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後,路燈的姿色完全展現出來,飛蟲在燈下起舞。馮長歡確認所有設備都在,用力壓下車後蓋,長舒一口氣。今天的拍攝任務結束了,他倚靠著車,冷氣逼得他不停哆嗦,用攝影機重播拍攝內容,拍了一天卻只有短短六分鐘,按劇本順序應該是譚傑在隧道中表演、父親騎車載譚傑去同學家裡還小提琴、譚傑與同學以及他女友的短暫對話,因為外界因素,第二段內容不得不移交到次日拍攝。
馮長歡拉高衣領,向不遠處的一家麵館走去,流覽一遍功能表,聯想到自己的餘額已經不多,極度煩躁,咬咬牙決定依舊貫徹落實“不去想”原則,點了一碗肥腸面。
“大概還有多少錢呢?我猜幾百塊吧,真可怕,怎麼辦?”
你很清楚電影根本拍不下去,甚至連10%都無法完成……
“我能完成!媽的!我能完成!”他輕聲怒吼,差點握拳砸桌。
你手裡的錢還夠點多少碗這樣的面呢?
馮長歡抬頭望向窗外,開闊的視野激發了理性思考,基於現實的思考對他來說是很可怕的,窮極且廢極的家庭,保守且頑固的家人,被階級固化的大山牢牢壓制,收入、支出等資料經過對比與分析格外恐怖,就金錢而言,電影製作是一個百萬級的遊戲,而他的生活僅限於以千為單位的掙扎,甚至為百元而愁,到底怎麼活?他亦然明白,今天的拍攝成果實際上非常糟糕,鏡頭就像用手機拍攝的那樣低劣,聲音也並不清晰,這就是一場災難,一次燒錢的自慰,到頭來除了幾分鐘的垃圾什麼也沒得到。
店主將面端上桌,馮長歡盯著它,很久之後才開始拾筷進食。
過不了多久,僅僅是成功吃到飯這件事都會成為奢侈。
“我受夠你了。”
“嗨!”忽然有人拍了拍馮長歡的肩旁。
他轉頭一看,是那個馬尾女孩,這倒不讓他驚奇,隧道附近的飯店寥寥無幾,能在這碰見她算不上巧事。他強擠笑容:“你也在這?”
“對啊,真巧啊導演。”她活潑地笑著。
你想和她說更多的話,可是你實在太羞怯、太自卑了,你配不上她的美好。
馬尾女孩沒再說話,一蹦一跳地走向櫃檯。
等等,也許有驚喜?麵館裡的客人中只有你們互相認識,她過一會兒極有可能坐在你對面和你一起吃。準備好和她聊些什麼吧。
“我……我說不出半句話……這算什麼呢?算上天在萬般困苦中贈予我的一毫克慰藉嗎?”
想必她會問你明天拍什麼,那麼明天拍什麼呢?後天呢?
“明天拍騎車戲,沒有專用場地也沒有器材,拍起來很困難,需要兩輛電動車。至於後天,現在已經沒錢了,後天還能拍麼?我沒有忘記這是一部一百分鐘的電影,可如今我連十分鐘都拍不到!”
沒有辦法了嗎?
“有,當然有,辦法就是不去想。你看我現在想了這麼多,帶來了什麼結果?結果就是我巴不得立刻沖到馬路上被車撞死,這樣就不用再承受源自現實的痛苦了。”
那女孩怎麼還沒來?哦,不……
馮長歡回頭一看,馬尾女孩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坐在角落位置一起吃面,他看起來也是大學生,不知是何時進來的。
“哈哈,連一毫克都不願意施捨。”馮長歡苦笑,低頭看了看所剩無幾的湯汁與零星麵條,他已經沒有吃下去的胃口了,於是起身,付完錢來到門口,發現天上竟開始下起小雨,冰冷的水滴把他逼回雨篷之下。此刻他幻想馬尾女孩再度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道:
“導演,你需要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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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裡已經堆滿了衣物,馮長歡猶豫幾秒,還是將昨晚換下來的濕漉漉的衣服丟在上面,這幾天他一直沒有時間清洗它們,“三雙襪子”體系早已被打破,原本規律的生活陷入混亂,濃愁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去。“三雙襪子”體系是指在陽光、濕度和風力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襪子能在一天后晾乾,每天中午時段洗襪子,則三雙襪子能始終保持每日一換,內褲同理。多年來馮長歡一直使用這個體系進行衣物更替,偶爾因為不可控因素打破,可現如今他能感受到它完全消失,這說明了一點:生活已經糟糕到了相當惡劣的程度了,各方面的絕望使自己無心於任何事、懈怠於任何事,這不僅僅是時間不夠的原因,以後仍會如此。
蹲在早餐店門口吃完油條,他進入麵包車,插入鑰匙,回頭看著躺在後座的各種攝影器材,怒目圓睜,惡狠狠地說道:“操他媽的,拍!”
