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九點二十三,再過一會兒吧。”馮長歡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用力盯著前方。
你的心跳幾乎能夠讓整輛車搖起來,顯然深呼吸無法阻止你癲狂的緊張感。
“我準備了一個多星期,日夜忙碌,我從未如此認真、亢奮地做事,我決定放手一搏,可我又我害怕極了……害怕過程,害怕結果。”
六天前,馮長歡在網上找到一個名為“獨立電影激勵計畫”的電影愛好者集資活動,聽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獨立電影”、“集資”,乍一看仿佛是專門為馮長歡準備的,但仔細研究後他發現這是一個披著羊皮的高利貸,並非想像中那樣人畜無害。該項目的創始人聲稱無條件為獨立電影製作者進行一定程度的投資,不管劇本如何,只要能在電影拍攝完成後一年內償還初始資金加電影利潤的一小部分即可,其實就是本金和利息,而“募資額度”依據導演本身經濟能力而定,因此馮長歡只獲得了一萬兩千元的募資,他很清楚,這些錢加上自己的存款只有兩萬多,根本不夠拍電影,哪怕拍出來也不可能上映,不過正如他所說,他打算放手一搏,債務一定還不起,但電影也一定要拍完。
現在駕駛的這輛麵包車是馮長歡在汽車租賃店苦心挑選的結果,兩個月的租金是六千元,座椅後塞滿了同樣是租來的各類攝影器材,兩萬二如今只剩七千,這些錢是給即將與自己會面的演員們準備的。
終於要開始了,你十多年來所期盼的東西。
“這不是我期盼的,這是我應得的……這一個多星期經歷的種種困難,沒有你的話我不可能熬過來,答應我,接下來所面臨的一切……請你務必陪著我。”
昨天與演員約定集合的時間是十點,你現在還有時間看一看劇本。雖然講這種話沒用,但我還是勸你放鬆心情——你的大腿正在發生極其細微的顫抖。
馮長歡拿出劇本,封面是豎向的“巷中人”三個字,他用拇指壓著紙緣,從頭到尾撥了一遍,電影預計時長100分鐘,臺詞大多集中在前四十分鐘,也就是主角譚傑被困巷陣之前,而後都是少言少語的獨角戲。隨手翻開一頁,是主角與父母共進晚餐的情節:
……
夜晚,靜謐的巷子,升格鏡頭,一個亮著燈的窗戶,譚母正對窗戶洗碗,鏡頭變換,位於地板,譚傑與其父坐在小飯桌前進食,譚傑默不作聲,嘴裡吐著魚刺。
譚父(慢條斯理但嚴肅地):白班夜班你要分清楚,不懂的要問,到了廠裡不要鬧笑話。
譚母(伴隨著洗碗聲,未出鏡):這工作也是我們求人求來的,你要是覺得臉上無光,別跟朋友說就是了。
譚父(慍怒地、譏諷地):什麼有光無光,都是自找的。
鏡頭正對譚傑,他深吸氣,直起上身,抬起頭似乎有話要說,約3秒後,鼻子長出一口氣,又埋頭吃飯。此時鏡頭切換,跟隨譚母,譚母用毛巾擦手,坐在椅子上和兩人一同吃飯。
譚母:明天第一天上班,要記得帶傘,帶水杯,要記得坐哪一路公車。
譚傑(低聲地、含糊不清地) :還有證件照,要貼工牌上的。
譚父(瞪著兒子):剛開始工資肯定不多,你要忍忍,都是這麼過來的。(目光轉向窗外)你別把工資攢起來買小提琴,要是被我發現了當場砸掉。
沉默約5秒。房間裡只有吧唧嘴的聲音。一隻蒼蠅在飯菜上盤繞,譚母伸手驅趕。
譚傑:在那裡幹一輩子嗎?
譚母(苦笑):怎麼可能呢?
