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到了。
閉合已久的神思突然被打開,車水馬龍的聲音重回耳畔,馮長歡一驚,及時勒住腳步,發著呆走了一路,如今圖書館大門離自己竟只有五六米。由於身處烈陽普照的室外,他的視力難以達到館內深處,能看清的只有在櫃檯後埋頭寫東西的管理員和蹲在門口挑選雜誌的顧客。腋下緊夾著公事包,餘光兩側來往著各色各樣的人,他後悔停止腳步,也許因為這個動作,自己在暗中被人注意到了,不管注意到他的人是誰,他們早已看穿自己因為恐懼不敢往前,並正在嘲笑自己進退兩難的窘狀。
那麼,摸摸口袋,假裝是因為突然想起忘帶什麼東西才停下的,然後皺眉,再自然地轉身便可。
“我知道。”緊握成拳頭的左手鬆開,風吹過手心的汗帶來清涼,馮長歡佯裝輕鬆地將手插入褲兜,猛歎一口氣:“又失敗了。”
馮長歡從未成功進入過這座圖書館。棲身的出租屋常常盤旋著附近裝修時的電鑽聲、中年閒人的打牌聲、孩童放學回家的嬉戲聲,他無法專心創作劇本,提筆什麼也編不出,放眼望去,紙上皆是沒有邏輯的胡話,平庸的詞語組成平庸的臺詞,平庸的臺詞堆成平庸的故事,它們帶來的不是成就感,而是惱羞成怒。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注意到矗立在繁華街道間的市圖書館,他得知這裡面有一處公共區域,那裡乾淨明亮,有許多精美的桌椅,人們可以帶著自己的紙件在那從容地伏案書寫,小酌咖啡,閱讀書籍,整個大廳只有翻頁、寫字或敲鍵盤的聲音,人人皆如此,因此沒有人會關心你在幹什麼並向你投來好奇的目光,這正是他想像中的寫作聖地,但是他注意到一個問題——那裡是年輕白領和優雅文人的領地,他的土氣與長相與那裡格格不入,當他們看見一個渾身窮酸味的鄉巴佬唐突而入,真的不會發自內心地恥笑自己嗎?
馮長歡全身而退,來到公交月臺,略不甘心地回頭望去:“我會征服你的,等我有那麼點錢了,買幾件時尚的衣服,用護膚品把自己的臉蛋打磨光滑,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你。”
為什麼非得來這裡不可呢?
“因為我需要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提取靈感,更重要的是,我要證明自己,我不會被區區一個圖書館打敗。”
提取靈感?其實你也質疑過自己靈感是否枯竭,但你不想承認,將責任推給噪音,卻也害怕脫離噪音進行創作,萬一仍然寫不出怎麼辦?這樣一來你就什麼都不是了——在此之前你至少是個會寫東西的靈長類動物。
“是的,也許是枯竭了。”他盯著圖書館許久。
你知道靈感枯竭的滋味了吧?腦袋空空,什麼詞也想不出,一動筆,發現自己除了口語化敘述什麼也不會,再回看幾年前寫的精彩故事,又急又氣。
“我正處於如此的焦慮中,我必須在三月前完成劇本二審,刪去該刪的,補上該補的,可我真的什麼也寫不出了。”
來到出租屋所在的老式樓群中,闊別幾小時的噪音又傳入耳廓,幾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互相追趕著,從樓道跑到走廊,與馮長歡擦肩而過。打開家門,四米見方的小空間,黑斑點綴在白牆上,這裡原是廚房,房東拆掉灶台和排氣扇便草草丟給租客,與其叫牆壁,不如叫油壁,這裡的一切都是髒的,馮長歡費了許多力氣才用乾淨的東西遮去。他扯過窗簾,瞬間天昏地暗,打開公事包,將用訂在一起的劇本稿紙拿出來扔到桌上,裡面還放了幾本不相干的書,比如經濟學基礎和古文鑒賞,他將它們帶過去是為了作襯飾——畢竟桌上只放著白紙黑字的劇本既單調又略顯尷尬。
“上午豔陽高照,下午陰冷無生氣,這幾天總這樣,再過幾小時,就不必拉窗簾了。午飯不曉得吃什麼,錢已經不多了。”馮長歡說完,掏出手機仍在床上,本打算好好躺一躺,卻看見三個父親的未接來電,無非是催促他回老家,叫他放棄電影拍攝,老老實實給人打工。
“你就繼續催吧,我死都不會妥協的。”
打過去,親自和他說。
“有什麼用呢?我已經處於這樣的僵局了,他們都是聽不懂人話的機器。他們說我不可能有錢拍電影,因為我們是每個月領低保的貧窮家庭,這樣的想法是不現實的,可憑什麼?我從小到大都是導演,憑什麼這兩年就突然不是了?我的認為現實才是現實,我說我是拍電影的,我就是拍電影的。”
我們都記得很清楚,你離家的前一晚,聽聞你的計畫後,他們幾乎要氣昏過去了。
“當導演拍電影,這是很正常的計畫,就像計畫明天穿什麼衣服那樣正常,有什麼可氣的?他們讓我考公務員,可我不喜歡,什麼穩定,什麼錢多,關我什麼事?讓愛考的人去考便是,逼我做不喜歡的事,我才是該氣昏的那個人!”他咬牙切齒,狠狠地捶床。
現在他們已經放棄說服你去考公務員了,他們覺得你病入膏肓,哪怕同意去考,肯定不會用心準備,不如讓你打工。
“無論現在靈感再怎樣枯竭,我一定要完成劇本,拍出電影,你知道麼,我幾乎現在是為它而活了,我什麼事都做不成,什麼方面都不如別人,我可以在任何領域是廢物,可在拍電影這塊不行!”