和錄音師會面後,二人商討一番,他表示可以憑自己的人際關係借到兩部電動車,但是對馮長歡的拍攝方法大有質疑,一邊騎一邊拍,這樣產出的影像品質會很低。
“我會多付你兩百。”馮長歡說,意在讓他少管一些事。
今天的演員只有“譚傑”和他父親,他們在一輛電動車上,錄音師、馮長歡和一個新來的臨時工坐在另一輛電動車上,馬尾女孩因故未來,因此取消拍板。預定騎行路線從一個廣場出發,穿過環島和立交橋,約拍攝四分鐘,馮長歡將根據鏡頭需要與譚傑同行或跟在他後面。沒有過多的準備,一聲令下,這樣一個無比簡陋的劇組便上路了,臨時工騎著車,錄音師扛著麥,馮長歡坐在他們中間搗鼓攝像機,對焦完畢後說道:
“開始!”
兩輛車擠在非機動車道裡並排同行,所幸避開高峰期,車流量小,速度相當穩定,只要在同一排堅持拍一分鐘即可切換鏡頭。演員們進入狀態,“譚傑”肚子前放著小提琴,一手扶著座椅,一手緊抓著琴,其父親半側著腦袋對後座上的兒子說:
“晚上去伯伯家吃飯。”
“譚傑”沉默,盯著地面。
“到時候你不要裝啞巴,嘴巴甜一點,多說好話。”父親時不時扭頭,始終不敢讓視線離開前方,“人家以前幫過我們不少,還記得嗎?有一年,你高中念書時候,那學期的學費都是他們幫你墊的。聽到了就應一句。”
“嗯。”
他念錯臺詞了,多加了一句“還記得嗎”,不過影響不大,何況要他重演的話一定會遭到抗議,現在的你可真卑微——不,似乎一向如此。
進入立交橋底部,拐了個彎,父親繼續說:“把琴還給別人之前記得檢查有沒有損壞,我們可賠不起,還有……不准再借琴了,趕緊打消什麼小提琴家的幻想,我們……”
臨時工和“譚傑”父親先後刹車,後視鏡裡的交警揮著手跟上來,騎到馮長歡旁邊,摘下墨鏡,問道:“你們做什麼?拍電視?”
倒楣到家了。
錄音師賠著笑臉說:“拍電影。”
“拍電影?你們在跟我開玩笑嗎?”交警拿出警務機,“身份證號。”
馮長歡如實念了號碼,交警扯下罰單遞過來,說道:“下次再這樣就不止罰這麼多了。”
荒謬!叫住他。
馮長歡看一看罰單上的“50元”字樣,忿忿不平地問:“我們違反了哪條法律?”
交警回頭:“哪那麼多話?用腦子想想,你這樣不會影響別人騎車嗎?”
錄音師低聲耳語:“別節外生枝。”
馮長歡生氣地說:“五十塊錢就這麼沒了!”
“行了行了,交警沖業績有什麼稀奇的,大不了我幫你付。”
“不用。”馮長歡抱著攝影機從車上下來,喪氣地蹲在路牙旁,“那接下來怎麼辦?還拍嗎?”
回家睡大覺,一覺醒來什麼煩惱都會消失。
“你問我?這不是你來決定嗎?”錄音師戲謔地笑著,“現在肯定拍不了,等沒交警的時候鑽空子吧。”
馮長歡忽然躺倒,閉上眼睛,心中祈禱自己睜開眼後便已經躺在家裡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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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吧,給你個驚喜。
馮長歡轉個身,試圖伸一個長長的懶腰,腳底觸碰到床單陰冷處,一個激靈清醒了,他發現自己蜷縮在被窩裡。深冬之季,被窩時間是一天之中的黃金時間,離開被窩後的每一秒都在因寒冷而顫抖,現在並不是晚上,而是下午四點,馮長歡將頭埋入被褥中以抵禦外界的殘酷。
我幫你短暫地隱藏了從馬路到被窩的那段記憶,看起來就像一眨眼的轉移,現在你可流覽那段記憶了。
“我想起來了,我在馬路邊躺了幾分鐘,他們把我叫起來,讓我給他們買午飯,然後我們便分開了。去銀行交完罰款回到家,其他幾個演員也打電話過來,說不想演這麼奇怪的東西,讓我預付接下來的薪酬,否則就罷演……我自然付不起……”馮長歡說完感到不妙,低頭檢查自己的餘額,差點兩眼一黑昏過去:只有七十元。
無須訝異,我早已說過一兩萬塊錢拍電影連十分之一都拍不了,你潛意識裡也清楚,只不過用“不去想”原則掩蓋掉了而已。
“我甚至付不起房租,吃不起飯,更還不起貸款……哈哈……”馮長歡乾笑幾聲,情緒突然爆裂,猛地坐起來,一邊用力捶床一邊狂躁地吼道:“操他媽的!我一點都不後悔!”
