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徹夜迴響著火車轟鳴,定睛一看,自己卻又在臥室中,窗外的山野似乎徐徐後退,整個房間微微晃動,馮長歡再次抬手抹一把眼淚,枕頭因淚水變得鹹濕,他將它摔在地上,又一輪抽泣如約而至。儘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回到老家對父母坦白事實後,仍被唾駡得控制不住奔湧的熱淚,他懷中緊抱著劇本,手指摩挲粗糙的紙面,蜷縮在床上,心中翻湧一波又一波的尖嘯。
幾個小時過去了,他依舊記得父親一腳踢翻飯桌,撕心裂肺地痛斥:“一萬多塊錢搞了個幾分鐘的東西?我叫你當他媽的導演!我們多窮你知道嗎?村裡哪個看得起我們?你還拍他媽的電影!”
母親坐在角落,冷眼說道:“我們還指望你攢錢買房,現在你先把你那一屁股債給還清吧。”
回家之前,馮長歡聯繫過貸款方,電影拍攝中止了,他要按第三條例的利息償還債務,一共是一萬八千元,另一邊因為把攝影機提前還給租賃處,他得到了兩千三百元的退款,剩下一萬五千七百元,父母答應替他償還七千元,還有八千七百元,馮長歡必須獨自回到城市裡打工償還,加之房租和日常開銷,以及即時增長的利息,這便成了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深夜,父親的余怒消散,他進入馮長歡的房間,對兒子說道:“我有個初中同學在你那個城市,他在工地裡做事,我們已經聯繫好了,你明天就可以過去。”
“過去……”馮長歡的眼中充滿驚恐,“去幹什麼?”
“你還問去幹什麼!”父親呲牙咧嘴,像炸毛的公雞,“去幫人家幹活,賺了錢之後快把債給還了,然後再考慮下一步。自從畢業你就沒幹過正事,一分錢沒掙過……從小到大都沒體驗過打工,這次我要讓你好好吃苦,滅了你那當導演的白日夢。”
父親離開了。如今淩晨三點,馮長歡仍無法入眠,哭得天昏地暗,憋了一肚子尿不敢出門上廁所,他害怕父母還在客廳,他不想再看見他們,只希望臥室是一列火車,哐當哐當,呼哧呼哧,響著汽笛帶他前往無憂之地。
“你看到了吧,未來一片死寂。”
大劫難要來了。
“沒想到我也有今天,徹底俗化,徹底變為底層螻蟻,在下水道裡永無天日地苟活。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
是純淨的絕望,純淨到消除了恨意和悲憫,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次日,馮長歡背著鼓囊的背包,左提行李袋,右手扶拉杆箱,木訥地站在村口。父親低頭吸煙,時而瞟向兒子,母親走上來,塞了一封紅包到兒子的衣兜裡。
她說:“這是四百塊,應急才能用。”
馮長歡點頭,轉身開始了通往噩夢的旅行。
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Vi33QqEag
向房租補了拖欠的租金後,馮長歡才得以進入那熟悉的房間,又髒又亂,回家前堆積的衣服迄今沒有洗。翻找行李,他發現數雙襪子的腳跟處或腳腕處都破了洞,他掏出帳本,開始人生第一次記帳,算清債務和房租、水電後,另開一頁用於記錄每日收支以及要買的東西,他寫道:
三雙長襪,十元以內。
一條內褲,十元以內。
一袋洗衣粉,十五元以內。
一提衛生紙,十八元以內。
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他慌忙把帳本丟掉,一個踉蹌坐在床上。
“你還在嗎?”
我從未離去。
“我害怕即將開始的生活,精打細算,起早貪黑,每天疲憊到只關心賺了多少錢,我真的很怕,我感知到了靈魂的消亡……”
我無能為力,但我依舊在思考對策。
馮長歡站起,撿起帳本端詳了很久,而後他振作起來,把髒衣服塞進桶裡,提到樓下用公共洗衣機洗滌,然後回到房間,從行李箱中挑出幾雙還能穿的襪子,打算從明天開始重新構建“三雙襪子”體系。他將房間認真打掃了一番,把手淫留下的衛生紙打包起來扔進垃圾桶,這時手機響起,接通後對面傳來了傲慢的聲音:
“是馮長歡嗎?”
