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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這個時候,每年冬日大雪紛飛的時候,那是他們失去他的日子,彷彿哀悼一樣,每一年每一年,在這幾天總是下著可怕的大雪,讓世界染成一片靜默的蒼白,就像是因為失去了那個擁有著透明氣質的青年,所以世界同時失去顏色。
赤司慢慢地走上階梯,一步一步地、踏著沉甸甸的步伐走上那條這麼多年以來早已爛熟於心的步道。階梯的兩旁積滿雪,可是中間供人行走的部分卻是被清掃過的樣子,露出底下青灰的石板材質,木屐踩在上頭發出了帶著鈍音的聲響。
喀拉、喀拉、喀啦,一聲聲地在寂靜的雪地裡散了開來,莫名的帶著一種寂寥。
終於來到那座這幾年以來已經變得很熟悉的小屋前,赤司的眼神淡淡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喜怒哀樂,已經太多年了,當初的痛早已在時間的沖刷下成了一種麻木的空洞,心底那塊永遠無法填補的缺口一再地提醒著他的失去。
象徵性地敲了兩下,赤司推開門。
「你來啦。」
上了年紀的管理員跪坐在玄關前的地板,用雖然不是很熱情但卻讓人覺得剛好的態度溫和地和他打著招呼,一隻白色中雜著黑色斑塊的貓咪在管理員的腳邊親暱地用頭蹭著。
赤司沒有回應,只是脫下木屐後便逕自走進去。
鋪著榻榻米的地板上放著一套茶具,看得出那是套成色很好的作品,溫潤的陶質在微黃的燈光下顯得盈潤無比。赤司走過去坐下,興許是長年下棋養出來的習慣,跪坐的姿勢無比端正,毫無可挑剔之處。
管理員慢吞吞地跟在赤司後頭也進來了,他坐在赤司對面,開始用嫻熟的手泡起茶來。茶罐裡並非是抹茶粉,而是來自中國的龍井茶,熱燙的開水沖下去,沒多久小小的室內便散著淡淡的茶香,帶著來自異國的風味,彷彿透過這樣的香氣就能看見中國江南的婉約風情。
「請用。」將尚帶著熱騰騰蒸氣的茶水注入陶製的杯子內,管理員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謝謝。」輕聲道了謝,赤司端起茶杯,眼瞼半歛下,那雙赤與金色的眼眸依然是淡淡的,好像什麼都無法在其中掀起一絲波瀾。
這樣的赤司征十郎所散發的氣質已經不像是當年那個高高在上的驕傲王者了,他變得內斂、變得淡然,就像是黑子哲也所留下來的影響,讓他們都錯覺那個水藍色的青年還活著、還活在赤司的體內。
可是他們也清楚,這也不過只是他們自己的一種自我安慰。
「哎、今天雪這麼大,晚點再過去吧?」管理員瞇起埋在皺紋下的一雙眼睛,他慢慢地喝著茶,白色的小貓舒服地趴在他身邊的暖爐前打著盹。
室內很安靜,茶香繚繞著,屋外的風雪彷彿跟他們毫不相關。茶杯與碟子相撞時發出清脆的聲響,除此之外便只有外頭呼嘯的風聲跟爐子上燒著開水的聲音,陪伴著他們之間的寂靜。
「不,我等等就過去。」赤司靜靜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面色平靜如常。他把視線轉向身邊的榻榻米上,顯然不想再說的樣子。
管理員嘆了口氣,也沒再多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了,這個男人沒有放下,那些傢伙也都沒有放下,可是管理員想,即使有一天他們中有人能夠走出來的話,那麼也絕對不會是眼前的男人。
最深的傷痛不是表現在外面的行為,卻是放在內心的最深處,每一天每一天都是無盡的煎熬,為了那樣的懊悔、為了那樣的哀傷,儘管沒有人看的出來,可是這個人卻是傷得最深的那一個。
因為愛得深,所以也傷得深,那樣的痛無論是怎樣的行為都不夠來表示,於是他只能放在心裡,慢慢地折磨著,直到錐心泣血。
「……我打造的戒指,還在吧?」低頭注視著碧色的茶湯上自己的倒影,管理員老邁的臉龐上終於出現一絲疲憊。
赤司頓了下,從見到管理員後便沒變過的平靜面龐終於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那枚對戒一直是赤司心裡不可碰觸的傷口,那樣的痛在心裡畫下深深的裂痕,那一天赤司在所有人散去後來到黑子哲也的墓前,當灰色碑石上刻著的那四個字印入眼簾之時,他終於懂得這道傷口窮其一生也不會癒合。
赤司垂下視線,將手伸進口袋裡,當他的掌心展開時,一枚銀色的戒指靜靜躺在那之上,散發著淡淡的反光。
管理員輕輕接過來,用一種彷彿看著自己孩子的眼光,無比愛憐地注視著那枚戒指。
「啊啊,保存的非常好呢……」輕柔地呢喃著,管理員原本昏花的視線移瞬間清明了起來,那是一雙鑑賞過無數珠寶的精明眼睛,這雙眼看過最好的珠寶、評鑑過最頂級的技術,這雙眼擁有最挑剔的眼光、具有最敏銳的目光。
這是一雙大師的眼睛,同時也是一雙屬於世界級知名珠寶工匠的眼睛。
赤司想起來當時他為了打造一對獨屬於他跟哲也的對戒,費了無數的精力跟時間,找到了那時就已經退休在當墓園管理人的珠寶大師,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曾經享譽國際的知名珠寶工匠會拋下一切在這個偏僻荒涼的小墓園當個落魄的管理員,可是赤司卻知道,那不過是個為了悼念亡妻而甘願獨自守在深愛的她長眠之地、一個最普通的男人而已。
而他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原本發誓不再打造任何首飾的大師打破他的誓言。
『我願意用我所有的驕傲,換取他在我身邊。』
這句話沒有半分造假,赤司的確就是這麼想的,他願意用他所有的驕傲換取和那個水藍色少年相愛相守的機會。
『敦,這款戒指好看嗎?』他坐在紫原的店裡,面前的桌上擺著一杯大吉嶺紅茶跟紫原親手烤的蛋糕。
