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假?你在開什麼玩笑?”鐵皮房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把腳翹在桌上,揉揉鼻子,甚至不屑于看馮長歡一眼。
“請下午的假,吃完午飯我就走,這不行麼?”馮長歡面露不快,“你可以扣我五六十塊錢工資。”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媽的,都說剛出社會的年輕人腦子不行,你自以為什麼身份?還亂提要求?”
“可我已經幹了一個多小時了。”
“你還想我給你付這一個多小時的錢?”他捏著圓珠筆指向馮長歡,“工地裡幾十個工人就你搞特殊?”
說我操你媽。
“我……”馮長歡低下頭。
說啊,罵他婊子養的。
“要麼幹活,要麼滾蛋,大男人優柔寡斷的像什麼話?”
馮長歡轉身離開,回到漫天風沙的黃土地裡,喉嚨仿佛被塞入燒紅的鐵棍那樣熱辣,氣憤與委屈正在噴薄而出的邊緣徘徊,他握緊拳頭,呆滯地彳亍。
你沉默了,你無作為,今非昔比,你再無傲氣。
馮長歡望向天空,長歎一口氣:“換作以前,我自知是個國際知名導演,肯定會昂首挺胸地罵回去,可如今我看清事實了,我什麼也不是……我不幹了,我要找新工作。”
你認為在你辭職失業這段時間,你的父母會在經濟上支持你嗎?就算支持,能持續多久呢?在底層為生計掙扎翻滾真的是你想要的嗎?而且你記住,你仍是導演,至少在昨天晚上你恢復了國際知名導演這個身份,你今天請假也是為了延續這個身份。
馮長歡眼前一亮:“昨晚那個女孩……她如此美麗、如此迷人,她是迄今唯一正確解讀我內心的人,我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要見她,一定要見!我不僅要恢復和延續導演這個身份,確切地說,我要光復這個身份。”
我們沒有一分錢,但是我們有什麼?
“幻想!”
幻想是什麼?
“幻想即藝術,即人生最終奧義!”
是虛無主義嗎?是抽象主義嗎?是魔幻現實嗎?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詭境呢?這叫“操你媽”之境,又叫“操你媽”之界,這裡沒有邏輯,我們用歪理解決問題,摸到的不是實物而是莫名其妙,遇事不決“操你媽”。
“是的,現實現實我操你媽,社會社會我操你媽。”
無論逃走時被發現與否,結局都是被辭退,儘管如此,對這個工地的憎惡仍使馮長歡想給管理者添點麻煩,讓他們找一找自己。馮長歡推著手推車來到偏僻角落,一陣東張西望,東邊的監工不在,西邊的監工在背對著他擤鼻涕,他放下小車開始狂奔,以極速沖向藍幽幽的彩板圍擋——那裡有個不起眼的側門。竄逃出去後,馮長歡大呼痛快,公車上,他沒有對失去工作後的生活感到一絲憂慮,而是滿腦子想著那個女孩,想著她的活潑、神經質、笑顏和美式英語,她的美好將他灌醉,車窗外似乎一片明朗。
下車後,馮長歡奔向體育館,足球場的綠茵因為陽光微微泛黃,觀眾席空無一人。他從樓梯上去,挑一個受暖陽眷顧的座椅坐下,懶洋洋地說:“我願意癱倒在這裡一整天,酷刑般的工地苦力活一去不返,真好。”
馮長歡忽然感覺椅背被人用手輕叩了幾下,接著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人在嗎?”
他驚喜地回頭,正是她。她面露疑惑,裝作正在敲門,又叩了兩下椅背:“有人在嗎?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馮長歡轉身,伸手假裝開門,“約好下午三點,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
“反正閑著沒事,來這裡多待幾個小時也是享受,現在已經沒人喜歡運動了,因此這裡安靜舒適,適合小憩。”她單手撐著椅子跳到馮長歡那一排座位,“Okay,so tell me something。”
“你要聽什麼?準確來說,我們要聊什麼?”
“你的電影。我們計畫重啟你的電影,所以你要先告訴我你拍了什麼,打算拍什麼。”
“我本打算製作一部叫《巷中人》的電影,這是我所有劇本之中預算最低的一個劇本,大部分鏡頭只需在巷子裡完成,即使如此,我仍負擔不起成本。”
“不許再提什麼負不負擔得起,你是藝術家,這不值得被考慮。那部電影講了什麼故事?”
