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少有路燈,灰濛濛的。路由石磚鋪成,十分狹窄,兩壁緊夾著馮長歡和孟詩柔,行至深處,主路變為支路,支路變為二級小路,他們甚至無法並排棲身,一前一後向前探索,月光照在散佈著青苔的石壁上,濕氣虛空襲來,勝似下雨。夜巷沒有馮長歡想像中的死寂,四處都有輕微動靜,狗亦然浮躁,光溜溜的黑鼻不安分地抽動,咧著嘴以為來者不善。孟詩柔興奮地朝它揮手:
“晚上好,犬科動物!”
狗很生氣地狂吠。
“再見,犬科動物!”
過了轉角,他們看見用竹竿支棱起來的安全架,看起來白天有人聚集在這棟毛坯房外施工,馮長歡想起了工地往事,他沒有跟孟詩柔透露過,她知道後會如何看待自己呢?經過竹架房,他們又遇見一個小型紡織區,一樓沒有門,是開放式廳堂,廳堂裡擺放著許多紡織機,白天也許會有女工來上班,但到了夜晚,人散了,一切都變成物的世界,詭異的房屋一棟接一棟,這是好事,這裡仿佛為《巷中人》而生。巷裡容得下各式人類,遊走的人,居住的人,從商的人,屋子連屋子,院子連院子,像永遠沒有開點的火車。
“孟詩柔。”
“嗯?”
“你為什麼要幫我。”
“嗯……為了證明藝術是情感的載體而非受約束的死物,再說了,活著總得做些什麼吧,這就是我想做的。”
“我是說……我以前認識的人當中,他們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專心於逐利,他們不會關心對他們無利的人。你沒有社交圈子嗎?你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和我在一起。”
孟詩柔沒有回答,她走到一處房檐之下,門是敞開的,裡面堆積著許多雜物,有報廢的摩托車,有迭成小丘的快遞紙箱,滿地的螺絲釘,斜倒的電競椅,牆上掛著四件染了塵的雨衣。房屋裡彌漫著發黴氣味,舊的,鏽的,這裡的物品多年沒有清洗,樓上傳來遊戲聲音,幾個青年狂躁地大喊大叫,聽起來快打輸了。
“進來看看吧。”孟詩柔說,“這裡也充滿詭異氣息,上面的聲音真的源於人類嗎?會住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死去多年的鬼魂才對。”
他們來到房間裡,馮長歡發現地上除了螺絲釘還有許多綁紙箱用的塑鋼條,他用腳將它們撥到一旁,清理出一席空地供他們站立。這時遠處傳來摩托震鳴,馮長歡以為是路過便沒有留意,蹲下流覽快遞箱上的物流資訊,可摩托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他們附近。
“躲起來!”孟詩柔招手,馮長歡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和她一起藏在門後。
摩托熄火,車上的人下來了,馮長歡透過合頁窺視,期望他不是這棟房子的戶主,可不巧的是他正往這裡走來,當他踏入屋子的那一刻,馮長歡下意識後退一步,踩在側立起來的塑鋼帶上,哢嚓一聲,那個男人回過頭來。
“在這裡幹什麼!”
馮長歡看清他的臉,嚴厲刻薄,戴著一副眼鏡,大約四十歲,說話的口氣像呵斥學生的教師,因此馮長歡猜測他應該是個容易說理的人,於是說道:
“散步而已,正好路過這裡,看門沒開——”
“散步?散步躲別人房子裡?你這叫私闖民宅。”他的眼神愈加兇狠,像是要拿出大刀砍殺一般,“喂!小薑!下來看看!”
樓上傳來一句不情願的應答,然後樓梯處下來三個人,他們年輕得多,看起來只比馮長歡大三四歲。其中有個光頭,手臂上紋了條蟒蛇,嘴裡叼著初燃的煙,露出不友好的表情,輕蔑地打量馮長歡二人。
“不是吧?”孟詩柔兩手一攤,對那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說道,“你老大不小了,也成天和他們窩在樓上打遊戲?”
“輪不到你說話!”他喝道,接著對三個年輕人說:“我剛回來看見門後藏了人,你們還全然不知。”
光頭走到馮長歡面前,開啟手電筒照他,用尖細的嗓音笑著說:“幹嘛的?你媽媽沒教你不能隨便進別人家?”
