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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馮長歡,馮長歡是他媽的我父親。
馮長歡的一生都在假扮導演,他的導演之路充滿豐功偉績,什麼奧斯卡獎盃,金棕櫚,金熊銀熊,通通整齊地陳列在他的書房裡,然而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他過著雙線生活,一條幻想,一條現實,現實中的他不是導演,未曾獲獎,也沒有書房,過著下水道臭蟲一般的生活,僅此而已。他有一兒一女,女兒馮莎莎小我三歲,當下在野雞大學念大二,主修設計類專業,不過餘生大約也是過可憐人的生活,我們一家都讀過書,包括我爺爺——也就是馮長歡的父親,但沒有誰走上傳說中的好出路。我,母親,父親,妹妹,一家四口,四條賤命,隨時能被輕易抹去,像是從未存在一樣。我們蜷縮在廉租房四年有餘,每當我騎車溜街時看見垃圾桶旁的爛皮狗們吐舌搔癢便仿佛見到了自己一家,公狗抱住母狗交配,五六隻狗崽啃食果核、臭肉骨頭、速食殘油,卑劣到極致,連空氣都是下賤的,馮長歡使出畢生力氣回避這種下賤的生活。
過了不惑之年,馮長歡經常氣急敗壞,他不工作,在家門口坐著發呆,呆到一半突然站起踹翻凳子,瘋罵道:“操你媽!為什麼呀?為什麼?”
在午夜,他時常睡不著,撕心裂肺地哭吼,將一家人驚醒,母親皺眉抱怨,我們則歎氣不止。馮長歡如今染上這病,躁怒和抑鬱的結合體,他可以因為任何事發脾氣,據母親坦言,他年輕時候風趣幽默,遠不是今天這副模樣,他寫過許多劇本,多到櫃子裡堆不住,不過現今他靈感不再,發洩不出花樣了,轉而手舞足蹈地暴怒,他的劇本是廢品,過去不會被拍出,現在不會被拍出,將來也許就被莫名銷毀了。他十歲開始當導演、寫劇本,是個元老級大導,年輕時靈感奔湧,一天能構思兩三個電影劇本,行停所見皆是電影情節,眼睛即攝影機,無時無刻在模擬運鏡,生活中異己的任何人都是演員,十歲到二十歲間,他基本在使用這種活法,二十歲以後受到狗逼社會的壓迫,這才不得以採用雙線生活——一面接納現實掙錢維持生活,一面腦內假扮國際名導充實精神。延續至今,進入中年,他的幻想力減退,後者的生活占比愈來愈少,他崩潰了,拍了幾十年電影,到頭發現自己壓根不是導演,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怎麼接受?沒法接受,於是才暴怒。
“操你媽!為什麼?”
馮長歡命不久矣,他精神出問題,可是我們的日子依舊要繼續。我的母親張盈琇,一個胖嘟嘟的、戴眼鏡的、年紀與父親相仿的寡言婦女,起初嫁給馮長歡的原因是他擅長繪畫和喜愛下廚,然而結婚以後發現畫技不過如此,做的菜也平淡無味,她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騙局,卻又說不出這是騙局的理由,反正婚後一切都變了。她與馮長歡相識的過程不太明瞭,考證起來,也許只是簡單的相親,爺爺奶奶張羅的,他本人急於過上性生活,草草答應,不過能確定的是,他愛張盈琇,他為她寫過文章(因為年輕時無法拍電影,故被迫依靠大量寫作來滿足創作欲),文中稱“單是憑藉她願意與我性交這一點,我便有十足的理由為她奉獻一生,因此即便以後成了大導演,名利雙收之時,許多美麗女子奔著我的財富前來示愛,我亦不動搖”,可迄今不見他名利雙收。
馮長歡的命運是荒唐的。孩提時代,奶奶問他志向,他回答想當導演,奶奶只是笑笑,覺著可愛;青年時代,奶奶再問,他的答案仍是導演,奶奶感到不妙,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極有可能毀壞兒子一生,於是耐心開導,於是大吵大鬧,盡是荒謬絕倫之味——好比哪有人小時候想當超人,長大後就真當的?馮長歡長大了,有夥伴來嘲笑他:
“你不是要做導演拍電影麼?片呢?片呢?”
“我拿什麼拍?去銀行搶錢買攝影器材嗎?去大街上隨便擄來幾個人當演員嗎?”馮長歡說,“誰願意投資一個永遠無法過審的劇本?你他媽的!”