“是。”
“你爸說你明天來做事,你怎麼不聯繫我?還得我找你。”
“我確實要來你那裡做事。”
“一天一百,明天早點來。”
連線中斷,馮長歡的耳朵仍然緊貼手機,他傻傻站著,長歎一口氣,他仿佛能從吐出的這口氣裡看到灰黃的塵埃和飄搖的沙粒,也許他的五臟六腑早已死去,變成了冷寂哀涼的荒漠。
正式打工的第一天,馮長歡從公車上走下來,他身穿咖啡色毛衣和黑色長褲,眯起眼睛,遠眺覆蓋著手腳架和安全網的大樓,暗綠色的安全網隨風舞動,支架橫豎之間的縫隙中,他看見那裡聳立著一座起吊機。工地裡遼闊的黃土令馮長歡想起自己歎出的那一口死氣,它們顏色與氣味別無二致,卡車和水泥車分散在黃土地上,與沙土一齊飛舞的還有機器轟鳴聲,推開寫著“閒人免進”的鐵皮門,踏進去的第一步,馮長歡的身體立刻染上塵埃,土腥與粉粒撓人鼻腔,大樓一角,各色的安全帽攢動著,他打算去那裡問一問。
蹲在地上抽煙的工人們察覺背後有人,忽然猛地站起,回頭發現是一個陌生外人便白了一眼,馮長歡欲言又止,看向一旁的鐵皮屋,裡面坐著幾個著裝整潔的中年男人,他們正伏案書寫些什麼。
“請問……”馮長歡敲一敲門,“這裡是……”
其中一個男人抬起頭,注視著馮長歡,問道:“你叫什麼?”
“馮長歡。”
他翻了翻客戶預約表:“沒登記。”
“我是來幹活的。”
“什麼?”他詫異地說,其他幾個男人也看過來。
“我找陳……陳……”
“老陳,媽的,現在不知道死哪去了,不過他跟我提過你。”他遞過來一本小冊子,“仔細看一遍,把名字簽上去。”
小冊子由幾張A4紙簡單裝訂起來,馮長歡看見它便想起自己的劇本,當初親自為《巷中人》進行排版,送去列印店,看著一張張印著自己創造的段落的紙頁從印表機裡吐出,又恍然穿越回現在,他摸一摸冰冷的額頭,接過那本冊子,草草翻看幾頁,是施工規章制度及知情同意書,說白了就是生死狀,父親讓他來這裡是要置他於死地麼?這倒不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被幻想衝昏頭腦、整日不務正業的兒子死去又何妨?只要能賺來撫恤金就是一具發揮了剩餘價值的好屍體,倘若沒死成便接著苦幹給他們養老。問題是——
在這殉職的話,你最終會如何死去呢?沒系好安全繩而失足摔死,站在貨車盲區被碾死,或者不慎跌入攪拌機變成肉醬?
馮長歡咽了一口唾沫,寫上自己的名字。男人拿回冊子,丟過來一個裹著污泥的黃色安全帽,伸手指向北邊的樺樹林說道:“去那裡找事做。”
馮長歡點頭。
“本來還要走很多程式,看你和老陳認識就免了。就穿這身衣服吧,工服和手套都不夠,要等明天才會送來。”
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bxaKO5wy
渾身都是稠狀物!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的泥漿混合汗液在肌膚和衣服面料之間來回轉輾!從內到外都是髒的!污垢堵死毛孔,你散發著酸臭味,像一個推著手推車行走的廚餘垃圾,你是不明物體,是沐浴露和肥皂的反義者,你的腦袋更是抽象的、被蟲卵寄生的軟球,頭髮裡是糞、螻蛄和食人花,你的目的地是火山口,只有那裡的岩漿才能將你沖刷乾淨。
“可是我不能去火山,不把這最後幾車石子推到攪拌機那裡的話,今天的工錢也許就會少二十塊。”
攪拌機?什麼攪拌機?那東西是哪來的?你推的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快把它丟掉,脫光衣服,左右手食指各觸點龜頭一下,然後與大拇指合攏,展開雙臂,轉動手腕,你就可以慢慢懸浮起來,這時再捏一捏鼻尖,你就會突然像火箭那樣沖向天空,大約升高六百米就可以肆意飛行了!