聽聲音他就是小姜,馮長歡心髒咚咚跳,心想他似乎不是個善茬,四人圍攻,這麻煩可就大了。孟詩柔說道:“門又沒關,我們以為是荒廢的雜貨間沒人要呢。”
“沒關就可以進來?這什麼狗屁藉口?身份證。”
“我還是學生,沒有身份證。”
中年男子指著他們:“學生?你偷偷溜進別人家,對得起學生這個身份嗎?況且我們這裡兩個月前剛著過火,就在一樓,燒了一個紙箱,人為的,這讓我很難相信你。”
馮長歡插話:“只燒了東西,又沒丟東西,說不定是小屁孩幹的。”
光頭吸一口煙笑道:“你們不就是小屁孩?”
光頭的戲謔表情仿佛在計畫好好玩弄馮長歡一般,加之中年男子的嚴肅盤問,似乎不解決此事不甘休,馮長歡更加感到脫身無望,他害怕地握住孟詩柔的手腕,她並沒有抗拒。
“那就給我你爸媽的電話號碼。”中年男子說,“或者你班主任的電話號碼。”
“我不知道。”
“你是什麼學校的?給我看看校卡。”
“我不知道。”
他突然猛地抬手,佯裝要掄馮長歡一耳光:“再裝傻!”
光頭仍笑嘻嘻地望著他們:“別嚇到人家,還在讀書呢。”
“小薑,上去把我手機拿下來,我要報警。”
光頭不情願地上樓,另外兩人似乎心念遊戲,也不想待在這裡,於是跟了上去。孟詩柔忽然戳了戳馮長歡的屁股,對他使眼色。
“今天你必須給我交代清楚,不然警局見面。”中年男子說。
“可以不要報警嗎?”孟詩柔說,“我們的校卡沒有在身上,剛進來的時候丟了,可能在門口,你看!就是那個!”
男人朝孟詩柔所指方向望去,扶了下眼鏡,俯身搜尋,半晌沒看見所謂的校卡,孟詩柔悄悄抱起一旁的鐵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在他的腦袋上,桶裡的金屬零件嘩啦一聲傾瀉而出。馮長歡立刻意識到要做什麼,他在男人將要摘下鐵桶之際踢上一腳,鞋尖與鐵桶的碰撞極其響亮,男人痛苦大叫。
“出什麼事了?”樓上的人問道。
孟詩柔與馮長歡奪門而出,兩人在漆黑的窄巷裡飛奔。
不知轉了多少個巷角,他們終於停下來了,馮長歡跪在地上,哼哧著喘氣,仿佛畢生力氣全部耗光,不論大腦如何呼喚肌肉,他也無法動彈半分。孟詩柔亦然氣喘吁吁,她蹲下,用手梳理淩亂的頭髮,用充滿喜悅的語氣說:
“我不信他們能追上來。”
“我……我……”馮長歡累得頭昏腦漲,幾乎要斷氣似的,許久後緩過來,一吸入涼氣便咳嗽不止。
“你後悔嗎?我們闖入別人家又把他打傷,想想有點愧疚呢。”
“我才他媽的不後悔,我只後悔踢的不是那個死光頭,他那挑釁的眼神實在太惹人厭了。”馮長歡說,“而且如果不逃跑,誰知道這群流氓會對我們做出什麼事,逃跑只能採取非常手段,這是正當防衛。”
他們靠著牆休息了近半個小時,天空又黑了一些,於是起身步行,現實不似電影,巷子是有出路的,他們很快便回到了大馬路上。
孟詩柔說:“今晚的行動到此結束,接下來去解渴吧。”
“喝點什麼呢?可樂吧怎麼樣?”