大學剛畢業時,他認真起來,遠走他鄉,在橫店影視基地附近租房住,找演員,拉投資,打算拍獨立電影,然而忙碌幾個月,空手而歸。那時他定的劇本是《巷中人》,一部恐怖向的藝術片,劇情背景和他的現實境況部分相似,大約講的是:一個男孩高考失利,來到父母所在城市尋求工作,父母的居住地處於一片迷宮一樣的巷群裡,某天,他下班回家,在巷子裡迷路了,怎麼也走不出去,被困了三天三夜,冷血的居民,駭人的鬼怪,充斥著魑魅魍魎的夢境式回憶纏繞他、騷擾他、攻擊他——正如馮長歡當時的心境。原劇本血腥暴力,不少場景必須使用特技,成本約摸六十萬,為降低預算,他將劇本改了又改,壓到五萬到七萬,可即使這麼低,以他的經濟能力仍無法承受,籌了兩星期才籌到一萬二,便乾脆將錢還回去,取消計畫。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續不起房租,他不得已回到老家,抱著《巷中人》蜷縮在床上哭了一晚,第二天向父母要點生活費,出發去城裡的工地做苦力。
還是學生的時候,忙於學業,沒有時間拍電影——那時馮長歡想,不必考慮金錢問題,因為反正以後無論如何都會有錢的——但總有時間寫劇本、寫小說,於是瘋狂筆耕硯田,後來畢業,這才發現原先計畫有邏輯漏洞:拍電影需要錢,我以後無論如何會有錢,故我以後一定能拍電影——小前提有問題,他的“以後”根本沒錢。
“我以後無論如何會有錢”,這句話在兒時的馮長歡看來就是一句廢話,沒必要細究的句子,就像“地球繞太陽轉”、“水往低處流”一樣是默認的真理,等出了社會,猛然發現一切都違背“真理”,原先觀念被徹底推翻,精神遭受摧殘,一蹶不振。無法拍電影,便只能寫作,出社會前在寫作,出社會後依舊在寫作,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變成了作家,導演夢暈乎乎像個笑話。他說過,在中國,倘若你下決心要做一個有前途的導演,要拍許多令自己滿意的作品,那麼請儘快去死,這裡沒有你的活路,畸形的審查制度不會因為同情你而讓你的作品出現在影院螢幕上,富裕的投資者也不會因為讚賞你的才華而闊氣地出資任你發揮,這片土地是無情的、沒有人性的,從天臺一躍而下,或在雜貨間上吊,隨便怎樣重開都行,何況這是你為數不多的選擇權。
我和馮莎莎還小的時候,張盈琇和馮長歡不常吵架,通常來說,馮長歡對妻子無條件隱忍,其實不算隱忍,照他話說,不論是否吵架,為何吵架,都對他一躍而成大導演毫無推進動力,所以沒必要為此費口舌,甚至當張盈琇為家庭瑣碎抱怨時,他惡作劇般將她推倒在床,瘋狂親吻,這種行為有時當著我們的面,兩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傻愣愣地望著他們在床上打滾,撲哧一聲笑出來。馮莎莎的性格隨母親,我隨父親(幾乎是他的翻版),馮莎莎從小學到大學都是校園隱形人,很少有人注意她,她選擇設計類專業是因為喜歡用電腦修圖,馮長歡曾說他以後拍電影肯定請她做後期,且是御用的,雖然現在導演夢未實現,她仍舊成為了父親的“後期美工師”,幫助他製作居住地幻想圖——由馮長歡在網上“買”房子,保存其樣板間圖片,然後在購物網站上挑選傢俱、電器和各種裝潢必要材料,保存圖片,聚合在一個資料夾裡,命名格式為“宅邸+數字”,接著馮莎莎出場PS,摳圖貼圖,修邊加陰影,於是一套按馮長歡自己意願擺佈的精美房屋橫空出世,他滿意地笑,這是他四十歲後罕見的積極情緒,他吃喝拉撒時都盯著自己的房產,似乎真正融入進去了。
現在的我步父親後塵,也開始以寫作賺錢,父親沒因此賺到錢,我也沒有,畢業一年,所得薪資都是在飯店洗碗換來的。父親不愛干涉我們的私生活,但會很隨意地鼓勵,他對我說,你哪怕再掙不到錢,都要寫自己想寫的,萬不可向病態無恥的審查機制低頭;他對馮莎莎說,你無需以嫁人生子為終身目標,你是自己的,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活出人樣,享受人權。我到底沒聽父親的話,迎合大眾口味洋洋灑灑寫了四十多萬字的都市爽文,分了兩版,一版是夾雜大量敏感內容的原文,另一版是人畜無害的閹割文,後者拿去送審,騙到出版許可後,再偷樑換柱將原文上交印刷,一個星期前,東窗事發,我的小說被禁止發售,數千本實體書就此作廢,違約金生效,我面臨高額賠款。
張盈琇焦急地說:“湊湊吧……你看他們幾十萬買車隨隨便便,我們真湊不齊嗎?”
