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的生意,其支柱是朋友送給我的一輛尼龍手推車,這車子不用時可以折疊,用的時候展開即可。寬敞的車鬥足以放得下日常修車的各類用具,從帶氣壓指示的打氣筒,到各種型號的扳手、螺絲刀,還有裝著清潔劑和潤滑油脂的瓶瓶罐罐,除此之外還能放得下一個冰桶,以供我和我的客人開懷暢飲。
這樣的生意簡直像夢中的一樣,滋潤無比,既是自己所擅長的事情,也是自己所樂意做的。我想我們應該有一個共識,擅長的事不一定樂意做,反之一樣。其實我就是那個反之,修理自行車的技能我完全是從零開始學習的,這是一個自學的過程,關於自行車的疑難雜症,我經常上國外的網站學習,看視頻、看教程、看老外論壇里的心得體會。上海的自行車雖有千千萬萬,但終究它還是個舶來品,遙想當年溥儀在宮里學自行車的時候,偌大的紫禁城裡,也未必真有人考慮到了修車的問題,我想這個問題在如今的上海來說,也差不了多少。
話又說回來,送我尼龍推車,助我開啓修車生涯的朋友是個聰明人,他說他叫絨德,認識多年我從未考證過他的真名,因為他與我的友誼非常靠譜,他經常找我喝酒,而我欣賞他的聰明氣質,但他再聰明也不能料到,他幫我開啓的這門生意,確實讓我獲益良多。
我有時真的想不明白,這所謂的獲益良多對我來說是好還是壞,因為這建立在尼龍推車之上的自行車店不知不覺間竟成了個有女人緣的地方。當然,這店老闆是我,一個標準的青年男子。我修車、維護、保養、喝酒,很少做宣傳,可這怎麼就成了件吸引女人的事兒?
這就是我剛要說的,絨德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我不能駁了他的面子,因為向來都是他更有女人緣,每次跟他喝酒,總能見到他帶來不同的約會對象,我一方面挺羨慕的,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事情如果放在自己身上,難免有些招架不住,所以從來不向他學習,但我愛喝酒,愛聊天,所以對於絨德的女人緣,我非常樂意接受。如今這個拜他所賜的自行車攤開了起來,女顧客竟不知不覺多了起來,甚至有幾位還是曾經或多或少出現在他身邊的人,這樣的事情雖然沒什麼道理可講,但畢竟讓人心裡過意不去,這感覺就像是搶了朋友的女人,即使絨德和我都從來不提這事,但我清楚,他那敏銳的自尊心是很難受的。
我又能怎麼辦呢?我想到了悠然,她待我很好,但她從來不騎自行車,自然不會光顧我的尼龍推車,如今我業務慢慢多了起來,每天拉著小車到處跑,不再能准點去花店找她玩,最近這段時間甚至兩三天才去一次,她倒還是以前那個樣,對我淡淡的,身上一樣散髮著淡淡的香味,而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越來越難以直視她的眼睛。獲益良多的意思是什麼,莫不會是與朋友心生芥蒂,再失去悠然的青睞,只為維繫我那若有若無的小生意?
我又想起那些幻覺,不知是真是假。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雖然不曾效仿絨德的兩性風格,但我對待感情也不是太認真,如果你覺得我深深愛上了悠然,那也未必,只是那種淡淡的感覺非常美好,我知道那是不可多得的瞬息,一旦關係走的深了,那種美好就勢必消失,正所謂:談感情,傷感情。如果某人在社交平台上宣稱自己的座右銘是享受當下或是與其意思相當的外語,那我定會發自心底的鄙視那人,因為這話就如同放了個響屁,乍看之下震撼人心實則索然無味,毫無養分,所以我從來不說這類屁話,只是默默地做,真正做到享受當下的陽光,享受當下的美好。
要說我們這些人在上海活動的範圍,其實非常小,不管彼此之間是否有緣,一個禮拜總有一兩次能在某個街口偶遇熟人,尤其是我,拉著一個尼龍推車,走到哪裡都有些顯眼,即使我有心躲避,也擋不住忽然被人叫住然後寒暄一番,順便贊一贊我的小生意。上周我就被這樣叫住了,回頭一看居然不是別人,恰是讓我陷入幻覺的悠然,她正要去給客人送花,而我呢,要去上門修車,不用說,自然是一位女客人。陪我走一段吧——不管是誰說這話,都像是情理之中,所以我們心照不宣地走了一段。上海市中心的街道短小,去任何地方,步行二十分鐘總能抵達,行程過半,我們竟然還在朝一個方向並肩前行,我很難想象如果我們的客人是同一位的話,後續該如何發展,所以我直接開口問她:咱們不會都要去找XXX吧?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直接說出了客人的名字,按理說我應該步步為營,先問她:咱們不會都要去XX小區吧?但我好卻像已經知道結果了似的,直接問出了名字——這該死的巧合,悠然笑著點了點頭,絲毫不顯驚訝,還是那麼淡淡的,淡淡的。