譚父(用筷子敲一敲碗):趕緊吃飯,廠裡你先做著,到時候我給你找個……
譚傑(忽然抬頭,高聲但不吵鬧):一天一天麻木重複,和媽剛剛趕走的那只蒼蠅有什麼區別?蒼蠅也是這麼過日子的。(停頓2秒)工資高低又怎樣?反正死氣沉沉地重複著過一輩子。
譚父(生氣地拍桌):你就想當什麼小提琴家是不是?你到現在仍然有這個狗屁念頭的話,(突然大喊)那就滾出家門!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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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馮長歡發覺自己眼眶變得溫熱,眼淚無聲無息溢出來了,也不打個招呼。這段對話正是他依據自己和父母的真實對話改寫的,只是將“導演”換成了“小提琴家”,而譚傑是一個熱愛小提琴的幻想者,他從小便渴望成為一個舉世聞名的音樂家,以精湛的琴技進行全球巡迴演出,可貧窮的父母並不願意送他去學音樂,為他的夢想買帳。
“後面還有譚傑幻想自己登臺演出的鏡頭,這怎麼完成呢?我可沒錢租一個劇場,還請幾千個群眾演員表演音樂會盛況。”
用黑屏怎麼樣?只給背景聲,比如觀眾的喝彩。
“那只能這樣了。”
馮長歡又翻動劇本,這次碰巧停留在他親自出演的一段鏡頭,這是故事的後半段,他客串一個雜貨店老闆。譚傑千辛萬苦在巷子裡尋得出路,經過這家小賣部,與店主展開對話:
……
(廣角鏡)夜晚,一家雜貨店,櫃檯後,店主在躺椅上悠閒地嗑瓜子,其妻在掃地。正對店鋪的巷口,黑暗中,譚傑漸漸出現,(鏡頭轉臉部)臉上盡是污漬,淚眼汪汪,無規律地、慌亂地呼吸。譚傑在櫃檯前掃視許久。
老闆(站起,用手掃除桌上的瓜子殼,從容地):快關門了,要買什麼?
譚傑沉默,看著老闆,再看著老闆娘。
老闆(抬頭,疑惑地皺眉):買什麼?
譚傑:現在幾點?
老闆(回頭看妻子):不知道,反正不早了,我們要關門了。
譚傑:哪裡出去?
老闆:哪裡出去?去街上?就是你來的地方,你後面的巷子。(看向譚傑身後。)
譚傑(鎮定地,虎視眈眈):沒有,那裡什麼都沒有。
老闆娘(直起上身):往後走,左拐再直走,那裡有個公交月臺……
譚傑(盯著對方,搖頭,充滿敵意地):沒有,沒有……我說了,什麼都沒有。
老闆(雙手叉腰,不耐煩地):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笑著,堅定地):我經過這裡四次,沒有一次見過你們。
老闆(放下雙手,立刻再次叉腰):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告訴我怎麼出去。
老闆(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表情、語氣):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
譚傑:我要出去,不管你們如何阻攔我……
老闆(機械地再次重複,像上了發條的木偶):那你倒是去看看啊,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我們在這裡開店開了多少年,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難道騙你不成、不成、不成、成成成成成成成成……(卡殼)
譚傑突然扇老闆一個耳光,老闆停下,老闆娘依舊在掃地,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沒有反應。約4秒後,老闆的頭顱開始一圈圈旋轉,四肢也如此,老闆娘也如此。譚傑身後的捲簾門突然下降關閉,四周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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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長歡失望地搖頭:“逃離鬼屋,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最終卻發現仍在鬼屋裡,這俗套的反轉不知被多少恐怖片借用過了,並且節奏明顯過快,真是敗筆。”
不僅如此,這裡面的特技如何完成呢?旋轉頭顱,磁帶式卡殼,都不是奮力表演所能做到的,這需要電腦特效,有錢才有特效。也許卡殼片段可以直接用反復倒放解決?
“不行,這看起來會像網路上的惡搞視頻,我要的不是這種效果。”
那怎麼辦呢?刪掉這段?你為了省錢已經刪去很多出現鬼怪的片段,再刪去這個就沒剩多少東西了。
“還是那個辦法——不去想。”
“不去想”原則萬歲!
“那麼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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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鏡頭的拍攝地點是城市隧道,經過幾天的選址和走訪,馮長歡篩去許多車流量較大的隧道,選擇了這個遠離繁華地帶的短程隧道,長度不超過100米,有幾處賣雜物的小攤位,當然,除了做生意之外他們還要警惕突襲沖業績的城管。這個寬闊高大的人工洞穴無處不陰暗,無處不潮濕,頂部曲面設有焦黃的照明燈,來往的多是電動車與行人,少有汽車出沒。演員加錄音師一共八人,他們靠在牆上翻看劇本,偶爾聊天、打諢插科,似乎彼此已經熟絡。馮長歡找到一處空地停車,但遲遲不下去,他盯著吞吐車與人的隧道口,雙手緊握方向盤,腦海一陣轟鳴,五官痛苦地扭曲。
過去吧,你可是導演。
“親臨現場才曉得有多恐怖!”馮長歡呲牙閉眼,喉嚨發出乾哭聲,“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會注意我們,甚至來圍觀,我受不了,我想逃跑……”
你是導演,你逃跑的話,怎麼和他們解釋?
