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在庭院裡舉行,藤蔓攀附的涼亭周遭環繞著樹林,宛若一道撒著金箔的墨綠圓環。女僕推來的餐車堆滿戒指般的小麵包圈(註1)、淋上蛋白糖霜的水果糖糕(註2),以及少不了的青花紋茶炊(註3)和成套茶具。在等待茶桌布置好的期間,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決定親自去找不見蹤影的丈夫和姪兒們,她再三表示一定快去快回。留下三個孩子坐在茶桌邊。保母自然在後面看候著。
大人們遲遲未現身,讓奧黛塔和阿列克榭各自有些心煩意亂,吉賽拉則鎮靜地讀起書來,她最近的心頭好是推理小說。基於禮貌,沒有人伸手動碰茶點。奧黛塔嘗試想打破這尷尬的空氣,主動向阿列克榭搭話:
「太好了,看來麗茲舅媽很喜歡你。」她是真心為阿列克榭高興,但也不禁擔心著:「希望謝爾蓋舅公也一樣喜歡你哥哥。他們講了好久。」
阿列克榭同樣也很不安,於是決定轉移話題:「瑪露夏和季馬是誰?」
「噢,」奧黛塔噘起嘴唇,縮了縮肩膀。她觀望四下,確定沒有人經過附近,才招招手要阿列克榭靠過來點。男孩側耳傾聽。
「瑪露夏和季馬是舅公的姪子姪女,是舅公的弟弟,保羅大公(註4)的小孩。」她停頓一下,為了確定自己沒有講錯人名,轉頭向姊姊求助。吉賽拉點了點頭,但也用眼神提醒妹妹別再多說了。
但阿列克榭繼續問了下去:「那為什麼他們會和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住在一起?」他不自覺地也跟著小聲說話。因為側著頭聽奧黛塔講話的關係,他沒接收到吉賽拉的眼神警告。
「我、我不知道,」奧黛塔慌了,因為她只能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我真的不知道啦,大人都不肯跟我講。爸爸也說我不用知道。但,他們一直都和舅公住在一起,舅公和舅媽也沒有自己的小孩⋯⋯所以,他們應該算是舅公的養子吧?」她越講越小聲,越講越不確定。她不敢說自己也好奇這件事很久了。
幸好阿列克榭體貼地沒再追問。不久後,大人們終於出現了,謝天謝地,沒有瑪露夏和季馬,但也沒有帕維爾。難道他們幾個大孩子被安排在一起玩了嗎?奧黛塔邊納悶著,邊看著熱茶一一注入玻璃茶杯,直到自己面前的茶杯同樣被盛滿。
如果帕維爾和季馬他們交好的話,她會有點傷心,感覺像自己的朋友莫提亞被搶走了,但誰不喜歡和真誠又好心的大男孩做朋友呢?
拿起茶盤前,她悄悄瞄向母親和舅媽的動作,想把茶杯端得更優雅一點,並小口小口地啜飲。今天到目前為止都很好,見到了親愛的舅公和舅媽,向他們介紹了新朋友,還有愉快的下午茶(而且她幾乎沒有講話結巴!)她不禁希望美好的一天可以這樣持續下去。然而她腦袋裡的一個小小的部分,還是不由自主在意起瑪露夏、季馬,當然,還有帕維爾。
她真希望他也在這裡,也希望自己有勇氣,能對瑪露夏和季馬好好說話。
這麼好的午茶,他們不能享受到真的太可惜了。如果他們等等出現了,茶點卻都吃完了怎麼辦?奧黛塔默默擔心起這個問題,嚼著餅乾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至少留下一些餅乾。她兀自決定,即便是她最喜歡的果醬餅乾也一樣,一次只拿一片,堅持吃完一片才能再拿新的。這樣就算帕維爾他們晚來也能吃到。
麗茲舅媽注意到她的舉動,疑惑地問「妳怎麼吃這麼少呢?我們特別吩咐廚房多準備些妳喜歡的東西呢。」奧黛塔紅著臉,各塞一片果醬餅乾給左右兩側的姊姊和阿列克榭,反倒惹得謝爾蓋舅公哈哈大笑,父親在鬍鬚下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要上揚起來。
但如果我不想見到他們,那他們是不是也不想見到我?
