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哪里了。
酒镜山，雨园，游侠与冒险？对，是讲到这了。现在看来，那真是一个伟大的起点。我一直幻想着能有这么一天呢。记得小时候，父亲生意不忙时，我常常在柜台上偷偷读那些淳朴少年外出探险的小说。那些好汉就像是天涯浪子一般流浪江湖，一个斗笠、一把剑、一个酒葫芦，除此之外别无所需。我会觉得，他们是多么逍遥呀！风尘仆仆地来到我这样的小店，点上几碗热酒，一大盘的熟牛肉，然后再来点茴香豆。如果到了夜晚，那么他们可以去茅草屋顶上，头上顶着月亮——或秋雨，听着屋内的喧哗和笑声，我喜欢这种意境。
当时的我就是被这种该死的意境给攫住了。
那时我几乎天天幻想着，仿佛总有一天，我也会和它们一样，一生漂泊。对，漂泊，就像是河边的树叶掉在了秋水里，沿着西风打着旋路过石桥，沿着稻香和陌生的村庄一点点地漂着，居无定所。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有时问端木姑娘，她说她有时能够体会到。
“那是什么时候？”
“自己租了一个小房间，躺在里面睡觉的时候。”
后来，后来嘛，我同你讲过，我等到了我的机缘。——或者按照父亲的说法，那个生僻的词：命运。终于有人来到客栈带走了我，出去冒险，探究世界的“真相”。我就像过往来到我家的游侠一样，流浪到其他人的店里，有时遇到十岁的孩童跑堂，我还会装作大侠，赏他们一些银两。可是你知道吗？从我离开家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后悔了。我开始思念酒镜山脚下的蝉鸣，熟悉的家乡口音，母亲做的菜，父亲的账本，故乡的树和雪，……，我想家了，很没有出息，但是确实如此。哎！那时候我哪里又知道，自己还会走上一段更远、更加匪夷所思的路，直到来到这里，在你的面前呢？
总之，在那冬末春初时节，天上飘着雪，后来又落着雨，我和端木姑娘一同北行。我问她有没有去过特别遥远的地方，她说没有，她只是像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地远游。她说如果有可能，她想去宇宙外太空里，去别的星星上。这些话我又听不懂了，因为在我看来，星星都太小了，我不知道去星星上会有什么意思。
去京口的路途十分遥远，不出三日，我就吃光了母亲带给我的所有干粮。而后又不出三日，父亲留我的盘缠就都被花光了。我们宿过荒庙，偷过包子，数日里不曾收拾过头发和脸庞，如此才能蓬头垢面地去酒楼门口大声唱着乞讨的曲子。有时走在荒原，天上落雨，我们便躲在桥洞下，看着螃蟹爬在我们的头上。我们也在乞讨时学会了一些卖艺的本领，我拿着父亲送我的那把寒光闪闪的鱼肠宝剑，在闹市里舞来舞去，而端木琴则坐在一边，有时会唱一些歌。那把剑每次都是端木姑娘帮我拔出来，是的，我甚至没有拔出剑的力气。我在出行之前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困难，在我还没有到达实现理想的目的地前，现实生活的险阻就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离开家乡的第十五天，我们终于到了京口府南岸的佘州城。端木琴从钱庄中取出了大量的银两，这些钱让我们可以租到一家上好的客栈，可以安安静静泡个澡，可以吃一顿丰盛的晚宴，甚至还可以在江对岸雇了一辆马车。我问为什么她的银库里会有这么多钱，她没有回答我。她说她在天上很穷，但是在地上则完全是两码事。她还说，如果不是因为带着我，她本可以直接来到佘州，如今耽误了事，去京口府就必须更快一些了。
于是我们在佘州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色刚亮，我们便着急忙慌地出发了。那时商江破冰不过七天，大块大块的坚冰在河水激烈的冲撞下在江水里汹涌地翻腾着。纤夫只坐在小船上，说是至少再等两个将渡的人，一起压稳了船才能出发，如果一刻内还没有人来，那么就直接放压舱石。
只半刻后，果然又有一对兄弟模样的人来到岸边，他们也是要渡河的。
“敢问这对贤伉俪要去哪里？”年纪偏小那位似乎对我们尤其好奇。他坐在穿上东看西看，又是撩水又是唱歌，晃来晃去，被船夫说了几次。最后，他才把兴趣转移到了我们头上。
“京口。”端木琴答。
“我们也要去京口！”那人高兴地要跳了起来。“是不是去京口参加守城？我们也是冲着这个去的，就是三天后！三天后，第一批lordor就到了。这次积蓄了六十年，一开春，指不定要有多少功勋可以赚！”他拍着手，然后指着旁边的一个稍微有些胖、但沉默寡言的男子说道：“这是我堂哥，周诗阳，已经工作了，宅男一个。我是他弟弟，今年高三，刚高考完，我叫周浩。两位贵姓？”
“端木琴。”她答道，“今年研二。这位是向依行，我的CP，他……是个半神。”
“半神？”兄弟二人听到这个词，都不由得惊讶起来。就连那个不爱说话、一直低着头的哥哥也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半神……真的是那种——我们人，啊不对，我们神在这个世界里跟那些人结婚，产下的后代吗？”周涛用手捏了捏我的胳膊，又看着我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把剑，那把手冲剑。“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只能生硬地抱拳回复。很快，他们的话题就转到守京口城上去了。他们谈了很多，里面涉及很多天上的名词，其中尤其反复出现了“意室公司”、“陈琦污染”、“大不了3933”等词，我一点也听不懂。
在经历了几轮有惊无险的晃动后，筏子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河。京口府就这样近在眼前了。坐上马车后，周诗阳从包裹里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大家便聚在那里啃了起来。我没有想到，原来神也都对食物抱有特殊的好感。
