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賽拉・迪米特里耶芙娜滿腹怒火,即便她定然會矢口否認,即便她在看到妹妹哭著跑遠的背影時,星火便一觸即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拋出「妳不要回來算了!」,長吐一口怨氣,懊悔和惱怒仍不可避免地同時存在。
阿列克榭和帕維爾交頭接耳,迅速取得共識,男孩便立即追上前去。他的身影越縮越小,消失在陽光斑斑的林蔭之下。一道微風吹過她橙紅的髮梢,吉賽拉才勉強恢復理智,不發一語地踩過瑟瑟發抖的鴉跖花。
「我和阿列克榭約好集合的地點了,他找到人後就會和我們會合。我們先慢慢走過去。」帕維爾停頓一下,確認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五呎左右的冷卻距離。「列西很熟悉這一帶,奧黛塔應該也跑不遠,他們不會有事的。還有⋯⋯抱歉,我不應該讓她把鳥籠帶走。現在原本的計畫都用不上了。」
吉賽拉喃喃開口:「不是你的錯,那是她自己──」她微慍的語氣驟然停滯,轉成一聲嘆息。「跟她說了也沒用,倒不如不要說。」
「也許只是需要換個方式?」他委婉地示意,換來朋友憤怒又無奈的注視。
「那她幹嘛那麼在意那隻貓頭鷹!」吉賽拉忍不住抱怨起來,重重跺著腳步。
「或許是因為她覺得貓頭鷹很無辜,只是被牽連了,才格外想幫助牠。」帕維爾語帶苦澀,「畢竟我們沒有成功抓到真正的兇手,奧黛塔大概會認為是自己要負最大的責任。」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而且,她可能以為妳在生她的氣吧。」
「不,我沒有生她的氣。」吉賽拉的回答略帶疑惑,「起碼在她跑走之前都沒有。沒抓到烏鴉不是誰的錯,我才不會計較這種事。」她嚴肅地澄清,然而帕維爾回以無奈的表情,似在提示,吉賽拉才改口妥協道:「好吧,她確實會這樣想。」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A5CIVF8ew
在他們達成共識後,氣氛舒緩了幾分。可接著在十點鐘方向,草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他們警戒地等候幾秒,才湊上去細瞧,凌亂的植被有著踩踏過的痕跡,像有某種生物驚慌失措地狂奔而過,還撞斷了一截樹枝,從泥土和雜草中辨認出馬蹄鐵的印子。
「應該是那匹走失的馬跑進森林了。」帕維爾揣測著。
「那匹馬多大?」
「是兩歲大的母馬,和雅格達差不多。」
吉賽拉沒再追問,只逕自加快了步程。灌木叢中又傳來了異常的聲響,緊接著是阿列克榭焦急的叫喚「小心!」。他們快跑起來,閃躲過擋路的樹莓和越橘,終於看到跌坐在地上的阿列克榭和奧黛塔。
帕維爾跑到弟弟身邊。列西臉色蒼白,破皮的手肘正冒著血,而一旁的小女孩已經手足無措地掉起淚水。吉賽拉站在妹妹身後,伸出的手無處安置。
「還有哪裡受傷嗎?」帕維爾低聲詢問,接過吉賽拉遞來的手帕按住弟弟的傷口。阿列克榭指向左腳踝,一時發不出聲音。
「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的⋯⋯」奧黛塔不停嗚噎。
「奧黛塔,這只是意外。」阿列克榭忍著痛楚好聲回應。可是奧黛塔用力搖頭,仍舊抽泣不已,絕望地哭喊:
「都是我害的。如果、如果我沒有搞砸,早就能抓到小偷了。如果我沒有自己跑掉,你們就不用來追我,列西也不會受傷⋯⋯如果、如果我沒有硬要跟著爸爸,一起去莫斯科、就好了,是我害爸爸來不及攔下馬車,是我害舅公死掉的⋯⋯都是我害的⋯⋯」
她捂起臉,心碎的啜泣迴盪在空曠的林地中,宣洩出積蓄許久的悲傷。男孩們什麼話也說不上,吉賽拉握緊雙拳,喊破了緊繃已久的聲線:
「那不是妳的錯!那才不是妳或爸爸的錯!」她憋著淚水,臉頰漲紅。「就算爸爸追到了馬車,他也有可能會死掉,妳也差一點就會⋯⋯」
吉賽拉沒辦法把話說完,只倔強地仰起頭,好像眼淚會因此受騙而拒絕落下。奧黛塔望著姊姊,彷彿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茫然的目光卻逐漸清明。她撐起擦傷的膝蓋,環臂抱住姊姊。吉賽拉掙扎了一下,沒有躲開。