恍惚之中,馮長歡回憶起自己獨自一人離鄉來到這座城市時,坐在火車裡,緊攥行李袋,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秋景,心中認定一切必將順利,根本沒有失敗的理由與跡象,一年後自己將出現在柏林電影節的紅毯上和許多知名電影人握手,而後他要坐上去澳大利亞的飛機,在那裡用《巷中人》帶來的收益度一個長假,他將結識幾個當地樂隊,並且邀請他們為自己的下一部電影作曲。閒暇時光,他躺在沙灘椅上,看著海景,同時和遠在中國的父母進行視頻通話,他們面露愧色並為兒子感到無比自豪……
馮長歡向門口望去,那個行李袋仍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如當初上火車那樣嶄新。
“接下來怎麼辦呢?”
明天把那些攝影器材還回去吧,也許還能退點錢去買回家的車票。
“回家?不可能!我的父母會瞪大眼睛對我進行瘋狂的謾駡和羞辱,他們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足以將我腐蝕得只剩骨頭。”
可是你無處可去,沒有錢什麼也幹不了。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馮長歡鑽回被窩,側過身子,腦袋枕著手臂,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我該出去走走。”
又一個淒涼的苦夜,馮長歡來到體育中心,今天他並不打算跑步,他無心於任何事,大汗淋漓拯救不了什麼,毛孔閉合後,皮膚所面臨的冷感只會令他更加頹喪。他雙手揣進上衣口袋,行走在塑膠跑道上,仰望墨藍色的天空,總算有那麼點暢快之意,但瑣事很快扳回一局,成堆的債務,原生家庭的深淵巨口,它們亟待解決——這才是讓馮長歡崩潰的,“不去想”原則對它們無效,因為抉擇時間很短,自己不還債,債務就會找上門,不回家找父母便永遠還不起。
“我問你,我做的這一切可笑嗎?”
它們合情合理,並不可笑。正如多年來你所說的,這只是你該做的。
“電影是藝術,貧窮為什麼會和藝術相衝突呢?按照藝術的特徵,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是它的手足、它的必需品,而金錢和利益是大忌,是與它水火不容的東西……為什麼一切都反著來呢?”
我想到一個答案,你秉持的也許並非理想主義,而是幻想主義。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認為幻想即是藝術。”
是的,幻想即藝術!這句話是人生最終章,是超越現實、體感和情緒的最終奧義。此後該怎麼辦,我想你也有了答案。
“回老家,我要硬著頭皮和我那目光短淺的爹娘辯駁,我絕不認錯,因為我沒有錯。來吧……”馮長歡緊握拳頭,像是即將防禦什麼一樣,“來吧,挫折,苦難,無論如何你且來!”
很好!回去吧,回到那亂七八糟的出租房收拾行李吧,把它們扛上肩頭,扔向太空,砸爛整個銀河系。
這時遠處出現一個熟悉的面孔,他有韻律地跑動著,馮長歡已經猜到來者何人了。
“你很久沒來了。” 施永銘停下步伐,調整呼吸,“我這段時間每天都來這跑,剛跑四圈呢。”
馮長歡昂首微笑:“我沒來是因為在忙電影的事。”
“噢!這樣啊,進展如何?”
“已經完成一半了。”
“這麼快啊……我是外行所以不太懂,我以為拍部電影至少要花上半年時間。你一定很忙吧?拍完之後多久上映呢?”
“挺忙的,過幾天還有一段夜戲要趕拍,一切順利,就是演員不太習慣吊威亞。關於上映的事情……我想不會在國內上映。”
“那你……”
“我會參加明年的柏林電影節,然後嘗試拿到日本和一些東南亞國家的放映權。”
施永銘聽完一時間啞口無言,露出懷疑的神色,他抿一抿嘴唇,點頭說道:“真是……很厲害啊……”
“那你呢?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對了,說到這個,我順便告個別,我要去首爾和客戶談商務合作,明天的飛機,可能就此離開這個城市了,我想說很高興認識你,大導演。” 施永銘伸出右手。
“看來你的人生里程碑就要來了,祝賀你。”馮長歡伸手與之相握,而後二人又進行短暫的擁抱。
“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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