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配圖:維榭洛娃姊妹
想必所有俄羅斯人體內都流著斯芬克斯的血液,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們骨子裡透出的高傲和冷漠,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他們變化莫測的脾氣。維榭洛夫公爵家自然也不例外,而他們身上所流有的斯芬克斯的血,或許還比其他人更多了一點。看看那家的男主人就知道了,離經叛道又娶了個外國人,他的孩子想必也是人面獅身的幼崽,他才不把她們帶到別人面前。
「這是真的嗎?」
獨坐在花園裡,八歲的奧黛塔又是害怕,又是疑惑地喃喃自語:
「不,這一定不是真的。我身上沒有獅子的爪子或尾巴,爸爸身上也沒有,我們一定不是斯芬克斯⋯⋯但,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她跳下小鞦韆,鑽過沙沙作響的灌木叢,不自覺越走越快,餘悸猶存地摸摸自己的頭髮和裙子(確認她沒有長出獅子的耳朵或是尾巴),想找到一個能回答她的問題的人。對,要找爸爸和姊姊問清楚。她下定決心,奔跑起來。
走進屋裡沒多久,老嬤嬤杜尼亞莎就逮到了她。杜尼亞莎擰著滿臉皺紋,捧起女孩的臉左瞧右看,拿出大布巾使力揉掉不存在的斑點。
「我的好小姐,妳跑到哪裡去了?妳忘記今天會有兩位小少爺來家裡了嗎?老爺和夫人快回來了,妳要趕快換衣服才行。快、快,吉賽拉小姐已經準備好了。」
奧黛塔委屈地想著:我一直都在花園裡啊,為什麼沒人發現我?她聽話地被老嬤嬤帶去打扮,換上會客用的藍色洋裝,把金髮梳理整齊、繫上與衣服同色的蝴蝶結,但問題仍鼓鼓地含在口中。
她接著被帶到大廳,被推到早已等候多時的姊姊身邊。姊姊穿著和她款式相似的海軍藍裙子,襯著一頭紅髮格外柔順光亮。
「姊姊,我們不是斯芬克斯,對吧?」奧黛塔終於有機會悄悄問出口。
吉賽拉淡淡地皺起眉頭,不急著回答妹妹的問題,反問道:「妳又聽人家說了什麼?」
「送雜貨的大叔,還、還有,尤蘇波夫家的費利克斯。」她總是很難唸出尤蘇波夫,太難發音了。
「妳不應該隨便相信別人說的話。」吉賽拉環顧了下四周,確定大人都在忙碌後,小聲補上:「尤其費利克斯是個油嘴滑舌的渾蛋。不要再被他騙了。現在,站好。」
奧黛塔眨眨眼,聽話地挺直背脊,學著姊姊把小手藏在身後。
「而且,就算我們真的是又如何?」姊姊直視著前方,側顏驕傲又端正。「每個俄羅斯人的身體裡都藏著一頭斯芬克斯。」
這句話就如同斯芬克斯的謎語一樣讓人迷惑,讓奧黛塔更不明白的是,姊姊為什麼總是能這麼鎮靜,卻又好生羨慕。明明姊姊才大她兩歲呀。
她稍稍站得離姊姊更近,希望能分到一點點那份天塌下來都不會動搖的冷靜。突然,大門被打開了。門房朝穿著旅行大衣的雙親恭敬地喊著「老爺、夫人」,殷勤地協助他們解下風塵僕僕的外衣。
「我的大小老鼠們,我們回來了。」
母親一如既往地先給女兒們一個大大的擁抱,親了親她們的小臉,便滿足一笑,換著一身軍裝的父親彎下身來,讓她們湊上前親吻他忙得來不及刮鬍子的臉。
「爸爸,我好想你。」奧黛塔忍不住抱了抱父親,小小地撒嬌。自從軍校開始放假以來,她就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了。為什麼作為教官的爸爸沒有跟著學生一起放假呢?