“我太天真了,我連圖書館都征服不了,怎麼承受得住這個……我一旦下車,然後搬出拍攝設備,就會立刻被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殺死。”
既然如此尷尬,那好,我們逃走吧,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拍攝取消。
“為什麼我沒錢呢?為什麼!我有錢的話就可以去掛個綠幕,大家在屋子裡專心演戲,沒有誰看著我們對我們指手畫腳。”
這樣的話不如直接去做動畫電影呢。
“我下車,我要下車!你一定要陪著我!”馮長歡打開車門,感到自己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孩童,左腳落地,右腳不知往哪踏,下一步做什麼動作?手該怎樣擺放?短短數秒,思考能力盡失。
隧道內的眾人發現了馮長歡,陸續朝他走過來——四個男演員,三個女演員,一個錄音師。錄音師是一個白嫩矮小的男生,剛從電影學院畢業不久,為了積攢拍攝經驗,他同意少拿一些報酬;飾演譚傑的演員是錄音師的同學,一個皮膚黝黑、不愛說話的高個子;其餘的角色有:譚傑的父親、母親,譚傑的同學,他同學的女友,以及兩個圍觀譚傑表演小提琴的路人。
“是導演嗎?你好。”飾演同學女友的穿格子大衣的馬尾女孩率先問道。她也是大學生,醫學專業,看見網路上的招聘簡介後心生好奇而聯繫馮長歡。
“是,是。”馮長歡低頭,極力嘗試不與任何人對視。
錄音師繞到車後,打開後門,盯著車廂,半晌說出一句話:“少了挺多東西。”
那當然,錢都沒有,怎麼可能湊得齊所有設備?至少我們有場記板,不是嗎?
“因為條件限制……只有這些……”
你是導演,講話別畏畏縮縮的,來吧,來點氣場!
“我是說……對我來說並不是問題,這麼多東西已經夠了。”馮長歡說完,緊閉上下唇,嘴角上揚,盡自己所能表現出自信。
“你喜歡用手持雲台麼?我以為斯坦尼康才是主流。這台索尼也是老款式了,很少見人用它拍電影。”
廢話真多,我們都有兩個攝像機了,這還不夠麼?倒還把自己當導演了。
錄音師將腦袋伸進往車裡:“有軌道卻沒有搖臂?”
“這幾天的拍攝暫時不需要搖臂。”
“沒有補光燈,連監視器都沒有?”錄音師撓頭,看向馮長歡,“我沒有別的意思,這……這怎麼拍?攝影師呢?”
我們第一次拍電影,哪知道這麼多?我們又沒學過電影,哪像那些導演系的高材生——精通各種拍攝手法、各種術語信手拈來?跟他說這就是你的工作方式,不滿意就滾蛋。
“我就是攝影師,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你有什麼意見嗎?”
錄音師遲疑地搖頭,臉上掛著不信任與譏諷。“譚傑”見二人談話結束,招手讓眾人過來幫忙,大家一人一台設備,將它們抱到隧道內,此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幾個過路人,他們好奇地看著劇組,過往的電動車也會減速,其中有人問話,幾個演員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這讓馮長歡減輕不少壓力,先前的高度緊張得到緩解,他暗暗感激他們。
大家把東西抬到隧道邊緣的平臺上以免影響交通,隧道側邊的小通道是第一幕的拍攝地點,馮長歡讓演員們先排練幾遍,自己在一旁調試攝像機。
“好的,放鬆……讓我想想接下來幹什麼。”
讓譚傑弄點眼淚出來,然後就位,然後你需要一個人來拍板。
“就那個馬尾女孩吧。”馮長歡左右移動攝影機,“這東西的幀率好像不高……看,它還能實時調濾鏡,不過後期還是要自行調色,不如不用。”
說到濾鏡,你為什麼不拍黑白片呢?