“既然有可樂就少不了炸雞,膩爽和可口交替享受。”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雖然今晚因為雜貨間的事浪費了很多時間,但我想到第二部電影拍什麼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拍完《巷中人》根本不在話下,我帶它參加柏林電影節,即使不拿獎也能爆一點小名氣,此後就能拉一些投資,雖然不會很多,但搞個小成本故事片綽綽有餘。”
“很好,你的人生終於初入正軌。那麼,可愛的馮導,能否透露一下新片的內容呢?”孟詩柔假裝握著話筒,將它伸到馮長歡面前。
馮長歡清了清嗓子,扶正衣領:“正如我們方才所遭遇的那樣,電影講述一個男孩——和《巷中人》的譚傑持有相同性格特徵——他還是個高中生,為了下載黃片,他經常躲在一個雜貨間裡借用網路,某天他被住在樓上的幾位陌生人抓個正著,他們誣陷他是小偷,對他進行輪番的羞辱與威脅。”
“噢,剛才的事情激發了你的創作靈感。”
“是的,並且我注意到他們提及的縱火事件也能加以利用,因此我決定這麼編:男孩逃走後,為了復仇,他再次潛入那裡放火把整棟房子燒了,這時懸疑點來了——次日新聞報導民宅起火,現場發現三具屍體,可是他放火那天窺見了四個人,那麼還有一個人去哪了呢?那個人有沒有可能目睹他犯罪呢?除此之外,我還計畫加個很長的前戲進行鋪墊。”
“好了,大導演,前面有家炸雞店,我們先去買炸雞吧。”
馮長歡的話癮來了,不依不饒地說:“樓下一片死跡,樓上卻傳來吵鬧的遊戲聲,正如你之前說的——這應該是鬼魂住的地方,我由此想到了片名,就叫《聲源》。火災之後,男孩總是感覺有人在暗中盯著自己,他懷疑就是那具‘逃走的屍體’,並且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掉它,於是開始想方設法與之周旋,試圖揪他出來,故事因此越來越撲朔迷離……”
孟詩柔走在前面,戴著連衣帽,馮長歡滔滔不絕地講述新故事,她的帽子裡也時不時傳來悅耳的笑聲,兩個人影在路邊快活地打鬧。到了炸雞店,孟詩柔要來兩個雞腿和兩瓶可樂,他們饒有興趣地觀看老闆娘下廚,只見她將冷卻的脆皮雞腿放入渾黃的滾油中,嗆鼻的油熏味撲面而來,孟詩柔搖搖頭嘀咕:
“真不新鮮。”
老闆娘似乎聽見了,但沒有回應。
馮長歡抬頭,看見店面的招牌是“果果炸雞”,比起一個中年婦女叫果果,他更相信這是她女兒的名字。於是他問道:“果果在哪裡?”
“啊?”老闆娘抬頭愣了一下,“在後面寫作業。”
說完,老闆娘斜著身子,透過簾子縫隙瞧一眼,生氣地說:“怎麼在玩手機呀?”
孟詩柔也伸長脖子張望:“你女兒真漂亮。”
“漂亮什麼呀,塌鼻樑,隨她爸。”
“塌鼻樑有什麼不好,我也是塌鼻樑。”她揉揉自己的鼻子。
兩隻雞腿都已炸完,老闆娘將它們撈出濾油,裝在袋子裡遞給孟詩柔。他們離開炸雞店,繼續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走,邊走邊吃,誰也沒說話。他們舉起可樂瓶乾杯,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孟詩柔擦一擦嘴說道:
“皮肉分離,脆皮像麵粉殼一樣,太難吃了。”
“那麼改天去吃麥當勞的炸雞吧。”馮長歡停下腳步,正視孟詩柔,“此前我以為一切都完了,從我被迫放棄電影的那一刻起,回到故鄉,我看不見希望。現實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東西,從天空到大地,從空氣到流水,它們充滿意義卻又毫無意義,那些冷血的、沒有熱情的生靈,他們總是將所有思考推向一個終點——名與利。在老家留宿的那個夜晚,我寫了一首詩,我預感是最後一首,也許我的人生此後便沒有詩了,與浪漫漸行漸遠,與美好更是從來無緣,但在遇見你之後我改變了看法。”
“我沒有做什麼偉大的事,你的看法也不是被我改變的,與現實接軌其實不會妨礙什麼,拍電影,earn much money,再拍電影,僅此而已。只是你出身不好,被現實迫害太深。”
“如我所聞……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生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父親是宮廷牧師,而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父親本身就是演員,可我是貧苦人,甚至要為吃穿發愁,想要成為肩比他們的大師,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輸了。”
“你從來都沒有輸。”
一滴水珠掉落在馮長歡的眼角上,他眨眨眼,用手抹去,再次睜開眼時,天空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給我看看你寫的那首詩吧。”孟詩柔說道,她的眼也被雨珠砸得睜不開。
“那首詩……現在嗎?”
