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確實天氣我忘記了。依稀印象中是晴朗的,陽光穿過窗戶瀉在我教員室的位置,空氣中充滿暖暖的陽光氣息,卻又不會過熱。我並沒有察覺到詩華開門的一瞬間,當時我在修改作業。她逕自走到我面前,停下,直盯著我。我意識到有人站在我面前時,縱使我還未認識她, 我並不詫異,我以為她來見黃老師。黃老師位置在我右邊。然而,過了數秒,詩華和黃老師都沒有說話。我奇怪,難道她們在凝視對方?於是我仍然緊握著手中的筆,抬頭查看。誰知凝視的不是詩華和黃老師,而是我和詩華。我愕然了,在視線交接了3.43秒後,我終於回過神,開口了。
「同學,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這是你面對所有陌生學生出現突如其來,意想不到的行為時的統一反應。
「老師我來找你的。」詩華說。
「找我的?」我還未從先前的愕然醒過來,又再被這出乎意料的話弄得當機了。
「考柏菲爾德。」
我的腦袋好像真的在那一秒鐘停止運轉。這情況我從未幻想過,卻又確確實實發生了。
考柏菲爾德是我部落格網名。
我當初大學讀中文,是因為喜歡寫作。後來發現讀中文倘若做不了作家,除了當老師,沒有其他出路。於是我來到詩華就讀這所學校教書。然而我沒有放棄寫作這興趣。我用考柏菲爾德這個網名在網上上傳了許多文章,甚至有數篇短篇小說,包括前面提到,為志琛寫的《太陽繁星咖啡店》。那是我在認識詩華不久後開始動筆的。
我沒有想過有學生會找到,畢竟我上課,社交帳戶都對我私下寫作隻字不提。我在這所學校教書教了接近十年,詩華是第一亦是唯一一位找到我網名的。
「你怎樣知道的。」雖然被發現,但我並不打算說謊瞞過去。一,這些事瞞不過的,我的文章中充滿我的日常生活,要找到另一位同在油麻地名校身材高瘦的中文老師,確實有難度。二,說謊並不符合我的教學道德,我不希望作為老師給學生一個壞榜樣。這樣的設定下,我唯有直接承認,然後問她怎樣得知,好讓我防範未來。
「我用我的方法。」她堅決不回答,至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解她用什麼方法,也不解她為何拒絕解釋。
「那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沒有。」
我放下心頭大石。
「很好,保持這樣。」
她沒有說話,繼續凝視我。
又過了2.14秒。
「我把你所有文章,短篇都看過一遍。」詩華當時的說話都很直接,毫不婉轉。如果一個字在她的話裏可有可無,就不會出現。她也絲毫沒有打算為了顧及一個陌生老師,前輩的感受而把話說得含蓄一些。這些跟她精緻溫柔的五官有某程度的反差。她說了這番說話後,我簡直覺得自己赤裸的坐在她面前。畢竟,我的文字中充斥著許多我的思想,我真實的為人。考柏菲爾德是真實的我,沒有穿任何皮囊的。
我用約莫三秒冷靜和深呼吸,嘗試穿回衣服:「你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你找到我的網名?」
「還有關於《十五人》的事。」
那是我其中一篇文章。
正當我想開口叫眼前的這位同學離開,她又補充。
「還有《元朗夜》,《紫色太子》,《白》等文章。」
聽到她的補充我知道此劫難逃。
她真的把我的文章都看遍呢。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嘗試轉移話題。畢竟她提到的文章都充滿政治色彩。而在學校跟學生談論政治,是作為一個老師最愚蠢的自殺方法了。
至於我寫的文章,正如我提到,是赤裸的我。赤裸的我無法在沒有政治的香港生存。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香港人口如此密集,要在這地方撇除政治地生活是異想天開之事。在穿衣服時,扮作無關痛癢是一回事,脫下衣服還能認為世界大事與自己沒有牽連的,沒有人能做到。至少不是一個三十七歲對生活有熱誠的人能做到的。考柏菲爾德一直是我的避風港,文章下的留言是我的知心人。我不希望(不能)這些事被帶進學校,帶進教育。
「莊詩華。」
「詩華,你忘記看到的吧。我們盡量別在學校談論政治。」
「但你其他朋友的學校容許他們不上課靜坐抗議,又容許他們在學校派傳單。我只是對你文章的某些觀點有些建議,這樣都不能夠討論?」
「我們學校比較傳統,這是情非得已。」
「如果你是來討論其他文章我樂意之至。」我襯她還未回話補了一句。既然她只是來討論政治,那我只要用這話把她推卻便是,她便以後不會再來找我。
「那好。我想問你寫作《穿》的時候,大衛的人設是根據你自己而建立的嗎?我認為故事第四章和第八章大衛的反應都有點違反他的人設,稍微不合理。」
她邊說邊掏出殘舊的筆記本,嘗試指出她抄下的觀點。
我笑了,想不到詩華不止對政治就熱情,對我其他的文筆也有意見。
我欣賞她的赤子之心,彷彿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只是穿上衣服和長頭髮,比較年輕漂亮的模樣。
我側身從她身旁抽過一張椅子,拍了拍,示意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