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进屋里把铝壶提了出来。倒上开水。
他又坐回到了马扎上,抿一口茶水,而后便抽着烟袋,欣赏起这血红的晚霞来。太阳已经移到了南山边上,此时醉烂烂的晚阳照到脸上也不会激得他淌汗了。他抽了几口烟,逍遥地把两只脚从鞋子里取出来,放在有落叶和蚂蚁的混凝土水泥地面上摩擦着。
——他已经享受这样的日子有五六年了。一开始无所事事,他甚至还有些不习惯。后来他的膝盖,伙同那双腿终于开始罢工了,于是他惯于每天下午都这样坐着。之前这个门口还会有一条黄狗,一条提不起多大兴趣、和他一样暮气沉沉的狗。那只狗乐意在这榕树下歇息,有时他吐口痰,那只狗还奇怪地去嗅一嗅。后来那条狗也老了,最后尸体上爬满苍蝇。后来嘛,他只能看那些刚退休的人围在边上打牌。他提不起兴趣,虽然他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让时间抓紧流走。
但是那天,是个例外。
那天首先刮起了很大的风,天气潮湿,花蚊格外浓密。若不是还有这个老气横秋的太阳悠哉地一点点沉下去,他甚至怀疑天上要落雨了。那天甚至连打牌的人都没有,他心里琢磨,应该是风大,都跑到屋内去了,不然牌都让刮跑了。于是他故作镇定地喝着茶,抽着烟袋,也准备回屋去。就在这时,那两个人出现了。
他先是望见远处突然落下一道白色的汽柱,那汽柱似乎有所倾斜,冲天而立,像泛着羊奶泡一样稠密。紧接着,他新倒的茶才喝了两口,便有两个四十多岁那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二人彬彬有礼,客气有加,似乎一看就是好人物。他只看了一眼他们就觉得好笑。就拿左边这个清瘦的男人说话,那人虽然穿着工人的衣服,衣服上倒也沾了几染机油,可是头发的光泽,眼角的纹路,肤色,以及脖子边上细腻的皮肤,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协调。他倒是有恃无恐,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看到两人拿出一幅画,便知晓了来意,话匣子便这样打开了。
那大概是八九十多年前的事啦。十三岁吧,差不多是最野的年纪。那时我和现在一样,花不完的时间,永远都是无所事事。你知道,村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一到夏天,也不过就是去偷几个桃子,脸上抹点桑葚,或者在河里扑腾着游泳。记得那年夏天,村前口死了个老头,对,那老头差不多就到现在我的岁数,死了,于是专门请了山后村里的戏班子,唱了一整晚的戏。当时碰到你们画上这人,就是在那戏台下。
确定吗,肯定不是很确定。当时他穿着一件破布烂衫,坐在落满槐叶的青石边,那个大麻袋就耷拉着靠在他背上,袋口被握得死死的。太新奇了呀。他的鞋子早就破得不像样子,他倒也不舍得扔,而是用跟稻草绳系在了手腕上。头发嘛比起你这张画里倒是更乱,并且也更长一点。你问长相?这我便不知道了,那时候大人们个子都高,更何况那是黑夜。只有戏台上扯着几个电灯。
说起戏台,那一次唱的戏倒是最拿得出手的,不然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我也不至于还记得。里曲。听过吗?没有吧。这曲儿可是只有我们这儿才有的,并且这个曲只唱一种戏,那就是《白蛇传》,也就是我们公社的神将白百花和那个暴君百家的故事啦。白蛇传一戏七场,从南游历经麟州的旅行家许家河赠与百家,哦,也就是张若离游记残页开始,到张若离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劝降白百花,二人合兵剿灭白蛇余寇,再到妖僧桃木如何取到神麟,白百花与杨素武斗一场,最终白百花一统白蛇军,到了最后!老人喝了一口水,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到了最后,那麟州太守又设计陷害白蛇新军……
他抽了一口烟。
跑题了是吗。对,唱戏。那时大概晚上刚上黑影不久,一个嗓子粗厚的人就开始喊起来了,然后两个文士上场。
/麟州城,铁门楼下。方桌长凳,一壶清茶,两副碟筷。/
/张若离:(点绛唇) 白蛇匪徒,日益为患,遍群山,位卑不忘,死何足道。/
你要知道,那时的张若离还没劳民伤财,满世界地修天塔,即使是我听戏的年代,大伙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呐。然后许家河就开始唱了:
/旅行者许家河:(念)游走万里遍中土,随舟迭荡览群山。游记一篇八千字,五湖四海翻开见。今晚渡大溪,明晨上勾滩,月夜逢贼陷丧命,这一身藏书箱箧丢尽,唯坐精舍空长叹!只幸发肤体尚全,再筹银两拜神仙,定是要把那天下大川踏遍,再南下书志新篇。(白)愚仁兄,此番一别,怕是终生难再见!/
/张若离:(白)先生不过是去桂州,再往南,便是万里海疆。天涯海角,终得回返,如何不得见?/
/许家河:(白)大人岂不知这海外更有他洲?访罢桂州,许某正是要伏海漂波,再探那金矢皇遗地。/
/张若离:(白)宏祖兄竟有如此志向,甚好,甚好。(饮罢此盏)/
/许家河:(白)只是……闻言白蛇贼起兵,恐于麟州不利,先生可有妙计?/
又跑题了吗?没有。这段戏这么多年,我听了这么多遍,讲给你们听,你们也要听的。 /我本是穷苦书生十年寒门,有幸得中在一朝提榜龙门。金銮殿点探花功名得中,本以为提笔间乾坤便清。谁能料那太尉逼婚不得,进谗言贬天边驱镇白蛇,一路餐风宿露险遭戕害……/
是的,那时候那个背着麻袋的人便已经坐着在听了。
/许家河: (白)大人可知这白蛇教来历?/
/张若离:(白) 有何不知! (念)白蛇名教实贼聚,东南西北四坛凶。北坛足智称杨素,西坛石彬敌万夫,孙恩扬帆三江敛,东坛居士白若烟。当年船夫权紫阳,滩口得遇东坛主,造乱兴盛十一载,三百贼兵乱仃南。如此得众号十万,杀戮官吏恶滔天,人头用来奉女娲,白蛇横行自此兴。/
/许家河:(白)非也,这南、西、北坛坛主俱是,然教主权紫阳已死,而那东坛坛主白若烟已成疯子,早已下落不明,如今的东坛坛主。//
/张若离:(白)却是谁?/
/许家河:(念)十七开心智,玲珑世无双。美艳藏清婉,勇略不简单。(白)正是白若烟的女儿,白百花。/
/张若离:(白)啊~,竟是她。/
/许家河: (白)大人知道?/
/张若离:(念) 苦寻计策愁白发,如今一朝忧得解。(白)我已有计策破那白蛇贼了。/
/(碰盏)/
/张若离:(白)那便祝先生终成游记!/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dZKUdse0w
/许家河:(白)那便祝大人计策得行!/
/第二场 结寨/
/(凤鸣山上、聚义厅前。西、北两坛坛主、大小宗门帮主及诸地方军马头领上。)/
/石彬:(念)如此双锤在,定活捉谢狮。(白)上好酒好菜!/
/杨素:(白)石坛主且少饮。情况不妙。/
/石彬:(白)有何不妙?/
/杨素:(白)孙恩未至。百百花也不在这凤鸣山。/
/石彬:(白)那孙恩似乎又投靠了洋人,不在此地倒可以理解。至于白百花,估计是被那小和尚迷了心窍!你我二坛人马已足够了。/
/杨素:(白)石坛主谨慎为上。/
/石彬:(白)无需多言。传天海宗、法卦门首领。/
/(二首领上。)/
/石彬:(白)你二人明日申时,攻南门。/
/(二人得令,下)/
/石彬:(白)传性伏帮首领。/
/(首领上)/
/石彬:(白)明日申时,攻东门。/
/(得令,下)/
/石彬:(白)杨坛主计划攻哪个门?/
/杨素:(白)北门。/
/石彬:(白)好。那我便西门去也!/
/第三场 设计/
/(烂陀山下。白百花、桃木与众护卫上。)/
/桃木:(念)百里烂陀峰,奇秀青松,属实那江山锦绣。/
/白百花:(念)筚路东坛已七载,黄头娃娃受春熏。白蛇教脉今何在,十年渺渺枉搜寻。(白)相公,这十几日里,我们大概已踏满了一峰吧。/
/桃木:(白)阿弥陀佛,还差许多。想是找到白蛇遗迹,还要数年光景。/
/白百花:(白)数年光景可找得到?/
/桃木:(白)或许菩萨降福,会有一线生计。/
/张若离:(张若离上)(念)神行千里无歇息,跋山涉水到烂陀。急追百花献毒计,可否复将麟州夺?(白)白姑娘,好久不见。自桃花庵一别,还认得我否?/
/白百花:(念)当年庙内答奇问,险将先生给杀害。桃花庵上夫君质,汝乃商人方爱财。(白)先生何事?/
/张若离:(白)送礼。/
/百百花:(白)哦?——什么礼?/
/张若离:(白)教主之位。/
/白百花:(对台下,念)我念这教主虽迫切,可三坛兵马势水火。平白殷勤最可疑,不知方先生何计策?/
刚刚是瞌睡了。想起了这故事,就忍不住多想了想。老头子都是这样的,所以动一动,脑子里就会有各种乱心思,慢慢悠悠,又晃晃悠悠。总之,到了你们想听的地方啦。听了一阵戏,我们几个早在爸妈的腿上坐得不耐烦了,于是就围着场跑来跑去。最后我们被一股奇特的香味吸引住了,那香味,嘿,——就像是太上老君的仙药,王母娘娘的蟠桃。我没有吃过仙药和蟠桃,但是我闻到味道,便没有错。我们找来找去,最后发现,那味道竟然来自麻袋里!