“你沒有帶?”
馮長歡踟躕了一會兒,摸索口袋,說:“帶了。”
他拿出那張對折數次的稿紙,小心地用手指捏住展開,雨水立刻開始攻擊它。上面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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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
沒有攝像機
沒有演員
沒有劇組
而憤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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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漫天飛舞的劇本
由大腦映射在眼球上的特效
由口舌拼湊出的聲音
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o3SSDJjAm
窮詩人走在露天籃球場上
因為沒有太陽而哭泣
水銀堵塞住他的一生
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pUtmbOYA
經過四天的籌備,《巷中人》的拍攝計畫已經相當完善,馮長歡給劇本的每一頁都添了大量備註,鏡頭語言和臺詞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優化,按照孟詩柔的說法,劇組一共二十七個人,明天便可以集合進行正式開拍,但還有一件事未商酌——那就是為音樂會的拍攝選擇場地。孟詩柔打算市里最大的劇院取得聯繫並徵用半天的使用權,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必須親臨現場“找靈感”。一個赫赫有名的大提琴樂團將在今天傍晚抵達劇院,孟詩柔買了兩張門票,她叮囑馮長歡在體育館門口等待,而她自己去準備一些必要事物。
什麼是必要事物呢?馮長歡十分疑惑。他在體育館門口的石墩上坐了許久,腦中激動地模擬明天的拍攝場景,獨自指揮二十多人,場景與機位盡在掌握,演員也不敢對自己指手畫腳,這才是真正的導演,而不是組織幾個閒人在廉價攝像機前胡鬧的小丑。
“上來吧!”
馮長歡聽見孟詩柔的呼喊,只見一輛小巧玲瓏的銀白色保時捷緩緩駛來,最終停在自己身前。她將肘部靠在車窗邊上,微笑著又喊一次:“快上來,該走了!”
馮長歡直勾勾盯著她,快步走過去,害怕與正在關注這輛車的路人對視。他打開車門,坐在玫瑰紅與象牙白組合成的座椅上,打量著天窗和光滑的木紋中控區,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緊接著,他又發現孟詩柔的穿著與以往大不一樣,她穿了一條華麗的金色長裙,一頭短髮也被紮起來,只是臉龐照例保持素顏。
她啟動引擎,然後丟給馮長歡一套淺綠色的西服:“我們現在的身份不再是潛入夜巷的特工,而是將要去參加豪華音樂會的上流社會夫婦。”
“這怎麼穿?就在這裡換嗎?”馮長歡語無倫次地拿起衣服,“等等,還有……你這車哪來的?衣服又是哪來的?你到底什麼身世啊?”
“你身為一個國際大導演,這樣的待遇很奇怪嗎?”孟詩柔目視前方,謹慎地控制方向盤,“準備迎接新生活吧……不對,應該是奪回本該屬於你的生活。”
馮長歡瞥一眼孟詩柔,她正專心開車,窗外也沒有並行車輛,於是開始在狹小的車廂內換衣服,一邊脫一邊說道:“我想起來了,有個很大的問題,到時候回去巷子裡取景,萬一遇到那天逮住我們的那幾個人怎麼辦?”