馮長歡低頭,因為勞累而不再言語。除了午飯時間,他已經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個小時,推著車來回穿越樺樹林,單程至少七十米,期間還要上一個十多米的緩坡,眼簾冒著密密麻麻的星光,肌肉沒了氣力,他預感自己隨時會一頭紮在車內高高隆起的碎石堆裡。
樺樹林前後都穿插了監工的視線,偷懶必然無望,這裡的一切——包括馮長歡自己都是受人控制的,他用鐵鍬一鏟又一鏟插入石堆,狠狠地蹬一腳再挖起倒入手推車,因此他的鞋底已經深裂近乎斷開,腳底興許被壓出一道血痕,渾身體膚無規律且不均勻地受傷,新傷染上灰塵變為舊傷,不久後又添新傷,他不敢關心自己的身體如何被污染、摧殘,細想必然痛苦如蟻蝕。從樺樹林東邊將碎石子推到西邊,雙手離開生銹的握把,短暫地緩口氣,嗅一嗅手心,全然鐵味,滿手暗黃的鏽渣與厚繭,指甲縫成為黑泥的家園,他抬頭一看,監工冷眼盯著自己,無奈搖搖頭繼續工作。
既然你不願意騰空起飛,那就堅持幹下去吧,還有三個小時。
“明天還要來,後天還要來……”馮長歡吐出幾個字便喘不上氣了,低頭盯著土地麻木地推,斜陽將自己的影子拉得頗長。
這真是比跑步還累,還不如像施永銘那樣繞足球場跑二十公里。
馮長歡猛地一抬頭,汗水濺入眼睛,他閉著眼發力衝刺了幾秒,但這一車仿佛並非石子,重得像鉛塊或水銀,待他停下後竟反推他回去,於是一個踉蹌摔在地上,樓頂的工人們遠望著馮長歡哈哈大笑。
看,第四處擦傷,這次倒還好,沒流很多血。
“我明天不來了,我受不了了……”馮長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舔一舔龜裂的嘴唇。
好吧,再幫你一次,閉上眼,我把你傳送到一個舒服的地方。
“是床上麼?我不希望在家裡的床上醒來,那裡寒冷陰暗,盡是死氣,像太平間一樣。”
不是床,那裡沒有床,只有徐徐清風和撩人的良夜。
馮長歡倒在灰黃的土地上,臉向夕陽,愜意地閉上眼睛。
1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evQRsMz9
你原本在噩夢峽谷的底部,你發現一個潑了紅漆的鐵梯子,它通向峽谷頂部,很長很長,你沿著它爬了很久,大概一兩年,這一兩年裡,你眼前只有鏽跡斑斑的梯子與石壁上濕臭的苔蘚。你最終在梯子的盡頭醒來,看見一個熟悉的地方。
馮長歡睜眼,沒有尖銳的陽光,而是璀璨的星空。背部傳來一陣久久的酸痛,他發覺自己睡在一張長椅上,抓著扶手努力起身,他認出來了,這裡是體育中心。
“依舊像夢境……”馮長歡低頭瞧一眼自己的著裝,“換了衣服,還有香味,我洗過澡了?”
你倒地不起,他們以為你休克了便把你抬到醫務室,醒來後你說你想回家,他們也沒說什麼。離開工地的時候才下午六點,你回去洗澡換衣服,然後來到這裡,在長椅上睡去。現在是八點四十九分。
“我明白,我想起來了,那工錢……”
現在不是討論現實的時候。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馮長歡撓撓頭,神情有些許恍惚,“又不能拍電影,我沒事做了,我徹底是個閒人了。”
唉。
馮長歡站起來,跺腳伸懶腰,脈絡似乎舒活多了。足球場上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幾個帶著孩子閒逛的中年夫婦和打羽毛球的高中生,暗紅的跑道上也有三五個年輕人聽著歌跑步。
你也帶了耳機,不如聽著歌加入他們的行列。
馮長歡從口袋裡裡摸出一副藍牙耳機,是去年買的地攤貨,因為壞了一隻便沒有再用,他猶豫一番還是戴上它們,並不打算聽些什麼,權當裝飾。
“我記得你說過幻想是人生最終奧義,可我現在感受不到任何幻想的魅力,或者說……我正在失去幻想這個技能。”他沿著跑道邊緣緩慢地行走,“今天少幹了兩個多小時又如何?接下來每一天仍要十小時高強度做苦工,錢少事多,人權盡失,和我本該獲得的導演人生背道相馳,還有與命運鬥爭下去的必要嗎?忽虛忽實,虛實混雜,它們在我的人生中時而交媾,時而相殺,從來沒有什麼閃耀舞臺,我現在是躺在屍體堆裡啊!”