“一個把高考搞砸的男孩,他爸媽讓他來城裡找工作並且一起生活,某天下班回家,他被困在巷子裡……”
“等等,高考失利上不成大學,然後找工作,這似乎是很平常的一件淒苦事。”
“是的,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是這個男孩和別的同齡人大有不同,他是一個舉世聞名的小提琴家。”
她敲了個響指,挑眉說道:“明白,他並不是真正的知名小提琴家,而是另一個世界裡的。”
“對!對!幻想世界,我也如此,”
“果然又是一個關於貧窮與藝術之博弈的電影,光聽起來就像一個傑作。”
“男孩和父母的矛盾非常激烈,但最終還是無奈地向社會、向現實低頭,因為他沒有錢。那天下班回家,他在橫七豎八的巷子裡迷失方向,被困了三天,這三天裡,巷裡詭事頻發,他不停逃躲各式各樣的鬼怪以尋求活路。”
“他被困於一個鬧鬼的巷群。”
“而我被困於一個鬧鬼的社會。”馮長歡笑著說,“這部電影只完成不到十分之一,這十分之一極其劣質——我沒有專業知識、齊全的設備、精緻的佈景,連演員和職員都湊不齊。”
“我想說……其實非常非常非常簡單,首先我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草擬拍攝計畫,最好能有咖啡。”
“咖啡?”馮長歡對這種輕奢消費下意識產生抗拒,可轉念一想,現在正是該忽略經濟問題的時候,“我不清楚哪裡有咖啡館,但我知道一個安靜的地方。”
“哪裡?”
“圖書館,但是有兩個問題。第一,我害怕那裡,那裡是我的窘迫之地,因為社交恐懼和人群恐懼,我始終無法攻下它……”
“But you are great director。”她停頓一下,“無論如何,今天有我陪你去,你的憂慮該煙消雲散了。那第二個呢?”
“第二個,你的名字。”
“我?哈哈……”她彎下腰,捂嘴笑了一會兒,“我的名字麼……你想知道?那我編一個給你吧,孟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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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的長桌上擺放著《巷中人》劇本和數張草稿紙,劇本被寫滿了筆記,稿紙上也黑壓壓一片,有分鏡漫畫,有拍攝流程,也有取景草圖和地點標記,唯獨缺少成本計算,沒有了以貨幣為單位的數位,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馮長歡慶幸圖書館今天並不擁擠,他們甚至能找到一張空著的長桌,而圖書館內部也不過如此,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冷峻面孔,他們旁若無人地做自己的事,哪怕馮長歡感到尷尬,也可以和孟詩柔說話進行緩解。
“兩杯拿鐵!”孟詩柔走過來,將兩紙杯咖啡放到桌上,然後按住嘴四處張望,“太大聲了,我們應該輕聲講話。”
“謝謝。”馮長歡接過咖啡,小酌一口,“你知道昨天我為什麼知道那是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嗎?因為在《巷中人》裡主角譚傑演奏過那段曲子。”
“噢?看來譚傑還是有真才實學的,那為什麼沒有發出光芒被世人發現呢?”
“很奇怪,為什麼呢?可能因為他的水準並不出眾,這首曲子很多人都能演奏;也可能因為只是他自我感覺良好,其實琴技非常糟糕……”馮長歡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一種可能,因為貧窮。他太窮,地位太卑微了,沒有錢專門學琴和買琴,無緣於任何音樂會,幾乎沒有朋友、沒有社交能力,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更別說關注他的才華。沒有人會由他那平凡的外表聯想到所謂的音樂家,不屑于多看他一眼,只覺得他是無數個碌碌無為的矮矬窮中的一個,生來就為了死去。”
“拉小提琴對他來說本該是‘平常事’,對吧?”
“對。每當想到這三個字,我就下定決心要拍完電影。平常事而已,憑什麼如此艱難?”
“你現在已經有八分鐘的開頭了,是請原班人馬回來接著拍還是另起爐灶呢?”
“我想從頭開始,我有很多最初構想因為經濟原因慘遭拋棄,比如各種特效,比如結尾原本是譚傑給一條母狗喂蘋果,然後用長鏡頭正面拍攝它的生殖器,跟隨它數分鐘。我想實現它們,可我捨不得那糟糕的八分鐘。”
“到底是捨不得還是怕花錢呢?我可以為你搞到各種設備,搖臂,軌道,穩定器,我還能請到一個完整的劇組,化妝師、特效師、道具師全部都是專業的,想要綠幕棚屋也不是問題。放棄那八分鐘吧,那不是你想要的,那只是貧窮和窘迫的結晶,是敷衍品。”
“你哪來的……”
“別問那麼多,記住,沒有貧窮,沒有無奈,沒有不可能。”她站起來,“生來是為了死去?沒有人該如此,生來是為了偉大才對。”
“那電影配樂……我……我不會演奏任何樂器……”
“沒關係,樂隊也不是問題。”孟詩柔眨眨眼,歪了下腦袋,“Fine,現在計畫得差不多了,首先你要去弄到一個攝像機,無論品質,能錄影就行,我們要進行試拍。”
“試拍,在……”馮長歡的目光在草稿紙上掃動,伸手指著地圖上被標記的一處居住區,“是這裡嗎?”