馮長歡笑嘻嘻:“看到人世的醜惡了麼?這件事之後,你什麼都可以不做,但千萬別忘了咒駡社會啊!”
社會社會,我操你媽——這是馮長歡每晚的入眠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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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發生在我受到法院傳喚的第二天,母親和妹妹陪我一起出庭,馮長歡獨自一人在家。我們匆匆吃完早飯後趕公車,到了法院卻被告知開庭時間被挪到下午,下午三點,庭審開始,全程十分不愉快,我們的臨時律師支支吾吾地請求降低賠償,但是沒有奏效,我們的任何請求——不論是客觀條例還是主觀情理——都無法奏效,我們在法庭上任人宰割。
回家的路上,母親用手機反復計算著,絞盡腦汁計畫湊錢方法,她說:
“要是我沒有記錯,你爸銀行帳戶裡面大概存了八萬,這樣一來我們只剩四萬要湊了。”
我和馮莎莎對她的話強烈存疑,父親不像是擁有八萬的人,雖然這對普通人來說並非天文數字,但他可是一個享受主義窮鬼,倘若他打算存八萬塊錢,那麼以他的耐心,理應在存到兩萬的時候就風風火火地揮霍掉了。想到這裡,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母親見狀十分惱怒:
“到這時候了,你們不應該是這樣的心情!”
公車如約而至,我們隨人群上了車,坐在臨近電視的位置,於是被迫盯著電視螢幕,此後又湧上一群人,他們慢慢腐蝕每一處能站立的空間,這一定不是這輛車該承受的重量。他們擠到我的正前方,電視螢幕也被他們擋去了一半,因此我們被迫盯著這一半螢幕,收取不完整的資訊。
“這就是下班高峰期嗎?好久沒有見到了。”馮莎莎低語。
引擎的轟鳴中,微弱的新聞播報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內容大概是兩小時前一艘叫紫羅蘭號的遊輪在印度洋失聯,搜救人員緊急出動,聯合國際警力搜捕遇難船——他們猜測這艘巨輪像泰坦尼克號那樣撞上冰山沉沒了,按電影時長推測,它現在已經斷成了兩半,不久之後,一對情侶便會在一塊漂浮的船體殘骸上生離死別。
坐在我旁邊的陌生男人說:“紫羅蘭號,能坐得起的人大多非富即貴,對他們來說,乘坐這樣的豪華巨輪就像普通人打計程車那樣容易。”
接著,電視新聞開始介紹搜救人員,報導他們以往的搜救事蹟,採訪他們的家屬,這樣的報導持續到我們下車的前一站才結束,接下來是無聊的時政新聞。我們下車後,天空下起毛毛雨,我們沒有帶傘,眯著眼穿行在雨霧裡,街道少有人跡,空氣濕而灰,鬱悶與沉默中,母親突然一拍額頭:“忘記叫你們爸爸做飯了,他大概以為我們不回來吃飯……真是的,也不打個電話問問我們。”
馮莎莎說:“那現在叫他熱一下昨天的剩菜吧。”
“算了,都快到家了。”
到了家門口,母親抖一抖身上的水珠,略帶憤懣地敲門,半晌等不到腳步聲,她大喊:“別睡了,開門!”
沒有回應,看來不在家,會去哪裡呢?出門買東西嗎?母親用鑰匙打開家門,房屋裡沒有人,書櫃敞開,裡面的文稿失去支撐,散落一地,原本掛在椅子上的外套不見了,馮長歡常穿的白色運動鞋也不見了,想必不是出去買東西這麼簡單,穿著如此齊全,要去哪裡呢?