大千世界,腐臭叢生,鬼魅橫行,抬頭看一看那些高樓,你看見什麼?
“冷峻?邪惡?我不知道。”
哈哈,看吧,我們都怨不出什麼新意了。
“我在想,我的父親是否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如果知道,他會擠出哪怕那麼一點憐憫嗎?他不會的,在他眼裡……”耳機忽然傳來音樂,是大提琴曲,像死人復活那樣的神跡,馮長歡驚訝地左右張望。
“是我!”一個短髮女孩悠然地小步跑從後面趕上來,“我猜你的耳機連了我的藍牙吧。看到有一串陌生的設備名稱,而四周就你一個人,想必是你的,我好奇就連了上去,just... just curious。”
馮長歡摘下耳機,它們不知何時被開的機,閃著微微藍光。他抬頭打量她:簡潔的短髮,深灰色衛衣配牛仔褲,兩隻袖子褪到肘部,手中握著手機,腳踏米黃色運動鞋,十足的中性打扮。
你知道這個曲子,你此前查閱過資料。
“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
“不錯,廣為流傳的旋律。”她不再跑動,和馮長歡並排走,“第五圓舞曲也享有盛名,恢宏雄偉。”
“你想說的是D小調第五號交響曲?我記得它誕生於1937年。”
停止掉書袋,因為你只知道這麼多了。
女孩略有詫異地問道:“你還小有研究?”
“工作需要。”馮長歡愣了一下,“不對,這不是工作,這是……”
“你在做什麼工作?”
馮長歡瞄了她一眼,轉而看向前方,同樣是在跑道上,當初施永銘也如此發問,他編了個謊言,並且圓了幾個月的謊,這次他打算改變說法。他說:“以前是個導演,現在是無業遊民。”
“無業勝過任何職業,我也是無業遊民。”她笑一笑,撩開頭髮,露出耳朵,馮長歡發現那裡並沒有任何裝飾物,甚至沒有耳洞。
“你常來這運動?我不曾見過你,甚至剛剛也沒看到。”他記得清楚,體育館裡就那麼幾個人。
“我大概在你不經意間進來了——在你不關注現實世界的時間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麼我錯過了半個人生……確實如此,我錯過了十多年的現實計事,但不錯過它們的話,我也許活不到今天。”
“啊……哦……”她顯露誇張的表情,像耍雜技那樣左右手交互拋擲手機,同時煞有其事地搖頭晃腦,“你剛剛說你是個導演?”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要問……”
“你知道?你開始讀我的心了?”
馮長歡沒有理會她的話:“你要問我在拍什麼東西,我告訴你吧,我拍了0.08部電影,它只有八分鐘,我這輩子只能拍這八分鐘——因為貧窮。”
“那……你剛剛又說這不是工作,這是什麼?”
“是我該做的事,我不知道如何稱呼它。”
“使命?義務?”
“都不是,它只是平常事。”
“平常事?一個新詞。”她將手機塞進褲兜,拍一拍馮長歡的左肩,“既然是平常事,就不應該被貧窮束縛。”
“對!對!”馮長歡忽然被人理解,激動起來,“電影是藝術,錢利和權欲是藝術的大敵!我從未被人贊同過,謝謝你!”
“輪到我來讀心了,你在想……你在想……”她閉起眼睛,用食指尖摩擦兩側太陽穴,“你想重啟這部未完成的電影,right?Come on, say right。”
“Right。”
“非常好!明天下午三點來這裡找我,我們兩個無業遊民必須證明些什麼——這不是實驗,是一次破冰行動,破開藝術與俗物的系帶樞紐,記住沒有束縛,沒有束縛,最後強調一遍,沒有束縛。各單位準備,發現敵人,進入作戰模式,收到請回復,收到請回復!”
“他媽的,收到!”
ns 15.158.61.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