“等等,黑白片!這樣可以降低場景和道具的辨識度,後期的斷肢可以直接用塑膠模型代替,血也可以用深色顏料代替,這樣能省下一大筆錢!你真是個天才!”
雖然服化道能敷衍一點,但這有悖最初的構思不是嗎?你腦海裡所想像的一切精彩鏡頭都要失去顏色,這並不令人愉快。
“我以後會彌補這些遺憾的,如今要緊的是省錢。”
無論你怎麼節約,最終還是還不起錢嘛,難不成能過審上映?
“誰他媽要過他的審,我拿去參加柏林電影節、坎城電影節、東京電影節,或者是……”馮長歡突然發現錄音師正不耐煩地盯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浪費了不少時間,於是清一清嗓子,準備正式開始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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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茸茸的防風籠出現在螢幕右上角,馮長歡皺眉,將攝像機往左微移一些,心想這個錄音師不僅愛嘮叨,做事也不靠譜。馬尾女孩四處看了看,確認一切就緒,在鏡頭前將場記板一拍,或許因為緊張,過了一會兒才說“action”。馮長歡靠著牆,盡力讓整個身子貼上去,目光不離攝影機,而“譚傑”離鏡頭十分近,剛剛憑藉打呵欠已經攢了一些淚水,整個眼眶變得紅腫,他瞪著鏡頭,抽搐著嘴角說道:
“試圖愚弄我?你等著,我不會……我不會屈服的……”
天哪,快讓他停下。
“停。”馮長歡擺手,“眼睛睜太大了,不要那麼激動,嘴角抽搐幅度別那麼大。”
“不是你說要表現出激動的嗎?劇本上都這麼寫。”
“這個角色沒有那麼張揚,你要表現的不是一個暴脾氣的人,而是……收斂一點,悲傷,憤怒,但不敢聲張。”馮長歡又轉頭對馬尾女孩說:“你不用說‘action’,說‘開始’就行了。”
“譚傑”側過臉翻白眼,不過這種不耐煩轉瞬即逝。
哼哼,軍心渙散,你別打算看到滿意的拍攝成果了,再認真下去的話,浪費的可不止時間。
馮長歡摸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皺著眉點點頭:“那就按剛剛那樣再演一遍,嘴角幅度不要太大。”
於是“譚傑”又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讓眼眶外部沾上淚水。第二次拍攝從開始到結束不過一分鐘,過程大致順利,馮長歡回看鏡頭,加上黑白濾鏡居然有那麼點感覺,這才開始起勁,急忙讓演員們走去隧道邊上,開拍第二組鏡頭。有不少路人圍上來,馮長歡讓馬尾女孩將他們驅至鏡頭外,她照做了,路人們乖乖回避,頤指氣使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馮長歡竟有些感動,這個開朗的女孩看起來愈發順眼。
攝像機就位,“譚傑”站在路邊拉小提琴,果然如當初對馮長歡承諾的那樣,他學過小提琴並有相當不賴的琴技。兩個飾演路人的演員,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婦女,一個叼著煙、穿著人字拖的渾身痞氣的男青年,“譚傑”拉完一段曲子後,中年婦女一聲不吭地離開,馮長歡連忙將鏡頭對焦在男人身上,只見他摘下口裡的香煙,不屑地問道:
“碗呢?”
“什麼?”
“裝錢的碗。”
“我不是來要錢的。”
男人將“譚傑”上下打量一番,丟出一元硬幣,雙手插兜離開。馮長歡俯身跟拍“譚傑”,他彎腰撿起硬幣,塞入一旁通往下水道的方形井蓋的縫隙中。
“停!”馮長歡喊道。他趕忙回看成果:粗糙而敷衍,鏡頭微晃,像浮在水面上似的,不過加了黑白濾鏡後都變成了藝術特色。催眠一下自己,這一切還是滿意的。
不論中間經歷了怎樣的狗屎事情,還是拍出了像樣的鏡頭嘛。
飾演路人的痞氣男人走過來:“不早了,該吃飯了吧?”
馮長歡疑惑地盯著他。
他的意思是盒飯,來劇組演戲,沒有不包飯的道理。
馮長歡遲緩點頭,心中大為驚悸,他忘了將這一點劃入預算中,這樣一來資金完全不夠——哪怕只維持幾天。接下來怎麼辦呢?他愈發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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