“他要幹嘛啊!”母親氣鼓鼓地彎腰將文稿揉成一團塞回書櫃,“整天不賺錢,還把家里弄成一團糟。”
我看見桌上有兩張泛黃的稿紙,上面的字跡與傷痕告訴我這至少是十年前的東西,它們困倦地躺在那閉合著的三千元不到的二手筆記型電腦上,我拾起,大致流覽一遍,是一個無趣的奇幻小說,字跡潦草卻少有塗改,似乎是一氣呵成的,文風並不成熟,難以想像出自馮長歡之筆。母親開始撥打馮長歡的電話,數次皆因關機而打不通,我們三人焦慮地環視一周,然後面面相覷,不知應該就地等待還是做點其它什麼。
“你們把桌底那幾袋速食麵煮了吃吧,我去附近找一找。”母親說完走出家門。
我坐下,開始閱讀那兩張睡著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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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這樣一個城市——大約在南方,熱鬧喧囂,燈紅酒綠;於這樣一個季節——也許是夏日,悶熱潮濕,呼吸壓抑。這個城市的汗和雨是不便區分的,烈日盤踞在天,林海一般的樓宇反射鈍光,光自然朝人們的眼睛刺去,誰也看不清誰,公路縱橫交錯像作文紙,人類密密麻麻如白蟻群,這裡是資本家的天堂,底層人的地獄。假若你有人群恐懼症,出門於你便如赴刀山火海,進入冷漠者們的間隙,自卑開始瘋長,仿佛抽動一下鼻子、輕拉一下衣角都會立刻引起無數人注意,並且深刻記憶,竊竊私語地嘲笑,你汗如雨下,心臟狂跳,終於匆忙折返。腐木的澀氣搭配高溫是這個城市的獨特味道,尤其出現在廉租房裡,樓越多越繁華,越高越能遮擋破敗,一片碧綠的草地,底層實是髒臭的土壤,所有草的根腳都被它們包圍,在草尖的飛蟲們才見不到底下的亂景,亂景屬於蚯蚓,屬於螞蟻,屬於螻蛄,這城市是忙碌的,窒息的,來來往往是想要迫害你的人,是不關心你死活的人,為了賺錢養家,你不得已佯裝從容,迎接自私和冷血,閃電從熱雲中劈下,身在蝸牛殼似的房室裡,你嗅著澀氣,吃著苦食,絕望迸裂出胸腔。
涼席在脊背烙上條痕,溝壑裡儲著汗液,即便以後得到榮華富貴了,它們也難以沖洗吧,何路心想。他盤腿坐著,手捧課本,隨手翻兩頁,家裡只有一扇高設於東牆的窗戶,現在是下午,光線昏暗,字跡難以辨認,他其實可以開燈,可四周亮了,字跡清楚了,他就沒有頹廢不學習的理由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將屋內雜亂骯髒的模樣盡收眼底,這會讓他不舒服。昨天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與班主任鬧掰,這不是何路的錯,那個中年男人實在無理,再三以成績差為由刁難他、諷刺他,作業繁多,題目晦澀,班上的好學生和壞學生串通一氣,傳遞答案,輕鬆完成,何路沒有朋友,腦子也不聰明,想不出解法,又恥於抄襲,於是屢次完不成作業,任由班主任羞辱。
“家裡窮,自己又不爭氣,我看你爸媽整天在街上擺攤賣包子,掙得了多少?”中年男人在講臺上睥睨何路,“我還可憐他們,買過幾個呢。”
真毒。何路咬牙切齒,這番挖苦從一個教師的口中說出很不真實,但這確是發生了,學生們早已習慣,熟視無睹,只期望不罵到自己身上,而看別人狼狽的熱鬧。
中年男人又說:“又窮,智商又低,社會哪有你立足之地?”
何路再也受不了,起身掀桌,連帶同桌的桌子一起倒下,文具和書本嘩啦灑落一地,同桌罵罵咧咧,何路背起書包,踢開地上的東西,對老師說:“憑什麼要在社會立足?社會有什麼資格讓我立足?”他出門之際,又回頭,對全班人說:“操你們媽!你們全給我死!”
