥叫與車輪滾動的聲音都沒能打擾她。如果姊姊沒有來叫醒她的話,奧黛塔很可能會一直這麼睡下去,直到四月春暖花開為止。
「奧黛塔,起來、起來!」
「我想再睡一下⋯⋯」
「快起來,爸爸回來了!」
奧黛塔的睡意頓時全消。她掙開毛毯,起身追在姊姊身後。當她們奔下樓梯,大門也恰巧敞開,熟悉的身影終於回到了家中。
「爸爸!」
奧黛塔往父親的方向撲了過去──她原本想這麼做的,可是父親大步一邁,就把她和姊姊都牢牢抱進懷裡。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還是止不住確定父親平安回家的喜悅,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吉賽拉不發一語,把臉埋進父親的肩膀,悄悄鬆了口氣。
父親的掌心撫著她們的髮頂,像是在確認她們沒有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五俄寸 (註2),才放鬆下來,講出那句讓人安心的話語:
「我回來了。」
他端詳完她們的臉,站起身張望:「你們的媽媽呢?」
「我們也還沒看到她⋯⋯」奧黛塔注意到父親臉上的劃傷,還有他手上纏的紗布,倒抽口氣:「爸爸,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父親揉揉她的頭髮,要她別擔心。但奧黛塔還是無法不在意──包紮包得好醜!媽媽一定會幫他重新包好的。
走廊傳來了母親的呼喚聲,那句「米提亞?」就這麼懸在空氣中。她拋棄莊重的儀態,提起裙襬往丈夫奔去,張臂抱住他,顧不上在場還有其他人。老成的門房和男僕一齊別開目光,只是年輕的彼嘉仍紅透了耳朵。
「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沒事了。」相比其他人的驚愕,父親表現得對此習以為常,輕拍著她的背。然而他立即便發現了異狀,按住妻子的肩膀打量。「妳怎麼沾到這麼多血?」
母親身上仍是昨日那件綠色居家服和白色圍裙,只是圍裙沾著左一塊右一塊的血漬,總是盤得一絲不苟的紅髮也凌亂鬆散。忙碌了一整晚在治療和照護的人在奧黛塔想像中會是什麼樣子,母親就是什麼樣子。她原本正期盼著母親向父親解釋完一切,然後他們一家就可以坐下來,好好享受早餐,但父親的臉色卻一點一點沉了下來,彷彿他已經在短短幾秒間,理解到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進去說吧。」母親平靜地說道。
父親吩咐彼嘉先離開,便隨著母親往東側翼走去。吉賽拉抓著妹妹的手,盡量悄聲地跟在雙親身後。奧黛塔則努力配合姊姊的步伐,眼神不安地在雙親的背影之間游移。
父親沉默地走過東翼走廊,看著在一夜之內變成臨時醫院的兩側房間,蜷縮在房裡的傷者們有些仍餘悸猶存,渙散的目光閃爍著恐懼。人數大約在十人左右,男女老少都有。他詢問過留守的守衛和僕人,確認了昨晚宅邸內無人受傷,鐵青的臉色才稍為轉好。
接下來,孩子們被隔絕在這場爭執外,即便只隔著一面牆的隔壁房而已。她們立刻聽見父親氣急敗壞的嗓音:
「你們可能會出事,甚至更糟,當時外頭亂得根本沒辦法想像。只要有一個心懷不軌的人混進來,只要有一個⋯⋯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米提亞,」
面對父親的擔心,母親懇求地呼喚著。
「有受傷和垂死的人倒在我們的家門外,我不能坐視不管。我發過誓的。我不希望孩子們發現有人無聲無息地死在家門口,而我卻得告訴他們不需要在意。他們會怎麼理解?只要不是穿著軍官制服的人就可以見死不救?工人和革命份子就不值得被當作人對待?」
「我不是要求妳違背妳的良心,但不是每個革命份子都願意當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憐憫。」
「在外面的那些人,有些只是女人和孩子,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孩子。」母親平靜地指出事實,卻能聽出一絲絲怒意絞在她的咬字間。
「而外面的有些人,可以沒有良知到對女人和孩子都敢下手,那群天殺──」父親幾乎要飆起咒罵,那是孩子們從沒聽過的憤怒的低咆。但當他意識到孩子們只在一牆之後,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沉默了幾秒才再度開口:
「等天黑了就讓那些人離開,他們不能待太久,警察很快就會來了⋯⋯我不想讓女兒們太早看見這些。」
「我們沒辦法決定這種事發生的時機。」母親無奈地低語。「你的傷⋯⋯需要我幫忙嗎?」
「我沒事。」他打斷了她的好意,深吸一口氣。「妳去忙吧。」
父親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只剩下母親的腳步聲逗留在房間裡。姊妹倆觀察了一會,聽見裡頭不再有聲音,便決定走進去。她們看見母親蜷在扶手椅上,解開了長髮,疲累地以手掩面,寬大厚實的絨布椅讓她顯得格外嬌小纖弱。那是她們倆人平常望著母親時,很少會聯想到的形容。
母親擱下手,臉上是可形容為脆弱的表情,在發現她們時卻又逞起了慣有的平靜溫柔,親暱地喚著「我的大小老鼠們」,只是她真的太疲累了,連聲音都微弱游絲。女兒們圍到她身邊,頭枕上她的膝蓋、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好似一尊三人雕像般靜靜地定在原地。
吉賽拉先開了口:「妳需要喝杯茶嗎?」
母親搖搖頭,「沒關係的。妳們去要點牛奶喝吧,請廚房也一起準備帕維爾和阿列克榭的份。別空著肚子了。」
就像應驗她的話一樣,不知道是誰的肚子不適宜地響起了咕嚕聲,然而姊妹倆都紅著臉拒絕承認。母親終於放鬆了神情,親吻她們的臉頰讓她們離開。
「他們是不是吵架了?我不想要他們吵架。」奧黛塔拉住姊姊的袖子,在她身後小聲問道:「為什麼爸爸要這麼生氣?媽媽不是在幫助人嗎?」
幫助人是好事,不是嗎?她咬著嘴唇,憋不住自己的困惑。
「她是在做好事。可是,我不覺得爸爸擔心的是錯的。」吉賽拉梳開耳邊的一綹頭髮,一次又一次,焦躁的手指洩露了真實的情緒。「不是所有受傷的或弱小的人就都是善良的。」
「但是媽媽幫助的人也沒有傷害我們⋯⋯」奧黛塔的聲音在姊姊回過頭的注視下變得微弱。「媽媽說,那是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她去做了,而且也沒有發生真的很糟糕的事情,這樣不行嗎?」
比起說服吉賽拉或不在場的父親,她無助的口吻更像是在嘗試說服自己。這是作為一個孩子所能面對最困難的問題:這世上她最愛的兩個人彼此爭執,然而沒有一方是錯的。
「我沒有說我覺得媽媽做得不對。」吉賽拉輕聲應道,答案出乎意料:「我覺得她那樣做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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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榭洛夫大宅一大早就開始清點昨日的暴動對宅邸周遭有無造成影響。帕維爾奇異地靜不下來,他太想弄清楚外頭的情況,於是自發地跟著管家還有副官尼基塔一起行動,忙進忙出了快一個早上。除了發現花園西側的小門絞鏈鬆脫,一根松樹樹枝因為積雪的重量被壓斷,擋住了通往花園深處的小路,還有幾枚卡在西牆磚縫間的子彈,大部分的地方都無損。
然而圍牆之外卻不盡然是如此。散亂的傳單、毀損的聖像畫,還有用擔架運送的傷患,以及白雪也掩蓋不了的點點鐵鏽斑污,處處可見暴動發生過的痕跡,街上卻安靜得異常。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地行動著,整理街道、搬運屍體、焚燒掉革命的證據。縱使是普希金也沒預料到,彼得堡的喧囂會有停息的一天。(註3)
難聞的惡臭竄入鼻腔,帕維爾屏住呼吸,將目光緊釘在前方。
當他們繞完一圈走回大門,恰好遇上報童,只是報童沒有像往常一樣吆喝著賣報。尼基塔隔著鐵柵欄向報童打招呼:「小傢伙,外頭還好嗎?今天有報紙嗎?」
「四處都糟透了,先生。今天沒有報紙,工廠還是空蕩蕩的,印刷機前根本沒有人呢!」
「那你出來幹嘛?」尼基塔再問。
「我出來找我哥哥。他昨天也跟著上街罷工,出門後就沒見到人了。」報童回道。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我媽媽腿斷了,下不了床。」