「我不想要謝爾蓋舅公死掉,我不想相信他死了。」奧黛塔悶悶地哭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偏偏發生在他身上?」她靜靜靠在姊姊身上,任由排山倒海的悲傷淹沒彼此。
「黛特琳娜,我不知道。」吉賽拉的嗓子沙啞、乾燥,宛若未曾降過雨的草原,即便西林也可以從她的臉龐淌下新生的哀歌。「我也不想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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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度過那挫敗又難堪的十分鐘後,吉賽拉要求他們所有人都圍坐在一起,並開始分派野餐籃裡的黑麥麵包。滾到野莓叢裡的貓頭鷹被帕維爾撿回來時,神情可說是十足哀怨,對於遞到眼前的麵包理也不理。
奧黛塔原本只是慢慢咬著麵包,然而一放鬆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餓壞了,麵包沒一會就被吞個精光。她再度對失去淑女的禮節感到不好意思。
其他人似乎也意猶未盡。阿列克榭舔掉手上的麵包屑,帕維爾克制地什麼也沒說,但只有一個黑麥麵包對十三歲的大男孩來說稍嫌太少了,吉賽拉則顯而易見地一臉倦容。奧黛塔於是終於想起出門前被她塞進側背包的油紙包。
她解開細麻繩,糕餅的氣味便撲面而來,即便冷掉仍不減美味,還很剛好是四人份。她把糕點分給大家,並打從心底由衷地感激瑪莎。她滿足地咬下第一口,在第二口時發現裏面夾著蔓越莓果醬,所有人的表情又放鬆了不少。
休息過後,阿列克榭和奧黛塔興致勃勃地說明起他們的新發現,並在提及貓頭鷹認得烏鴉的出沒地帶時,忍不住把鳥籠高高舉起,貓頭鷹也不禁擺出自信滿滿的姿態。帕維爾和吉賽拉面面相覷,但最終還是點頭同意,繼續帶著貓頭鷹同行。
解決完負重分配,他們重整士氣、再度啟程,這回領著貓頭鷹的人得走在最前頭。牠會用長長的咕咕表示贊同,扁扁的叫聲則表達否決。一棵被雷劈倒的橡樹擋在路中央,樹幹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蘑菇。牠朝像樹倒下的方向長叫幾聲,他們便往那個方向前進。
蕈類在這一片林地長得格外繁盛,甚至自成了一條白色的小徑,周遭也有不少結滿藍莓的果叢,藍紫色的果實晶瑩剔透,讓人垂涎欲滴。但奧黛塔克制自己不要靠得太近,彷彿那些寶石般的漿果來自泊瑟芬的花園。
貓頭鷹漸漸不再出聲了,鼓起兩頰的羽毛滿是戒備,可惜孩子們一時也看不出有什麼事物值得戒慎以待,直到有一個物品突兀地出現在荊棘堆中。
那是一幅書本大小的聖像,上頭繪著一名男子,蓄著鬍、全副武裝、眼神明亮肅穆,然而本該鑲滿背景和邊框的金箔已所剩不多。帕維爾放下鳥籠,默默走上前,不顧被刺傷的可能,把聖像從纏繞的荊棘間取下。阿列克榭走向哥哥,目光灼灼地盯著聖像,嘴唇抿得死緊。
他們靜靜站在一會,良久都沒有行動。奧黛塔只好默默靠過去,嘗試軟化他們緘默卻龐大的怒意。
「我們先把它收起來,好嗎?」奧黛塔看到了畫像上用藍色墨水標示著:聖伊利亞・穆羅梅茨,立刻便明白這就是葉夫多基亞夫人遺失的聖像。她輕聲道:「至少我們找到他了。」
帕維爾花了一會才找回聲音,平靜地說好,把聖像遞到她手上。奧黛塔又趕到姊姊身邊,把飽經風霜的聖像妥善地放進提籃裡,順手摘了幾束淡藍色的勿忘我,和聖像放在一起,希望這樣多少能安慰到葉夫多基亞夫人。倘若這位豁達的女士也能打敗莉訶就好了,她低落地想著。
阿列克榭抱來了滿手的水仙,其他人也設法尋找有沒有好寓意的花草,把不久前才清空的籃子又裝滿了。吉賽拉什麼也沒說,只是慎重地闔上提籃的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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