回想起來,何路覺得可笑,這改變不了什麼,學校不慌不忙地打電話給他的父母,父母再斥責他一頓,學仍要上,仍要面對那一張張臭臉,班主任限他今天晚上七點之前返校,如今已經五點半,他心煩意亂,將書丟到垃圾桶,三個月後高考又怎樣?能拯救他可悲的命運嗎?在昏暗的房間裡靜待一天,稍有光亮都使他敏感,昨夜換下的衣褲和鑰匙、校卡等雜物被揉包在被褥裡,耳機線吊於床緣,屁股坐酸了便躺下,躺麻了又坐起,沒有盤算,什麼都是空白的。六點到了,他終於決定不去學校,他要逃離這個城市,於是將行李收拾進書包,帶上僅有的三百塊錢,坐公車出發了。
到了郊區,往偏遠處走,也許就踏入一個小縣城了,也許就出現一個廉價旅館,在旅館住兩天再回去未必不是個好主意,可何路走著,沒有見到房屋,天馬上要完全黑了,他返回,竟也找不到熟悉的路徑。這時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絆著,摔了個大跟頭,額頭感受到粘液,大約是血,總之麻辣地疼,艱難地站起,發現絆自己的是一行鐵軌,此前經過這裡時並沒有發現,也未聽說過鐵路網覆蓋至此。興許是廢棄的,他想。蹲下觸摸它,忽然感受到顫動,愈來愈大,甚至有了轟鳴,抬頭一看,兩盞大燈照出的光芒射向自己,慢慢接近,是火車,何路下意識避開,同時看清火車樣貌:火車頭被一個巨大的骷髏頭罩住,雙眼泛著暗紫,車燈位於兩頰,長牙參差交錯,車身蜿蜒,尾部遠在另一個山頭,軀殼是千瘡百孔的褐色鋼鐵,窗內乘客怪異嚇人。長牙略微分離,骷髏頭耳部的大門斜向上開啟,一個無頭人下來,身著列車司機的制服,帽子蓋在頸部斷口,斷口處泄著蒸汽,間或將帽子頂起,他伸出褪去真皮的右手,盡是血筋,食指指向何路。
蒸汽忽然變得猛烈,脖子發出聲音:“我感受到你遠高於常人的怨氣。”
何路驚得魂不附體,躲閃對方的血指,戰戰兢兢地,雙腿動不了,試探性地問:“你們從哪……”
“我們從哪來?”他的喉結有規律地運動,“我們來自異域,今天將大劫奉送給你們。”
“我不明白。”
“你是不幸者,你憎惡人類,是嗎?倘若是,請獻頭顱於我。”
“為我殺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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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張稿紙的內容到這裡結束,剩下一小段空位,那裡留了“殺戮列車”四個大字,大概是小說名字,第二張被黑蟻一樣的文字鋪滿。據我所知,馮長歡從未寫過如此虛無的東西,與這些文字相比,現在的他可謂真是江郎才盡,詞窮句竭,寫不出什麼東西,寫完後很難有興趣再回看,不如直接刪去。馮長歡說過,但凡幻想一天未實現,他便永遠會生活在幻想中,直至死亡。這幾年他頗有自殺傾向,他無數次揚言過重開,不過我們已經對此麻木了,哪怕他開始往橫樑上繫繩子也沒人理他。他仍然知道自救,有時活不下去了,打開資料夾,裡面有四個“宅邸”文件——他原預計自己會買四套房,國內兩套,美國一套,澳大利亞一套——點開“宅邸4”,設計奪目的傢俱相片陳列在眼前,看一看沙發,瞧一瞧床頭櫃,然後關閉,環視現實居住環境,悲從心生,擠出了那麼點靈感,於是又能寫點東西了。
“他媽的,你真該看看這個。”我扭頭對馮莎莎說,然而她已經煮好面開始吃了。
我將第一張稿子遞給她,開始閱讀第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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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將大手按在何路的臉上,何路聞到血腥與土腥,肉疙瘩摩擦他的面部,五指愈壓愈緊,何路感到它們陷入自己的皮下,大手忽然用力一抬,腦袋與身子分離,另一隻手摘下帽子,司機將何路的頭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裂口漸合,試一試五官,均可正常擺佈。何路的原軀倒在草叢裡,司機擁有新面孔,滿意地笑,重新戴上帽,上了車,車門轟轟降下,乘務員披頭散髮。雙手塗滿鮮紅的指甲油,她被吊在車廂天花板上,兩隻眼睛皆壞死,右頰縫著一隻電話聽筒,沙啞地開口說:
“旅客們請注意,停靠時間已到,列車繼續行駛,距抵達目的地還有二十分鐘,請坐穩扶好。”
骷髏雙眼的濃紫短暫閃亮,鼻部雙孔咆哮般噴氣,長牙交合,輪子緩慢加速轉動,汽笛長鳴,列車向燈火通明的城市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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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樓白耀燦燦,樓下靜塘盤藤,因為明天考試,走廊上擺了許多裝滿書籍的箱子,做題家們整齊端坐教室,埋頭苦讀,班主任走出教室,聽見有學生悉索,怒眉走回來,一切又恢復平靜,但總歸該訓斥些什麼,這個皮膚如浸了膠油的鹵肉般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說:
“好好學習!不要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讀書是為你們自己!”