“別擔心,我說過你是一個國際大導演,沒有人會刁難一個國際大導演的。通過觀察你的劇本,我發現你很喜歡貼地面的廣角視角,所以特地在訂購的那批設備里加了Low Mode Prism,超低模式棱鏡,專門用來貼地板拍攝的。還有,水鬼那場戲會用到防濺箱,我也給你訂了。”
穿戴整齊後,馮長歡借後視鏡自審,造型有些滑稽,一個卑微且猥瑣的人無論怎麼穿搭都掩蓋不住寒酸味,他又看一眼孟詩柔,她的俏麗是自己無法匹及的,他對這個女孩的感情五味雜陳,以往沒有異性會願意多搭理他哪怕幾秒鐘,但孟詩柔卻顯得如此親切,思考當下,他覺得異常古怪。
“再把鞋穿上。”孟詩柔一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將一雙烏黑油亮的皮鞋從袋子裡抖出來。
“恕我直言,太醜了——無論它是否穿在我腳上。皮鞋真是所有鞋類中最醜的一種。”
“禮服配運動鞋?那倒隨便你。”
“看看那扁嘴鞋尖,誰穿上它都會立刻蒼老二十歲。”
劇院到了,是一座高大的歐式圓頂建築,看到周圍來往的車與人後,馮長歡終於明白孟詩柔的用意,她道這是演戲,自然要和其它觀眾的形貌保持一致,停車場上的豪車一輛又一輛,這裡的客人皆是小有藝術造詣的中產者,穿著優雅,舉止端莊,而音樂會門票本身價格不菲,她只是盡力融入其中罷了。馮長歡還是穿上了那雙皮鞋,他和孟詩柔下車後挽著手進入會場,他看見空靈的大堂和散發光輝的裝潢,想起幾個月前在圖書館門口因為自卑而駐足不前的醜態,頓生虛無縹緲之感。
他們微笑著,不與任何人談天,但又滋生了資訊交流,至少在表面上所有人不言而喻地互相尊敬。他們踏上紅毯,馮長歡覺得這是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卻又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經歷過,他絞盡腦汁尋找源頭,這時孟詩柔打斷他的思考:
“看見那個舞臺了嗎?那就是譚傑在他幻想中演奏小提琴的地方。”
馮長歡望過去,那裡有幾個高低不一的平臺,那裡已經擺好椅子,大概是鼓手和小號手的位置,最頂部是指揮家站立的地方,而邊上的較為寬敞的一處是為鋼琴師準備的。他點點頭,琢磨孟詩柔所說的“幻想”二字,突然想起來何故眼熟——他無數次幻想過站在坎城紅毯上,對兩邊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自信地揮手,等今天真正站在紅毯上反倒想不起來了。
觀眾就坐,十餘分鐘後,樂團就位,演奏開始。
孟詩柔靠近馮長歡的耳畔悄悄說:“仔細觀察臺上的人員站位元和演奏流程,到時候照著這個給演員講戲。”
“這要多久啊?”
“大概持續五個小時,你現在似乎有點心煩意亂,靜下來聽一會兒,別再想醃臢往事了。”
“你在讀心這方面倒是頗有研究。”馮長歡笑著回應,忍不住盯她的臉,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可以肯定這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而非電腦類比的資料,可為什麼她如此完美,竟找不出絲毫令人厭惡的地方。他湊近孟詩柔,小聲說道:
“我不想聽他們拉琴,我想和你說話。”
“你得學點東西,往腦袋裡裝點東西,哪怕是音樂也好。”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你猜現在他們在演奏誰的曲子?”
“我不知道……我可以聞聞你的味道嗎?”
“F大調第二浪漫曲,貝多芬。”她拉過馮長歡的手,“你不想聽是因為在憂慮什麼吧?”
“我愛你。”
她欣然微笑:“我也愛你,愛所有鼓舞我們保持灑脫的事物。”
“那你會永遠陪伴我嗎?”
她低下頭,微笑消失,神情黯然。如此良久,也許兩個小時,他們沒有再次說話,馮長歡緊握她的手,閉起眼睛,他的感官告訴他整個大堂在縮小,仿似難為情的小婦人,接著,他逐漸相信自己身處鶯歌燕舞的蘆葦叢中,纖細的絨毛撫慰他的臉頰。他仍緊握她的手。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想像什麼,在他耳旁說:“三月正是柳樹抽葉的時候,你站在樹下,這時它朝你的肩頭唾了一灘綠色粘液,不是鳥糞之類的東西,確實是一灘源於植物的東西。”
他忽然睜眼,她還在,音樂還在,這一百年內什麼也沒消失。她說:
“你錯過了很多東西,第五號勃蘭登堡協奏曲,A小調隨想曲。”
這個曲那個曲,它們都是什麼東西?馮長歡幻想機理無法接納它們。音樂會結束後,他們走出劇院,來到燈火輝煌的外界,這裡是真正的市井,孟詩柔靠在保時捷的獨特的大燈上,他們對視著進行屬於今晚的告別。馮長歡望著離去的車尾燈,他感到有一條充滿魔力的繩索飛速脫離自己的手心,他難以捉住它,甚至由於它的拉扯控制不住前傾,他大為震撼,但除了歸家別無辦法。
濕冷的陰風啃食馮長歡的脖子,焦慮與激奮讓他五感全開,花色燈光,車鳴狗叫,他收取真實世界的資訊,這註定是個不眠長夜。像是什麼念想沒有完成,是什麼念想呢?