“對,都是有著幾十年歷史的老式民宅,密密麻麻堆起來,人們不得不給它開闢出一條條道路,巷子都是這樣誕生的,那裡和你劇本中描述的場景非常相似。”孟詩柔看向牆上的大鐘,“就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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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卷起褲腳、穿著棉拖的小男孩出現在樓道裡,馮長歡和孟詩柔靠在對面的樓牆上望著他,目光跟隨他下樓,孟詩柔戴上連衣帽,剝了一塊口香糖進嘴嚼動,馮長歡雙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男孩將垃圾袋拋入酸臭撲鼻的綠色垃圾桶便跑上樓,孟詩柔摘下帽子,短髮散開,伸出五指併攏的手掌,將指尖對準前方,馮長歡借月光盯著她的臉龐。
“行動。”孟詩柔彎腰潛行,快速跑進樓內。
馮長歡尾隨其後,悄聲問道:“怎麼像做賊?去樓頂而已,這看起來不是不允許的事。”
“噓,記住!”孟詩柔回頭,“就是在做賊,我們要登上峰頂偷取視野。”
孟詩柔那執行任務似的敏捷身手令馮長歡落後,他感到厭煩,一口氣跑十層樓梯並不是輕鬆事,更何況馮長歡早已明白自己的體力是個笑話,他借著樓梯扶手發力越級,圍著樓梯井一圈圈地轉,頭暈目眩之時終於到了頂層,左手傳來熟悉的鐵銹味。推開木門,寬廣的天臺映入眼簾,涼風悄襲,往前方眺望,整個巷區盡收眼底,每一條巷子被簡化成線,它們彼此或連接或相交,活脫脫一副具象化的地圖。風與夜與巷,這就是《巷中人》,馮長歡和孟詩柔敞開長臂迎接靜謐,他們也是巷中人。
“就這裡吧。”孟詩柔說。
馮長歡掏出小巧玲瓏的攝像機,這是他在數碼店裡花五千元買的。他平穩地運動手臂,鏡頭緩緩左移,黑暗在螢幕裡不可避免地顯示出微粒,所幸運鏡質感相當不錯。他說:“很好,現在模擬《巷中人》第六十七分鐘的鏡頭,譚傑來到天臺,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試圖通過制高點尋找出口,可一無所獲,因為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矮房。”
“這裡的房子並不是沒有盡頭的,你看,前面就是馬路。不過沒關係,我們從這裡到那裡——”孟詩柔用手比劃,“在天臺一邊的兩個角各立一根杆子,掛上綠幕,用特效解決。”
“非常好,接著在譚傑身後給他一個鏡頭,一個他面對著無盡巷群的鏡頭,展現他的迷惘與絕望。”馮長歡一邊說一邊蹲著慢慢倒退,盯著鏡頭靜滯幾秒,滿意地站起來。
“好了,時間有限,我們走吧。”孟詩柔說著來到天臺邊緣的橫柱上,橫柱約十多米,連著另一棟相同高度的樓房,她邁出一隻腳,張開雙臂保持平衡。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原路返回?”馮長歡收起相機,瞪大眼睛呼喊。
“那裡也可以下樓呀。”孟詩柔神情自若地回答,同時慢慢挪動步伐,“來吧,別往下看。”
眼看著她像走鋼絲那樣即將走到橫樑中點,馮長歡連忙跑過去,扶著橫樑,下半身仍在平臺內,他驚恐地看著下麵,略微顫抖地說:“你回來吧。”
“哎呀,你真麻煩。”她朝馮長歡蹲下,動作自然,仿佛蹲在一張凳子上,“踏上這根橫樑會有什麼結果呢?穿過它到達另一棟樓,僅此而已。”說完站起,沿著橫樑跑到對面,在終點縱身一躍,輕鬆跳到天臺上。
馮長歡趴著,望著離自己數十米的地面,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踩上橫樑,拼盡全力奔跑,奇跡般抵達對面,沒有踏空任何一步。孟詩柔伸手和他擊掌,然後豎起大拇指:“看,你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看似不可能,但最終一切都解決了。”
“這是孤注一擲……”馮長歡餘悸未平,回頭看著那棟樓。
“我們下樓吧,去發掘其它取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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