可你現在甚至無法嘗試它,因為你身上僅有不到兩萬塊錢,現在還沒有經濟來源——因為你和父母鬧掰了——你該怎麼辦?扣下生活費,一萬多塊錢,你怎麼完成《巷中人》?
“再過一陣子就一萬塊都不到了,然而再廉價的電影也要花個十萬,我該怎麼籌錢呢?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想,專心改劇本……劇本本身就是在無視拍攝成本的情況下完成的,我已經盡力把費錢的片段給刪去了,現在只能安慰自己,假如成功的話,過幾年肯定有很多錢,到時候再弄個重製版彌補遺憾便是。”
真的有成功的時候麼?
“你怎麼了?你最近為何總是潑我冷水?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不僅我變了,自從大學畢業後,你也變了,你大概不自知。你不再相信自己所想能夠實現,現實似乎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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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等來夜色,這是馮長歡一天當中最舒暢的時候,他來到離家不遠的體育中心,借著夜色遮掩自己的醜陋,別人看不見,自己也能假裝看不見,這時脫下外套,壓壓腿熱身,然後就可以沿跑道一圈一圈地跑。高大的廣場照明燈光線稀薄,只用於讓人們辨識近景,馮長歡竊喜自己的臉無法被看清,愈加肆無忌憚地臆想。
“大導演在拍完電影后的閒暇時間來體育館跑步,看啊,多自在,多逍遙!”馮長歡興奮地踮腳跳躍,“接下來只須等上映期即可,我不用去管任何麻煩事……倘若真如我所說,我是一個剛拍完電影的大導演。”
不論你是不是,熱愛運動、熱愛鍛煉都不是壞事。
“我才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說實話,隔三岔五來這裡跑,只是為了避免將死之感。”
將死之感?萬念俱灰地活著,將死之感是難免的,可你還有那一點點希望,具體數值?也許0.005%?
“消極情緒和久坐不活動都會帶來將死之感,比如稍加運動就會帶來劇烈的心跳和喘息,這不是自然界生物該有的特徵。我是說……這樣賣力地奔跑,更能讓我感受到真實地活著,死還是先算了,我在人間還有要事未完成。”
你不是一直厭惡真實地活著嗎?看來但凡活著,思維矛盾就不可避免。媽的,看,那個人來了。
馮長歡眯起眼盯著遠處,果然是他,那個不懼寒冷身著運動背心、短褲、長筒襪的男人。兩個星期前,馮長歡來這裡跑步時認識了他,他是個“商二代”,其實只是個戲稱,他的真名叫施永銘,他遠沒有商二代那樣有錢,只是身為糧油供應商的父親在他大學畢業後為他操辦一切事業,丟給他一筆錢,他用這筆錢創立了一個沒有名氣的服裝品牌,如今開著服裝店,閑來無事便會出門鍛煉,因為嫌公園人多,又討厭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原地踏步,他最終選擇了體育館的公共跑道,與馮長歡相識後,迄今只見過四次面。
馮長歡不喜歡施永銘,他是被迫與之相識的,對方一句“你也常來這兒跑步啊,做個朋友怎麼樣”,身為社恐患者的他面對陌生人的熱情搭話只能受寵若驚地接受,其實以施永銘的性格,他對誰都這樣熱情,因為內斂對於從商百害無一利,但讓馮長歡厭惡的不是施永銘的熱情,而是他那傑出的體能,比起弱不禁風的自己,他總是能瘋狂運動很久,並且無意識地炫耀,這讓本是來放鬆心情、盡情幻想的的馮長歡被打回原形,自己的劣質身體經過對比之後更加劣質。
施永銘立即發現了馮長歡,一路小跑過來,手腕閃著光。
馮長歡不情願地露出笑臉,抬起手,晃一晃手腕:“很多天沒有見你,怎麼戴了個……”
那是一個運動電子錶。
“是一個運動電子錶,對不對?”
“沒錯,這兩天剛買的,能看步數和心率。”他瞟一眼自己的表,呼吸沒有因為方才的小跑變得急促,“這兩天店裡有些忙,剛來一個新人,做事總出錯。”
我猜你比較關心那塊表多少錢,別問出口,你知道後不會好受的。
“新人哪有不出錯的呢?”馮長歡聳聳肩。
“你呢?之前聽說你在搞電影,進展怎麼樣了?”
