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迄今做過最難一事，是按掣把父親遺體送去火化。
二零二二年三月十九號凌晨，一通來電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爸快不行了。」那是哥的德國號碼，語中隱含沉重。
「嗄？！」意識尚朦朧的我霎時醒了大半。
哥向我轉述父親在覆診時突然病情急轉直下，當刻正在搶救，父家其他親人也獲悉了消息，準備去見最後一面。
父親年過花甲，正屆香港法定退休之齡。即便肺炎肆虐，他仍風雨不改的每天駕駛的士上班，閒時亦四處與兄弟姊妹周遊遠足，看來活力十足。怎地當下就突然不行？
人在異鄉，我和哥倆也無法可施。只能乾著急等香港來的進一步消息。
約莫一句鐘過後，該來的還是來的。
父親靜靜的自己走了，不等任何一人 — 如同他素常一般。於我而言，一切是那麼的令人措手不及，對其他的家人亦然。
在港家人打來視像通訊，讓身在外地的我倆見爸親最後一面。他躺在仰起的病床上，臉容比我記憶中來得要蒼老瘦削，華髮亦見稀疏。在場家人啕嚎大哭，母親更是傷心欲絕，老淚縱橫。哥也是首次落下男兒淚，那是我卅年來首次得見。
當刻我家是難以言喻的沉痛，充斥空氣的哀慟仿彿凝固似地，教人呼吸也是極其費勁。對如此強烈流露的情緒，已於海外生活多年的我感到份外陌生，父親過世的噩耗聽來何其的不真實。
父家有近十個兄弟姊妹，當中有六七個經已歸信基督。當時依然反應不過來的我，被請求領眾人有一禱告 — 亦是另一件熟悉又陌生之事。我依言照做，嘗試以心神領會親人的哀慟，略嫌笨拙的以祈禱向上主闡釋我家的傷痛，求主接收父親，也為我家求衪的安慰。
睽違的香港
由那日開始，我一家就開始籌措父親的後事。
母親素來自信於自己的辦事能力，心想自己經已為婆婆和小舅親手送行，這趟送別父親必然是她的責任，便一力扛起所有實務。時值COVID第三年，全球各國大多已大量接種疫苗，採用與病毒共存的國策，惟獨香港和其他東亞國家不顧世界大勢強硬清零，使得海外港人回港倍添艱鉅。哥辦事能力強，經已火速聯絡各路江湖朋友打點回港細節。我則是新工作走馬上任百務纏身，光是安排回港三十日已經費了好大的氣力，更要細讀回港的各項文件要求，雜事之繁重難為人道。
即或不然，我務必要走這一趟。
不知是上主開路或是父親顯靈，香港政府在四月一號放寬了COVID政策。本來強制隔離十四日縮短至七天，機票也罕有地由千餘歐羅（約莫一萬港元）降至六百左右。心懷感恩，匆匆訂好了隔離酒店和安排工作上的雜事，我久違三載的往香港走了一趟。
籌措後事
到埗隔離酒店，已是二十四小時後的事情。
隔離的七天內除了工作並無太多消遣，反倒是手機一換了香港號碼，馬上多了許多知名與不知名的電話打來，親朋戚友也連連聯絡，早已遺忘香港急速步伐的我頓感吃不消。
努力調適之餘，母親明白表示希望牧養我多年的Mike牧師為父親主禮。我便充起聯絡人與教會和Mike牧師溝通，調度追思禮拜和火化的細節。
隔離七天後，我倆兄弟終於返回舊居一家團聚。人是物非，看著兒時斗室各樣舊物，內心五味雜陳，香港的濕熱吵雜也是教人難以忘懷。哥長居德國八年餘，環境乾爽靜謐，一時間哪裡慣得了這般折騰，是以晚晚調開空調以圖睡半個好覺。另一邊廂，人在香港的我仍需處理歐洲事務，公事私事令人分身不暇，喪父一事還未消化得來，還有百樣事務欲要爭奪我所剩無幾的心力，整段日子令人疲憊不堪。
追思禮一週前尚有細項要處理，便是去公眾殮房認領遺體。我們一家早早到了富山，與殯儀館工作人員會合處理行政事務。時值四月初春，已是一片令人煩躁的悶熱，月前香港肺炎染疫人數高企，早已超過公眾殮房所應對的數量。港府在富山殮房外停車場擺放了上百個貨櫃加裝涷氣權充臨時殮房，殮房外喪家人數眾多，廂頭車絡繹不絕，身穿全副防護衣的殮房工作人員忙得不可開交。到了我家時，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情。
從富山高地鳥瞰下去，見的都是高壓電纜和一廂廂涷櫃。心想香港人干犯何罪，怎麼淪落如此境地？眼下不獨是父親，其他香港人的往生家屬居然被堆放在如斯土炮的境地。我還想起火葬場的場務安排，每家人只有短短十五分鐘進行整個儀式，流程之匆忙不留半點喘息空間，程序與其說是火化不如說是工廠裡的流水線作業，往生者也僅僅是履帶上的一甕不知名骨灰。哪怕你生前鞠躬盡瘁，人一旦斷氣便在港府眼中連個屁也不是。
更教人氣不過的是，殮房人員居然一度尋不著父親遺體，說是他不在原來的涷櫃云云。我家當下氣炸，只是素知這政府辦事拖泥帶水，決策胡搞，即場發作也於事無補，只能按捺脾氣催促他們儘快找回遺體。
再過了約句鐘，殮房人員終於找到父親所在。按照程序，殮房人員提出屍袋，讓我們家屬認領。香港不似內地或新加坡，人走了就馬上入土為安，而是要搞一大堆程序，而在肺炎當下時間更是長達數週甚至上月。冗長程序，加上香港亞熱帶氣候的悶熱，對遺體保存絕非好事。
當下心情與其說悲傷，倒不如說是怒火中燒。從何時開始，我們香港人的命變得那麼賤了？
追思
在安排追思禮的程序時，Mike牧問我家會否希望有生平述史和追思環節。經與家人商討後，我負責父親生平述史的部份，追思則讓幾位有心的親戚上台講述。
對父親生平，母親希望我強調其奮鬥史，哥則說應由我來決定。我當下沒說甚麼，只是跟母親要了父親更年輕時的事蹟，扼要地列了幾點以供禮儀之用：
1. 1956年於澳門出生，排行第二，因為揾食艱難而跟爺爺一家來港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QLNKa4jUD
2. 青少年時期學業成績出色，但因為家庭需要而輟學，開始工作養家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ESzcI9oiU
3. 疼愛兄弟姐妹，努力為供應家人所需辛勤工作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uhEj3FYE
4. 及後與人合伙設廠，但後來因為工業北移而轉行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Ph3D6j14I
5. 一直為專業的士司機，以駕駛為職業養家
我如此簡略，一是為了在當晚騰出更多時間給其他親友，二是因為父親在我的記憶跟母親和其他親友心中的不盡相同。我當時已經心力交瘁，無力再向他人解釋，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以筆摘下父親的記憶。
父親的記憶
即便母親跟我講過父親年輕時闖蕩的大風大浪，這卻不是我記得的父親。我記得的他，是平淡生活相處中的點滴。
於我而言，他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是一個好榜樣。許多他在生活中的小事，都為我紥下了重要的根基。
每逢家裡快沒水果，父親就會在下班後去樓下超級市場添貨。他每次都至少買十多二十多個橘子，有時配一兩盒藍莓或草莓，若是夏天的話更會買西瓜和哈密瓜。買水果多年，父親也培養了一套挑水果的學問，有事沒事就拿出來教導我。
