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個週末,天陰下雨,我依然準時到了咖啡店。
這次詩華按時出現了。她隔著玻璃在我面前撐着傘跑過,不過雨水依然灑到她頭上。到了門口,她邊打開咖啡店的門邊收起傘,低頭走到專屬於我們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沒有說話。頭髮上的水也不抹乾, 任由滴水的髮絲黏在臉上。
我從包裏取出紙巾,遞過她,她接過後求其放在頭上掃了一掃,然後把紙巾放到桌子上。頭髮依然濕透。
「不好意思。剛剛的日子在考試,一直沒有看手機,也不想看手機。」
「不打緊,你將會在什麼時候完成最後一科考試?」
「已經原來,剛剛,就在昨天。」
「原來如此。」
正當我準備開口要說些很陳腔濫調的說話時,詩華終於忍不住發出飲泣的聲音。聲音很小卻能被聽到。是很微弱的控訴。
我又從包裏取出紙巾遞過她。
「為什麼?」她飲泣著的發出聲音。我只能夠從聲調判斷她所說的話。
「我這麼努力,犧牲這麼多...」後面的說話我聽不到了。不過我想詩華也想不到有什麼可以說了。
我沒有說話。女孩子哭的時候無須說話只需陪伴,這我老早在結婚時就知道了。
詩華是個堅強的女孩子,這我也老早知道了。所以她淚流了三分鐘,就靜止了。
這三分鐘,我除了把紙巾遞過去的一下,就沒有再說話,靜靜的喝我的咖啡。
她收拾好心情後又再問到:「為什麼?學校很討厭政治嗎?」
「這你要自己去尋找去摸索。」
「我計畫好的一切,甚至連後續寫作都預備了。不論出版後反應如何,我都做好準備若果反應良好的話可以再寫類似的作品,若果反應平淡,我也想到如何改變寫作手法。」
「然而一切並不是你文筆問題呢,不是嗎?」我說。
「你知道建立的一切,所安排的一切被化為烏有多麼的沉重嗎?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
「我知道。你知道嗎,常言道人生是一首列車,我可不這麼認為。」
詩華投以一個疑惑的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人生不是一首列車。出軌並沒有什麼可怕。不一定要跟着預計的路線走。不!應該說,出軌是你人生遇到最幸運的事了。」
詩華越發疑惑,我也趕著在她反駁之先說下去。
「人生是一個龍捲風。一個充滿黃金與糞便的龍捲風。混亂,可怕。你要做的是,盡量保持清潔,然後拾取黃金。」(註一)
因着這有趣的比喻她終於破涕露出些少微笑,問到:「要怎樣保持清潔,怎樣抓緊更多黃金?」
「你不能,這正是重點。沒有誰能在糞便龍捲風中保持潔淨。現在你也初嚐到身上沾上糞便的感覺了。你要感到幸運,所有人都有這一天,人生不如意的事比你想像中多數百倍。在年紀輕輕便感受到,學會面對,你將來會更好過。至於如何抓緊黃金,這你自己慢慢尋覓吧。」
我一直認為填鴨式教育是錯誤的,所以我討厭香港教育制度。亦因此我現在更希望詩華能夠自己經歷,自己面對,反思,自己尋找到方法去過她的人生。
不過詩華依然一臉迷茫,可能我說得太玄了。所以我決定舉例說明。
「再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詩華看着我,雙眼仍承載著少許淚水,不過已經大致止住了。她點了點頭,於是我繼續說。
「我小時候有段時間非常迷戀航空,夢想有一天能夠做飛機師,在天空翱翔,然後周遊列國。我沉迷到每天都在看有關飛機的書籍,電視。每天晚上都那著飛機模型在空中比劃,幻想自己是當中的機師。」
聽到這裏詩華又忍不住笑了。我見她終於笑出來,心裏安慰,又繼續說。
「不過如你所見,我最後當然做不了機師。而事源我妹妹在我中學畢業時出生了。當時家裡經濟狀況不理想,我不單要放棄出國繼續進修航空的機會,更要半工讀完成大學學位。當時我認為父母和妹妹摧毀了我的人生。多年盼想著畢業後到外國的計畫泡湯,就像你一樣。我傷心了很長的時間。那段時間一直陷入一個想法,一直去想,假若當初。假若當初出國,我現在成了機師已經完夢了。假若當初出國,我現在已經走遍世界各地了。」
「後來怎樣了?」
「後來,我讀了碩士,做了中學老師。」
詩華反了一反白眼:「這我都知道。那你怎樣看你做不了機師這回事。」
「後來在大學期間我認識了妻子,認識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喜歡上寫作。並且因為已經失去過一些重要的夢想,後來的日子我都比其他人堅強,路雖然沒有比其他人走得更順暢,卻走得更輕鬆。於是我開始想,假若當初到外國留學,或者已經放棄成為機師,只是個在快餐店打工還學貸的普通人。我開始想,假若當初到外國留學,便認識不到妻子,摯友,便嚐不到寫作的滋味,也當然遇不上你了。」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rUltR0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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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永遠無法知道假若當初出國的結局。」
「當然。人生不能夠先看結局再選擇。要是能這樣,世界就再沒有人會後悔啦。但正是如此,人生才有趣。你可以選擇相信好的事,也可以選擇相信壞的事;既然都不知道結果,為什麼要相信壞的?的確,可能選擇留學,會遇上更好的妻子,朋友,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珍惜現在擁有的,而這些東西都是我選擇留下來之後的結局。當初離開了便或許沒有了。」
「但我才剛失去,怎知道將來我有沒有值得珍惜的?」
「一切並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抓緊黃金!」我留下一番說話讓詩華自己領悟,然後便輕輕提起咖啡杯一飲而盡。
過後我放下咖啡杯,靜坐著。詩華在一旁深思,也沒有動。
又過了三分鐘,咖啡店內外的人都繼續流動,沒有一個人一隻蒼蠅為這死去的小說停下過一秒。彷彿世界上靜下的只剩下我和詩華和咖啡杯。詩華眼神隨著街上人左右搖擺,然後終於慢慢定下來,比當初走進咖啡店時堅定了一些。
「想明白了嗎?」
她沒有回答我。
「還需要時間的,你終會明白的。可能要等到你結婚吧哈哈。說起結婚,我們來聊些別的吧。例如你可以告訴我上次跟你約會的那個男生如何。又或者你預備公開試的困難。不過首先,你需要一杯咖啡。焦糖咖啡好嗎?我請你。」
「當然。」
於是我到吧枱為她點了咖啡,老闆親自送到她手裏。
然後我們開始討論和一個平凡女高中生應該討論的話題。
雖然詩華的眼神中依然存在著疑惑,迷茫,但她在嘗試理解,嘗試接受。
這是外面的雨勢減弱了,風冷靜下來,太陽也從雲後,從雲邊雲間漸漸滲透出來了。剩下少量過雲雨在陽光下折射出美麗的色譜,為海港調色。
註解:
1. 糞便龍捲風比喻出自美劇《大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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