一輛從二手市場收來的折疊車,乍看之下很漂亮,其實湊近一看,主要螺絲處布滿鏽跡,騎起來還有吱吱啞啞的響聲,我試著捏了一把剎車,一陣嘯叫衝入耳朵,前輪精巧的鼓式剎車也被鏽住了。這是個大工程,我要花費一個下午來整修它。對,對了,我是奔著折疊車去的,而不是太關注在一旁饒有興致觀察的女顧客,不過憑著簡單交流,我還是能夠確認,她就是這附近的無業遊民,把自己稱作自由藝術家的那種。悠然笑咪咪地把定制的花束遞給她,她帶著驚喜的神情把花看了又看,然後轉身回到後面的白色小樓,叮叮咚咚,大概是走了三層,打開古老的木門,把花放在了臥房陽台上——餵,她在樓上喊悠然的名字,原來她們早就認識,我停下手裡的活,無來由地盯著悠然看,她掏出手機,對著灑落陽光的陽台拍了張照,這樣自然的買家秀,可比我這種苦力活來的漂亮多了。
她們去喝咖啡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院子里修車。
我覺得我被兩位女士耍了,不知怎麼的就有這樣的感覺。我想知道她們在聊什麼,難道悠然要對她說我的壞話,借此攪黃我的生意?我又奇怪她這樣做的理由,難道因為似有若無的感情?一顆螺絲鏽蝕嚴重,怎麼都擰不下來,我給上面噴了大量的WD-40,索性停手歇歇,等待油液滲入。那幻覺又找上門來,悠然穿著松垮垮的長衫,在陽台上抽煙,我躺在床上,腳邊的椅子上放著一束鮮花,就是她今天為那個女孩定制的花,這幻覺竟然會自我發展,要不是我手機突然響起,我必定要衝上樓去,看看那束花是否還在原位,但那是那女孩的家,是我和悠然共同的顧客,我只求我的幻覺不要牽連無辜,我不想和悠然在別人家上床。
電話是悠然打來的,電話里卻是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那女顧客。她喊著問我想喝什麼樣的咖啡,要給我帶一杯過來,顯然是站在櫃台旁正在點單,悠然在幹什麼呢?為什麼給我打來電話卻不親口問我?很顯然她迫於無奈,也許悠然根本就不想給我帶咖啡,送貨結束後她就要回店裡了,何必再給我送咖啡,一定是那女孩逼她。難怪,朋友相逼,最難拒絕。我一時說不上來話,緊接著終於聽到悠然的聲音,她淡淡地說,就給你冰美式了哦,我說,哦,哦,好。
果然,過了半小時,當我終於費勁擰下那顆螺絲時,我看見一個身背環保布袋的女孩走了過來,手拎一杯冰冰的美式,旁邊並無悠然的身影。我連忙道謝,然後從推車里扯出一張濕巾擦了擦手,接過美式喝了起來。悠然回店裡去了,我給她遞過一把折疊椅,坐著看我修車更舒服,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有機會觀察我這位女顧客,她個子不高,一身黑衣,戴一副很時尚的黑框眼鏡,大約兩秒鐘,我斷定這女孩從未在絨德身邊出現過,「利益相關」大可避免。
這台小小的折疊車很好保養,除了幾處鏽跡之外,只需擦洗上油即可,沒等喝完咖啡,車子就已經完工,她站起來拍拍手,贊嘆不已,不知是對她的車,還是對我的功夫。我也拍了拍手,主要是對自己勞動的肯定。轉賬完畢,即使喝了一杯免費咖啡,工時費我也沒有打折,小本生意,本就不易,這樣一來,既能夠保持長期良好的合作關係,又能表明自己為人正派的立場,一碼是一碼,白天不說晚上的事。我收拾好零零碎碎準備撤退,臨走時用手機拍了張我的傑作,她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跳入了畫框,於是我收穫了一張帶有虛晃人影的自行車照片,這照片我後來覺得有趣,洗了出來,現在還貼在我家冰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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