父親勤於操練身體，向來都有定期運動的習慣。遠足攀石不在話下，太極瑜珈亦有涉足。我雖不熱中這幾項運動，但父親經已身體力行鍛鍊的重要性。在我離港後，父親也開始轉戰攀樹和茶藝，兩者鑽研多年後都已考獲相關資格，在參與相關活動時也諄諄教導後輩們。父親追求卓越的身影令我汗顏，回想我去年剛開始正式學習國際象棋，現在才開始比初學者好一點點，距離中階甚至大師尚有相當遙遠的距離。
沒有活動時，父親總會至少有一本書在閱讀，天氣地理人文商業政經歷史無所不包：例如Dale Carnegie的《人生的弱點》，Gavin Pretor-Pinney的《看雲趣》，Milan Kundera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Daniel Goleman的《情緒商數》，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龍應台的《大江大海》和《親愛的安德烈》等等。叢書聚多不能盡錄，父親手捧一書在大廳閱讀的形象經已烙印在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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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正在閱讀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書
踏出社會工作後，我強烈感受到這些生活習慣都是重要的根基。學業成績固然有影響，但這些做人的根基隨年日過去比幾張證書來得更巔撲不破。在我蒙恩受洗追隨基督後，認識上主身為天父的形象亦受到重大的正面影響。要說我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由父親開始，我想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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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十月十日，我受洗皈信基督，一家人出席浸禮
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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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六十五年的人生，聽上去似是悠悠漫長，實際感受竟是如同白駒過隙，剎那間就過去了。
不覺完了將近卌年的相處，人生突然就快轉到和合石，要我們仨按下極其艱難的按鈕，為仙逝的父親送上最後一程。
凡事都有定期， 天下每一事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RS26MoBt4
栽種有時，拔出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5XT6TawAm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nmUiPLeTW
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45FzcrLLu
哭有時，笑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MPZufa4ZH
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ooqqdZt8N
丟石頭有時，撿石頭有時；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2vRuSAHVN
懷抱有時，不抱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Znl1Q2pcy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SWsoVPhNk
保存有時，拋棄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EdfK90Kp6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UNspL9TDK
沉默有時，說話有時；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TgGncx1Zo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 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Ma5Wyk9OT
戰爭有時，和平有時。這樣，做事的人在他所勞碌的事上得到甚麼益處呢？ 我觀看上帝給世人的擔子，使他們在其中勞苦： 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恆安放在世人心裏；然而上帝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測透。 《聖經・傳道書》3:1–11
真如聖經所說，萬物皆有時。在不覺之間，我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就盡了。
當上主的時間來到，我們所享受的事物不再，我們的第一反應通常是拒絕，第二是憤怒，然後討價還價，繼而憂鬱，最後才是接受。
想起聖經中的另一篇章《約伯記》，根據記載約伯是個為人正直的富人，但遭撒旦設計試煉，家財兒女盡失。對此，約伯只是說：
「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聖經・約伯記》1:20
若上主賜予，便心存感恩的接受。時間到了，上主取回，便心存感恩的放手。
我想，這就是我在天父上主的恩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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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間找回的一張舊照。這是從觀塘回家必搭的54號線綠色小巴，眨眼間就坐了二十年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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