一個想法冷不防地從她的腦袋裡冒出來,讓奧黛塔忍不住冷顫。
一枚小石子突然從樹叢裡飛了出來,砸上女孩的肩膀。那一擊讓她痛呼出聲,微微溫熱的茶水潑濺在她的手腕和半邊裙子上。吉賽拉和阿列克榭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母親便立刻飛奔到奧黛塔面前,一面檢查她有沒有受傷,一面讓孩子們離座,確認他們沒有受波及。4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ZZQywpt8b
父親大步越過茶桌,把她從一團亂的座位裡抱出來。而奧黛塔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得不知道從何反應,彷彿這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她身上。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會在今天發生這種事?當奧黛塔被抱到水泵邊,用清水沖洗泛紅的手腕時,她仍然沒有完全回過神。
「德米特里‧帕夫羅維奇,瑪麗雅‧帕夫羅芙娜,你們給我出來!」
謝爾蓋怒聲大吼著姪子女的名字,大步邁向樹叢,雙手一陣摸索。平頭的少年被伯父抓著領子騰空拖了出來,跟在弟弟後頭的少女頭髮裡還卡著樹葉,裙子在膝蓋處都壓出了泥土印,被謝爾蓋拉住手腕往前拖。被當場逮住的兩人氣憤又難堪。跟上丈夫的麗茲目睹這畫面,柔婉的面孔混雜著震驚和羞愧,雙手甚至微微發抖。
「我過去一下。」父親低聲道,把奧黛塔留給母親。
「為什麼呢?我做錯了什麼嗎?」奧黛塔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心裡想著,還是真的把話說出口了。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捻去那股無助感,而湧上心頭的傷心以及氣餒,讓她只想逃離這一切。
母親宛若知道她的想法般,緊緊抱住她,柔聲安慰:
「不用怕,妳沒有做錯事。相信爸爸和舅公會處理好,好嗎?」
奧黛塔發不出聲音來,只能遲鈍地點點頭。
「給我站好!」謝爾蓋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兩個姪子女,收起怒氣,轉身向敎子討論起來。
「米提亞,這都是我管教不當。我立刻要他們向奧黛塔道歉,然後再懲罰他們。」
「我才不要!」季馬大聲抗議,剛開始變聲的嗓音都喊破了。一旁的瑪露夏叛逆地揚起下巴,拒絕服從的意志同樣堅決。
謝爾蓋氣得幾乎氣結,額角浮現暴怒的青筋,與季馬乾瞪眼。
「抱歉了,謝廖沙舅舅(註5),讓我來。」
迪米崔冰冷地說著,謝爾蓋默許般退開幾步。他逕自抓起少年的手,憑著長年的教官經驗,從季馬的外衣裡找出一把彈弓,還有滿口袋的彈珠和小石塊時,少年不甘心地垂下頭,所有的狡辯都變得蒼白無力。
「聽好了,德米特里‧帕夫羅維奇,我是看在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份上,才沒有再對你做什麼。你要慶幸你是謝爾蓋的姪子,而不是我的學生,否則⋯⋯」他咬緊惡狼般的犬齒,警告意味濃厚,「現在,照你伯父說的,立刻去向我女兒道歉。」
季馬不得不認命,拖著僵硬的腳步朝塞西莉和奧黛塔走去。麗茲正滿臉羞慚地向母女倆道不是,責備自己沒管教好。留意到季馬的出現,女孩下意識地往母親懷裏縮,但還是在母親的鼓勵下站起身來,往前邁步。
要勇敢,維榭洛夫家的孩子一定要勇敢。我要當個勇敢的孩子,要跟他說清楚,請他不要再欺負我了,奧黛塔心想。
她意識到姊姊和列西正在涼亭裡等待,又迅速瞄向父親一眼,深吸口氣,再度鼓勵自己:要勇敢。我要當個勇敢的孩子。不能讓大人們失望
然而當她把視線收回來時,卻只看到季馬心不甘情不願地皺在一起的臉。
「對不起。」他沒什麼好氣地敷衍道,「這樣就可以了吧?」
奧黛塔緊閉著嘴,吞下原本想說的話。
季馬不等她回應,低聲碎念:「每次都哭哭啼啼地裝可憐,麻煩死了。」
聽聞這話的麗茲不由自主倒抽口氣,涼亭外的兩個男人以憤怒的步伐相繼踏上石階。奧黛塔繼續沉默。
然後她轉身逃離這裡,一刻也停不下來,直到碰上了另一個同樣傷心欲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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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小麵包圈(су́шки)形狀如戒指的類餅乾口感小麵包,在東歐廣為普及。
註2: 水果糖糕(пастила́)一種俄羅斯傳統甜點,由水果搗碎熬煮成醬,加入糖和蛋白後烘烤,口感類似介於棉花糖和牛軋糖之間的雪綿餅。
註3:俄式茶炊,或音譯莎慕瓦(самовар),是俄羅斯的金屬製茶炊,用途為加熱與保溫茶水,有的莎慕瓦會有精美的彩繪造型。
註4:奧黛塔在這裡說的是英文的保羅(Paul),藉此與帕維爾區別,帕維爾是保羅的俄語形式。當時的羅曼諾夫皇室和俄羅斯貴族習慣以異國語言的名字作為日常稱呼,所以口語稱呼使用保羅,在當下的時空背景也不大有什麼問題。
註5: 謝廖沙(Серёжа)是謝爾蓋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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