“電影麼……剛開始呢,這種事不能急,要慢慢來。”
你兩周前就和他說剛開始,現在仍是剛開始?你一定很後悔當初對他透露電影之事,那時你因他的家境妒心大發,直接說自己是一個藝術片導演,要花七十萬拍一部電影,可這是你幻想中的事,帶進現實顯得非常突兀,這不?現在令人不愉快的後續效應來了。
“準備劇本,招募演員、場記、雜工,還要選景,剪輯……天哪,太複雜了,光想想我都覺得不可完成。”
見鬼!別說了,你將實話都說出來,我們該多難受!
“是的,太複雜了。”馮長歡低頭。
“這麼複雜的事,能完成它的人一定很牛逼,看,牛逼之人就在我面前。” 施永銘笑著拍一拍馮長歡的肩膀,“行了不說了,我先跑,你隨意,好幾天沒跑,今天不跑二十公里我不甘休。”
施永銘扭動幾圈腰杆便開始跑,等他跑遠了,馮長歡的笑容才漸漸消退。施永銘的輕便著裝將大部分體膚暴露在外,現在的氣溫大約只有8℃,馮長歡即使加了一件毛衣也感受到刺骨嚴寒,看到施永銘的穿搭後,雞皮疙瘩不請自來,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一遍:頭上的束縛帶將頭髮阻於髮際線,襪子上有個顯眼的黑勾,鞋是亞瑟士,渾身充滿活力地跑動著。馮長歡失落地搖搖頭,也開始跑步。
尾隨他吧,也只能尾隨了,超不過的,他速度快且持久,很難相信曾經不是體育生。
“總有人天生神力……呼……”在跑完一圈後,馮長歡已經開始劇烈喘氣了,“也有人天生廢物……”
真是難以解釋,你經常來這裡長跑,體能卻幾乎沒有進步。
“他處處優點……”
他處處優點,有錢,有能力,有女朋友,說到女朋友,他說過他女朋友是個護士,晚上要上班,這就說得通了,可能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閑著沒事幹出來跑步,不然天天和他的漂亮女朋友在床上翻雲覆雨了。
過了一會兒,馮長歡不跑了,慢吞吞地走著,邊走邊說:“兩公里,十二分鐘,跑到他預算里程的十分之一就不勝勞累,兩腿發軟……他究竟為什麼怎麼能跑?他的腿是經過改造的麼?”
也許他早年因為車禍慘遭截肢,裝了一雙電動義腿,也許心臟也被換成了人造機器心臟,這樣可以承受大量運動。哈哈,好吧,他在跑步這方面根本不厲害,是你的體能先天不如常人。
“媽的,這才是合理解釋。”馮長歡找到一塊空地,盤腿坐下,遠望著一圈一圈移動的施永銘,這時微風灌進上衣領口,汗液冷卻,體溫驟降,他忍不住將雙手抱在胸口,“我仍在想你剛剛說的——他女朋友。能配得上這樣陽光帥氣的男孩,她的容顏一定非常出眾,我想像他們接吻的場景,瞬間妒從中來。你說得對,他一定天天和她翻雲覆雨。”
何不問一下他?
“問了我能得到什麼呢?我得到的只能是自卑和嫉憤。”
施永銘依舊一圈一圈地移動,馮長歡記不清他經過自己眼前多少回了,一開始每次還會朝自己笑一笑,後來沉浸在奔跑中,機械地擺動雙腿,一圈一圈,像老驢拉磨那樣。
他雖然體能比你厲害,可他不會寫劇本、不會拍電影。
“我也沒拍成。”
假設你出生在他那樣的家庭中,早就花七十萬拍完了,不是嗎?
“電影這東西,只要有錢,狗都能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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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合已久的神思突然被打開,前方似乎有人影,馮長歡抬起頭,施永銘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
“我看你發呆發了很久。”他叉著腰喘粗氣,全身被油亮的汗水裹住,“二十四公里,超出預期了。”
“你也會喘氣啊。”
“什麼?”
“沒什麼。”馮長歡站起來,“你出這麼多汗,又穿這麼少,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會很冷的。”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大不了叫朋友開車接我,車裡有空調。”他開朗地笑著,“你跑了多久?你也出了很多汗吧?”
“已經幹了。我很久沒有出真正的汗了,隨機的汗才是汗,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刻意跑出來的汗。”
“噢?那隨機的汗只能在夏天見著了。” 施永銘摸一把臉,從褲兜裡扯出一條迷你毛巾擦汗,“我要趕回去洗澡了,拜拜。”
問他啊,快問啊
“等一下。”
“嗯?有什麼要說的嗎?”
說出來吧,這有什麼好膽怯的。
“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
“你是想問……我下次什麼時候來?”
“並不是,我想問關於你女朋友的事,你是不是和她天天做愛?”
他愣了幾秒,笑著說:“怎麼可能呢?天天手淫我都吃不消。”
“哈……”馮長歡將目光移向別處,“下次再見吧,慢走。”
施永銘笑著點頭,向體育館出口走去,不知出去之後他是否依舊能保持笑容。
“能一口氣跑二十多公里,卻不能天天做愛。”馮長歡望著他的背影呢喃。
而你跑不了多久,卻能天天手淫。
“這又解釋不通了,世界上的奇妙矛盾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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