那臭道士,他的身上可够臭的,一股汗味,可是正是这汗味盖住了麻袋里的清香。
我们问他,真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啊。
他笑着回答我们,仙草。
仙草,要这么这么多仙草做什么?
炼药。
炼药。我们都咂摸这个回答。炼药,是炼的长生不老药吗?
他点了点头,是能够飞上天去,长生不老、白日飞升,成为神仙的神药。
真有意思!我常常想起这道士的说法。天上!我们甚至还都相信了他。于是我们缠着他给我们表演仙术,于是他真的表演起来了。三个石子,放到手心里,这么晃一晃,然后再打开,就成了金子!你们看,是不是了不得的神仙?
一人一个。只能变这么多。他说道,递给我们。
那时我高兴坏了,金子呀!我捧着那块金子,跑到我爸那里,他还在那儿傻乎乎地看戏呢!金子,我手里有金子,我给他说,把手里的金子捧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就把那块金子打落。我连忙捡起,又跑去找我妈妈,这可是金子!妈妈看了一眼,说这不过是石子,哪里的金子。我找我五叔去看,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那不过是个石子罢了。可是我不傻,我分得清石子和金子,虽然我没有见过黄金,可是如此夺目、闪烁——我不傻。我把那块金子紧紧攥住,当我又一次望向那个道士时,他竟然出奇认真地在听戏。
/张若离:(念)万年白蛇信神女,粒粒鳞甲藏珍奇。一蜕三千六百年,遗踪消泯音讯稀。有行者,许家河,蹈览万山千湖泊,遗下游记十一页,正录白蛇古遗郭!若能萃取白蛇鳞——/
对!我当时想,这个道士来听戏,或许同样只是在打听白蛇鳞片的事情。
/白百花:(白)有此信物,必能登坛教主也!先生开个价?(念)西山蓝烟玉,东海夜明珠。纵是那金千两、便是这粮万粟,小女子我也要买下这书页。/
/张若离:(白)某的价格,怕是夫人给我不了喔。/
老人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吾不是商人来为利求,一介书生妄念与民同忧。而立年贬谪不过沧浪滔滔,念天下莽莽乱世将至这江水怎可西流!久闻白蛇教徒本亦苍生,反贪官污吏不得已起兵。如今麟州谢太守爱民如子,何不就地倒戈弃暗投明?先杀下石彬合并西坛,再劝降杨素将反贼一清,如此三坛军马在夫人手中,更保住麟州百姓岂不得行?/
/白百花:(白) 先生!唉……大人有所不知啊。(念)我先父白若烟本亦是书生,可诗可文名气也算得冠绝京城。后遭贪官陷害刺配边境,偶遇上那白蝌岛方知白蛇内情。后辅助紫阳教主位登九鼎,怎料教内有人陷害身陷死刑。如今小女孤守白蛇兵稀将寡,那各坛分裂各自行事怎可调停?我父亲本仁善不愿害民,不过遭胁迫方不得不攻据州城。如今听先生一番良策,自当领大军反攻贼兵。唯祈愿告知遗蜕消息,不枉了亲父的一番期情!/
两人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便道谢而还了。老人坐在那里,仍然扯着嗓子唱着,南风带着湿润温暖的气息浮动着他银白的头发。他沉浸着,唱着,太阳已经沉下了山,天一点点变暗了。蚊子在他的腿上咬了几个豆豆,他觉得脚踝发痒,便用手挠了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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