「願上帝保佑他們。小傢伙,快回去吧。」尼基塔掏出一枚硬幣,拋給柵欄外的報童。報童感激地收下了。
帕維爾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母親現在還好嗎?接著不由擔心起,昨日的罷工是否影響到了母親所待的郊外。他心神不寧地走回屋內,就在門廊上遇到了一臉嚴峻的老師,帕維爾不由得一驚──他終於回來了。
管家和尼基塔戰戰兢兢地敬禮致意。迪米崔淡淡地頷首,讓他們回去各自的工作崗位,卻只留下了帕維爾,似乎是有事情要交代。
「老師。」帕維爾稍息站好,等待迪米崔發話。不知道是什麼事讓老師臉色這麼嚴肅?
「罷工只發生在聖彼得堡,所以你母親待的村子沒有受到影響。只是現在電報和信件都發不出去,一時聯絡不上。」迪米崔說道,雖然臉色仍然陰鬱,但聲音並沒有洩露漫無目的的怒意。
帕維爾好不容易鬆了口氣。「謝謝您告訴我。」
帶著難得的好消息,他和老師道別後就跑去找弟弟,卻沒在育兒室或小教室找到人,最後又繞到了廚房,才看見兩個孩子窩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喝著熱牛奶,卻各自皺著兩張小臉,不知道在為何煩惱。
「發生什麼事了嗎?」他關心道。4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ep1DJ5Nnz
奧黛塔一臉憂愁,以小大人似的口吻說道:「我爸媽吵架了。」
帕維爾頓時了然,難怪剛才老師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在奧黛塔解釋這一切的同時,吉賽拉也正好從廚房裡走出來,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她把杯子遞給帕維爾時,還用十歲小孩能做到的凌厲眼神睨了妹妹一眼,但也沒有阻止奧黛塔繼續說下去。
「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們和好?」當女孩滿懷期盼地望向他時,帕維爾這才意識到她在向他求助。他思考了下,回道:
「如果他們了解到彼此都是對的,很快就會和好了。」
「我們家的爸爸媽媽也是這樣。他們常常很突然地吵起來,然後又很突然地就和好了。」列西放下牛奶杯,回想著。「快得像沒有吵過架一樣。父母都是這樣子。」他又加上一句,試圖安慰朋友們,但又因為提起雙親而不免感傷。帕維爾摸了摸弟弟的頭。
「老師剛剛有跟我說,媽媽那邊沒事。」
男孩這才鬆口氣安下心來。奧黛塔捏捏朋友的手心,猶豫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她疑惑許久的問題:
「你們的媽媽⋯⋯她還好嗎?她生了什麼病?」她一直都有注意到她的朋友們總是謹慎地繞開這話題。她只知道康汀斯卡亞夫人生了病,必須住在鄉下休養,讓奧黛塔不禁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奧黛塔。」吉賽拉輕聲提醒妹妹。發現兄弟倆的沉默,奧黛塔縮起肩膀,羞愧得不敢再看他們一眼。
帕維爾看著他滿臉愧疚的小小朋友。如果是半年以前,他可能還說不出口,但⋯⋯他用眼神向弟弟徵得同意後,輕聲回覆:
「她得了肺結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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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俄國當時採取的是舊曆儒略曆,而非通用的格里歷。儒略歷的日期與格里曆差了十一天。因此俄國會將血腥星期日發生日期記為一月九日,西方則會記錄為一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此篇報導的全文可參見衛報的網站,連結。
註2:大約是12.7公分。
註3:致敬《奧涅金》1:35節的其中一句:彼得堡的喧囂從來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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