他眨眨眼,又想到新話:“不讀書的下場是什麼?你們看,我給何路下達最後通牒,說今晚七點之前必須回來,否則開出學籍,哼,現今還沒動靜,那就滾吧,滾去打工吧。”
講臺下又有說話聲,大約是嘲諷何路的,不過班主任沒在意,將它們作為自己的訓斥成果,洋洋得意。一個女孩舉手,示意要去走廊取書,班主任微點頭,於是她走出教室,蹲下點書,暗暗盤算稍後的複習計畫,將一摞資料壓在腿上,慢慢抱起,後退一步,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住,後仰著摔倒,書拋了一地,背部受硬物硌著,側目一看,是一條不知何時出現在走廊的鐵軌,它鑲在瓷磚內,延伸到走廊另一端,女孩驚訝得叫出來,室內師生被引起注意,附近教室臨窗的學生探頭出來,見到鐵軌也開始慌亂,越來越多人跑出來看,老師們打電話,有藏手機的學生也按捺不住偷偷拍照。鐵軌顫動起來,轟轟作響,走廊盡頭的牆後傳來汽笛聲,有人急忙逃跑,有人傻傻駐足,磚牆破碎,骷髏頭奪牆而出,輪軸哢擦哢擦,朝眾人衝撞來,盛滿書簿的箱子被擠壓向一旁,咯吱爆裂,書紙漫天,沒來得及逃躲的學生和老師捲入車底,碎肢滾動,與此同時,車頭長牙大幅度張開,牙根齒輪運作,下排尖牙斜上,上排尖牙傾下,在豎直面形成未閉合的三角狀,捅穿前方許多肉體,血漿突濺。許多學生跑下了樓,列車減速,燙氣長出,緩緩停止,畸怪人們手持利器陸續下車,他們著裝樣貌各不相同,有的迅捷靈敏,有的肥壯遲鈍,從陽臺翻下,奔入逃難的人群中,揮舞兵器大肆屠殺,空中飛顱接連不斷,血霧與流肉旋升,眼球隨紅腸落地,人們吵吵嚷嚷地跑,不知覺少了一半,原本牽著伴侶的,回頭一看只剩斷手,失心瘋般亂叫。
祭魔撫摸著自己的綠貓,站起,頭盔上的歪角撞到車頂,放貓到地上,從行李台抽出兩輪尺月刀,每輪三片金印闊鋼,自動旋轉起來,愈轉愈快,好似電鋸,綠貓輕喚一聲,祭魔破窗而出,疾走蹦躍,刹那間追上逃掉的那一半人群,其中一個男孩意識到有身影逼近,轉身查看,見祭魔的蛇鱗手臂,嚇得癱住,任由尺月刀橫砍自己腦袋。祭魔雙持輪鋸,削鐵如泥,血上刀刃,隨即被甩盡,趕至校門口,橫屍遍野,最後一個活口躲進烘臭的垃圾桶,祭魔低姿使刀,桶分兩半,濕漉漉的內臟一齊掉出。
車上下來的約摸三十個畸怪人,屠畢校園,聚集在門口,由祭魔帶領,進入繁華地帶,車來車往,川流不息,大家走上街頭,路人紛紛吃驚。祭魔隨手捉一個坐在石椅上打電話的男人,尺月刀直取心頭,那人喉嚨迸血,咕嚕咕嚕呻吟兩秒,不見生跡。群眾們萬分害怕,躁亂起來,畸怪人們不約而同暴戾砍殺,行人擁堵,大多被橫切兩半,上身栽在自己流於地的腸胃上,旁觀者無不恐懼,祭魔從腰間摘下一個插滿刀片的手榴彈,拉開銀環,丟至百貨商場裡,轟然巨響,而後回蕩著斷斷續續的呻吟,幾個僥倖逃得一死的人瘸腿出門,被祭魔漫不經心砍殺去。祭魔走進商場,從瓷磚地到四壁,從電梯到天花板,血景如同絞肉機內部,肉團被手扶電梯傳送到上一層,卡在分界口處,刀片串著皮膚與內臟立於牆。
馬路空了,盡是死氣,此時遠處傳來警笛聲,畸怪人一行朝商場東邊的馬路望去,數輛警車與防暴車鳴笛而至,碩壯的黑衣武警持著槍和盾下車,呈弧形朝祭魔圍來,祭魔將兩輪尺月刀貼在一起,拇指輕撥卡扣,而後像扔保齡球那樣俯身丟出其中一輪刀,員警們眯眼一瞧,兩輪刀由一根細鋼絲相連,旋轉飛出的那輪死死地插在遠處,祭魔牽著手中刀橫向賓士,鋼絲割開掃蕩面的每一個實物,武警瞬間分為上下兩截,車與車內人也共同被分割,區域內的所有生氣刹那間消失不見,徒有淋漓鮮血,祭魔抬臂,遠處的尺月刀立刻沿鋼絲被收回。