「來見見客人吧。」父親說道,摸摸她的頭作為回應。奧黛塔這才看見雙親的身後站著兩個男孩。
早在抵達彼得堡的第一天,父母就告知了她們會有一對兄弟來家裡待上一陣子。年紀大的男孩有一頭深色頭髮,看起來幾乎是個少年了,讓奧黛塔緊張地不敢往他的臉上瞧;年紀小的男孩則是一頭金髮,眼睛像剛被抱離開母親的幼崽一樣濕潤,奧黛塔曾在一窩小狗狗身上看過那種眼神。母親叮嚀過,希望她們能和這兩個男孩好好相處。母親說,不當好朋友,做好鄰居也行。只是她好焦慮,擔心自己沒辦法做到這件事,因為⋯⋯
「這是帕維爾和阿列克榭・康汀斯基。這是吉賽拉和奧黛塔。」
父親依序把深髮的少年和金髮的男孩帶到姊妹倆面前。吉賽拉泰然自若地同康汀斯基兩兄弟握手打招呼。奧黛塔學著姊姊,先握住了離她比較近的同齡男孩的手。
「你好,阿列克榭。我是奧黛塔。」她小心翼翼地保持咬字清晰。在知道客人們的名字後,她還特地努力練習了好久。
「妳好,奧黛塔。」阿列克榭靦腆地回答。奧黛塔幾乎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禮貌又害羞的新朋友。她懷著剛升起的好感與勇氣,轉向帕維爾,握住對方大大的手掌──
「你好,帕維。」
──她的舌頭卻突然打結了,喉嚨一縮,怎麼樣也發不出上揚的尾音,出糗的窘困讓她幾乎要哭出來。她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對面的少年錯愕的神情,讓她想要當場找個洞鑽下去。
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了。帕維爾眨眨眼睛,上下擺動他們疊在一起的手心,挽救這只有她認為近乎世界末日的場面。
「妳好,奧黛塔。」他開口,體貼地補上一句:「妳可以這樣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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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那件事已經過去五天了,所有人也都好心地裝作那短短一分鐘內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奧黛塔仍然對於自己的出糗耿耿於懷。
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像個成熟的大孩子,尤其是已經去學校上學的姊姊一樣,能坦然地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如同故事書裡的主人公般,表現得勇敢又出色。瓦希莉莎們(註1)向來無所畏懼,對抗壞心的繼母、狡猾的女巫,騎上馬兒救出被囚禁的丈夫。在鑲著漂亮花紋的故事書裡,住在寄宿學校裡的女孩也總是堅毅地面對挑戰。她多想和那樣的女孩當朋友。
學校在奧黛塔不著邊際的想像裡,就是個能夠把所有孩子都變成小英雄的地方,不然為什麼會有優等生(parfaite)的稱號呢?(註2)為什麼要頒發獎章給表現出色的孩子呢?面對從課堂上得到的讚賞或批評,姊姊總是應付得泰然自若,讓奧黛塔羨慕又崇拜。尤其自從回到彼得堡的這一週以來,奧黛塔就一直出錯。
比如,她前天在午茶時,因為緊張得口渴,在灌著茶水時不小心把牛奶灑滿了餅乾盤,夫人們的笑聲頓時靜默一片;或者是,昨天在歷史課上背錯了沙皇們執政的年份,也沒辦法用流暢的法語背誦短詩,不只讓梅德維傑夫先生失望了,又被傑金斯先生訓了一頓,甚至還當著阿列克榭的面,挨了兩下藤條。各種各樣的小差錯一路累積,持續到今天下午的數學課,她分神算錯了好幾題,只得在斯特恩女士嚴格的目光下,磕磕絆絆地把題目訂正完。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小姐可以下課了。」
斯特恩女士檢查過題本,柔聲地說道。奧黛塔脹紅了臉,小聲道謝,收拾好東西離開被當作教室的小偏廳。
一如往常地,她避開大人們的視線,往後花園走去(他們通常也不會立刻看見她。以剛滿八歲的孩子來說,奧黛塔的身高普普通通,只比長得最好的鼠尾草高上幾俄吋),繞過園丁今年剛種下的牡丹花叢。他向奧黛塔保證明年就會開出又漂亮又大朵的花,一定可以趕上老爺和夫人的結婚紀念日。(註3)
不知道會開出多漂亮的花呢?奧黛塔期盼地想道,讓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走到過了花期的丁香樹下,離她心愛的小鞦韆只有幾步。她想坐在專屬於她的小鞦韆上,讀一讀麗茲舅媽去年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繪本。但⋯⋯
已經有人坐在那了。
一個少年正專心地看著書,倚著午後的陽光,看起來已經坐在那好一會了。他穿著武備學校的黑色立領制服,低垂的腦袋只看得見茂密的髮漩,深色的髮絲間摻著幾綹小鴨還沒換完羽毛的淺色。
奧黛塔下意識倒退幾步。她驚慌地發現,對方也發現她了,而他急忙起身的行為反而嚇得她更往後退,一不小心踩空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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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瓦希莉莎這一名字廣泛被使用在俄羅斯童話中作為主角之名,時至今日,只要一提到瓦希莉莎,便會聯想到童話中的公主與少女。
註2:Parfaite,法文的「完美」,在這邊意譯成優等生。起源於俄羅斯的第一間官方女子教育機構,斯莫爾尼女子學院的不成文風氣,是教師給表現出色的學生的稱號,相對於parfaite的是mauvais(bad),只要儀容不整,或被認為態度「不佳」,都有可能被認定成mauvais。
註3:在俄羅斯,牡丹是結婚十二週年的慶祝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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