回家的第一件事,他匆忙地思索,似乎缺了一塊皮少了一方肉,他大喝一聲:
“我要去見孟詩柔!”
可是今天的事程已經結束,但凡完成一天的任務後,他們便要到第二天才相見,這幾日都是如此度過,他迄今也沒有她的聯繫方式——此前並沒有急於索取,因為他堅信那個女孩次日會如約而至,可今天他大感不妙。他需要一個相見的理由,思前想後,那天離開炸雞店,他提及過一起去吃麥當勞,現在正可以借這件事約她出來,可是如何聯繫她呢?他很快想起一個最簡便的辦法,既然音樂會門票是她買的,那麼前臺系統肯定有備註她的電話號碼,而自己要不擇手段弄到那串數字。
“麥當勞……麥當勞……”馮長歡摸索自己的口袋,卻再也找不出一分錢,他記起臨行前母親曾給自己一個紅包,裡面有四百元“應急資金”,沒有比現在更緊急的時刻了,將它花掉理所當然,他這麼想著,慌亂地從行李箱裡找出紅包,打開一看,裡面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媽的!媽的!我的錢呢?”馮長歡氣急敗壞,撕心裂肺地吼叫,“你在哪裡?你還在嗎?你出來!我的錢呢?”
你終於想起我了,許久未見,很高興我還存在於你的記憶中。
“我的四百塊錢呢?”他紅著眼,像憤怒的公牛。
從來沒有誰動過你的錢,你早就把它花光了,你忘記了嗎?
“你在騙我,我花錢我會不知道?我可是有帳本的,我……”他忽然失聲,緩緩坐到床上,他想起自己很久沒記帳了。
在你不關注現實世界的時間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你還記得這是誰說的話麼?你帶到這個城市的所有錢都消失了,它們換來的是一部數碼相機,兩套禮服,兩張音樂會門票和為期一天的保時捷使用權。
“你什麼意思?孟詩柔呢?”
你和她的邂逅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也是最後一份禮物。
“你混蛋!你在說什麼胡話?她是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真真切切的人,我能看清她皮膚的每一寸肌理,我能握住她滑嫩的手,我能聞到她醉人的體香,你騙不了我,她還在,她永遠存在!看我怎麼戳破你的謊言……我這就去劇院的客戶資訊系統挖出她的電話號碼……”
那裡登記的是你自己的號碼。睜開眼看一看吧,面對殘酷現實,我們已經徹底沒有任何防禦手段了。
“我是導演啊……我是國際大導演啊……”馮長歡悲痛欲絕,用指甲狠狠地撓自己那張佈滿熱淚的臉,“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錯……”
二十多年,幻想殆盡,我們只能撐到現在,我用最後的壽命為你奉上你在現實中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這是一場末日狂歡,一曲臆想者的哀歌,然而現在這出精彩絕倫的悲劇降下帷幕,未來的你與死無異。
馮長歡感覺自己的眼球被一萬支炙熱的鋼針刺穿,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渾身散發輕盈的漫熱,可視野卻變得清晰,清晰到令他作嘔,他依舊能思考,依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這是什麼樣的怪像……”
是靈魂消亡,神思偉魄的消亡……想想吧,馮長歡,你還不明白嗎?這一切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是零,你不止是窮人這麼簡單,你是中國底層奴民呵!你被縛死,動彈不得,還妄圖追逐遠志?
“幻想即藝術……”
幻想即藝術,即人生最終章,你該明白它的真正意義了。生於鬼世,你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可今後的日子,你就是行屍走肉,你要在苟活中度過毫無意義的、屈辱的餘生。
“幻想即藝術!”
而我也將不復存在。
馮長歡仰天決眥,迸發出金色光芒,在嘶吼中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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