眾人觀望著屠殺成果,正當思量下一步動作時,一束遠光突然襲來,祭魔的鱗甲手臂因此閃閃發光,一個員警呐喊著駕駛藍色大貨車全速沖來,祭魔不慌不忙地作出手勢指揮大家,畸怪人們在地上鋪起成排尖刺,貨車輪胎剛碾上去便立刻受阻,整輛車前翻倒在地上,同時尖刺陷進裡炸出一條條鐵鍊將車身捆住,待漫天塵埃散開,駕駛室裡伸出半身,那員警滿面血跡,吐著血沫要掙扎出來,卻被鐵鍊間隙卡住,其中一個畸怪人正要上前劈砍,忽然聽見汽笛長哮,馬路盡頭的黑暗中,一雙紫目漸顯,骷髏頭列車沿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鐵軌伴著巨響開過來,畸怪人收起武器,站在鐵軌旁候車。待車頭停在面前,祭魔沒有進去,疑惑地問道:
“時間未到,你來做什麼?”
“世有令,速回。”司機用何路的新面孔張嘴吐字。
“真不痛快。”
祭魔揮一揮蛇鱗手臂,走上列車,畸怪人們陸續上車,將浸染著血液的武器放上行李台,然後安穩地坐下,心平氣和,就像從未下過車一樣。汽笛再一次長鳴,車身轟動,輪軸運轉,火車像來時那樣遠去,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後,逃過一死的員警終於擠出鐵鍊,摔在地上,顫抖著扶地半蹲,眼前之景,無非遍地殘肢與內臟,破碎的警車,凝固的血海與身後倒置的大貨車。無限死寂中,他低頭一看,鐵軌早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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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結束,看起來這兩張紙就是這部“小說”的全部內容了,它並不完整,讀者並不知道殺戮列車為何降臨人世,祭魔是誰,而屠殺結束後他又要坐車回到哪裡,這個故事似乎能延申很多內容,為何草草結束呢?馮長歡近十年沒寫過小說,這期間只創作一些絮絮叨叨的雜文,大多是痛斥生活的,當年是什麼原因驅使他寫下這個故事呢?
馮莎莎盯著稿紙吃完了面,她將它放在床上,漫不經心地問:“他為什麼要寫這個?”
“你想說的是當年為什麼寫這個吧?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還在思考,他為什麼要在離家前把這兩張紙從書櫃裡翻出來放桌上?是不是和他將去的地方有聯繫?”
“他只是出門買點東西,你想太多了。”她瞥我一眼。
門忽然被打開,母親回來了,她焦急地說:“沒有找到他,鄰居也沒有見過他……”
她看著我,轉而看向桌上的筆記型電腦,皺著眉,仿佛預知到在那裡能搜集到重要資訊,立馬上前打開它,電腦還開著機,工作列裡顯示有一個縮小的流覽器視窗,母親急忙點開它,刹那間愣住——是一個遊輪購票憑據頁面,它顯示馮長歡的銀行卡號剛完成一筆八萬元的交易,華麗的網頁中間有一行大字:歡迎乘坐紫羅蘭號。2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AbfOObk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