儘管不是那麼喜歡甜食,不過就連赤司也承認紫原的手藝真的很不錯。
『唔、都可以啦。』紫原的聲音懶洋洋的,好像不是很感興趣一樣,但跟紫原相處了這麼久,赤司知道其實對方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無所謂。『小赤要跟小黑仔求婚了嗎?』
啊啊,明明就很在意的樣子呢……
『不愧是敦,很了解我的心思呢。』赤髮異眼的青年揚起玩味的微笑,修長而長年執棋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造型簡約的銀戒。
戒指的造型簡單但卻十分高雅,流暢的弧線散發著漂亮的銀芒,為了這對戒指,赤司可是不惜花費了大半年的時間找到了已經退休的知名世界珠寶工匠,由他自己設計,全世界僅此一組的對戒,只屬於赤司征十郎跟黑子哲也的愛情象徵。
『這次回來後,哲也從此就只能是我的了。』
他輕笑著吻了下那枚戒指,一向銳利的赤金異眸此刻卻溫柔異常。
可是當他終於從遙遠的秋田回來時,迎接他的卻是如此可笑的結果。
告別了管理員,赤司撐著傘在已經緩下來的風雪中緩緩前行,前往那座山丘的路已經被清掃過了,儘管露出來的路面又被落雪給掩蓋住了一部份,卻依然能清晰辨識。
雪不停地落,打溼了襪子也打溼了和服的下襬,手上的傘因為積雪而感覺沉甸甸的,將傘面傾斜稍稍用力甩去殘留在上頭的雪,赤司抬頭望著前方已經不遠的山丘,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喜是悲。
每一年的這個日子,他都會在這裡默默地待上一整天,凝視著那座小小的灰色石碑,想著過去的所有點點滴滴,想過兩人在一起時的甜蜜、想過高中時曾經一度分道揚鑣,可是想得最多的卻是中學時初遇的回憶。
──那個少年帶著不安的神情站在青峰的背後,存在感薄弱的不可思議。
他終於站在那座墓碑前,赤與金色的眼眸漾著淡淡的柔軟與傷痛,他伸出手拍去石碑上的積雪,冰冷的觸感從溫熱的掌心一路竄入心底,他不自覺地閉上眼。
──他與青峰笑著在在球場上碰拳的模樣,默契好的讓所有人驚嘆。
他睜開眼,「黑子哲也」這四個字映入他的視線中,他細細地、一筆一劃用手指撫摸過下凹的字槽,他的眼神帶著傷痛帶著愛戀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一再地逗留在那熟悉的名字上。
──訓練結束後,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裡,自己第一次因為衝動而吻了那個少年。
他輕輕地再度閉上眼,將額頭靠上冰涼的墓碑,手指留戀地摩娑著碑石光滑的表面,因為寒冷已經有些蒼白的俊俏面龐上揚起了來到這裡的第一個笑容。
「哲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畢業的前夕,那個自己一手調教培養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遞出退部申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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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樣的帝光不是我所期待的。』少年鞠躬,離開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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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只是注視著那個水藍色的纖細背影走出自己的視線中。
沒有,那麼久遠的回憶他沒有一樣遺忘掉,清晰的彷彿只是昨日,他可以說出每一個細節,只要閉上眼就能再完整不過的回想起來,少年的每一個表情、所說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歷歷在目。
赤司的右手緊緊握著,掌心那一抹小小的冰涼早已被體溫摀得溫熱,感受肌膚所感知到的形狀,一點一點在心底描繪成型。
將緊握著的右手放在左胸前,感受肌膚底下傳來一陣又一陣雖然不是很清晰但卻穩定的跳動,赤司輕輕地笑了起來。
「即使已經決定了,但還是很不甘心啊……」
指尖觸摸著戒指的內圈,手指滑過淺淺的刻痕,那是一句英文,刻著赤司最想要告訴黑子哲也的一句話。
──MY LOVE IMPRINT FOREVER IN TIME(我的愛銘刻在光陰裡)
銘刻在光陰裡,永恆不變的愛。
──日本不承認同性婚姻也沒有關係,他們可以去美國、去歐洲、去世界上任何願意承認他們的國家,他想親自替那個人戴上這枚婚戒,然後把那人永遠鎖在自己身邊。
可是到了最後,他終究還是沒能親手為他的哲也戴上那枚婚戒。
「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
對不起,沒能親手替你戴上戒指。
對不起,一直沒跟你說我愛你。
赤髮男人的背影遠遠的已經看不清楚了,風雪越來越大,就連那抹鮮明的紅色身影都要在這樣紛飛的白色大雪中被湮沒。
而一枚銀製的戒指靜靜地躺在墓碑前,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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