“祝意室早日倒闭！”周浩说道。
“祝意室早日倒闭！”大家齐声喊道，我便也附和上。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便问起这个“意室”到底是什么东西。
“害，一个公司。”周浩说道。
“良心倒了大霉的垃圾公司。”周诗阳说道。
“害得你们这个世界越来越差的罪魁祸首。”端木琴说道。
“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周浩似乎很惊讶。
“之前没给他说过呢，”端木琴似乎轻描淡写般说道。她看了看我，似乎准备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相”了。
“真相，”端木琴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鸡腿。“真相很简单，你们这个世界，就是被意室发现的。也是被这个垃圾公司据为己有的。”
“只是被发现而已？”我已经想好了最差的结果，我以为是这个意室创造了我们，“我还以为意室就是女娲呢。”
“女娲？”就连低头胡塞海咽的周诗阳都听不下去了，“就凭意室？它也配！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游戏公司可以创造出来‘独影世界’，他们加起来也造不出来，更别说意室一个！”
“‘独影世界’！‘游戏公司’？”
“就是一些天上的说法啦，不要在意。”端木琴拍了拍我的肩膀。“总之，这个世界很特殊，就像地球一样特殊。意室的那些家伙发现了你们的世界，然后把这里当成了敛财的工具。就像那群癣疾一样的人类，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祸害掉那里的森林、草原和河水。意室嘛确实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说从茫茫云海之中发现了你们，他们投入了一笔不小的资金来构建‘梯子’——一种从天上进入你们人间的接口工具。梯子的原理嘛我不清楚，但是他很好用，这就是W3933，初代天梯，Tirenty，我姐姐就有一个。”
“梯子的原理我研究过，当时为了技术保密，意室将源码做了混淆编译，最后又焊死在了专用的芯片上，可是还是被‘毛毛虫’他们给破开然后捅到网上啦。”周诗阳说道，“将意识打碎以形成干扰时间流动的混沌状态，然后再在这边重建，这就是梯子，毫无……创造性。”
“可这个产品却激发出了‘张喻之问’，成为了新时代的哲学难题。”周浩在一旁插嘴。
“不要提什么哲学。”周诗阳啃下最后一口肉，将骨头扔出车外，尔后，他拔出了那把手冲神剑，“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哲学的，我们就是为了杀人，为了守城，守住京口府。”
“对！”众人齐刷刷都拔出剑。我也想拔出剑，可我的剑怎么也拔不出来。
“意室创造了梯子，比如那个初号梯子，那个大不了3933，这是一件好事。那么你们为什么说它是坏的？”我掩饰住尴尬，把那把剑放在身后。
“因为后面，它施行了一个计划，一个利欲熏心的计划。这个计划对‘独影’，也就是你们的世界，产生了不可逆的危害。”
“危害？”
“‘独影世界’虽然不知道是谁创造的，但是它却结结实实部署在了云上，而这个云的提供者就是意室集团。所以他们能够发现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值得歌颂的事情。但是，也就因为独影必须建立在这些硬件之上，所以它们就可以通过一些‘非常规’的方式刻意对这个世界搞破坏，而它们在硬件上做的破坏被认为是无法修复的。当时负责独影世界污染开发组一共有七名技术员工，最终一个名为陈琦的高级工程师提出的‘利用随机高频电磁场实现对游戏世界干扰’的思路最终被采纳，这便是‘陈琦污染’。自从施加了陈琦污染开始，独影世界的天空就像是被捅出了一个漆黑的破洞，各种灾难、异变，全都因此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神仙为什么要害我们？”
“当然是为了人工制造任务！”
“任务？”
“如果没有战争，怎么去结束战争？如果没有坏人，又怎么去做一个好人呢？神仙来到人间，想做好事，就必须先有灾难。这位半神，你现在懂了吗？这就是在天上人的眼中，你们世界存在的意义。”
那天，我终于得知了“真相”。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部分的“真相”。
“可即使这样，由于W3933售卖份数过多，为了使得独影尽量平衡，当时神仙还要排着队进去呢！”
“下凡也需要排队？”
“现在当然不需要了。自从最后的神机W5385停产，整个独影世界就被意室抛弃了。如今这些机器坏的坏，伤的伤，在线的真神数越来越少，而由于陈琦污染的影响，裂缝的口子越开越大，终于——我们这群所谓的神已经无力维持秩序了。”
原来父亲口中的“侠客”盛况，是这个样子。
我们都叹了口气。
“所以我们此行守城，不过是击溃一些lordor的前锋，待秋高马肥，他们的大部队到来时，我们肯定抵挡不住。”周诗阳说道。
“京口府……注定是守不住的。已经不可能出现以前那种几十万个侠客从世界各地赶来一起守城的盛况了。更何况敌人已经变得更加强大。”周浩说道。
我低下了头。透过马车的帷幕，无数流民就在我们的车子旁往南走去，形成了长长的一支队伍。它们不知从多远的北方南迁而来，也不知道将往南再走去多远。天下之大，哪里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呢？而我们——我们都救不了他们。我又叹了口气。
“但是我们可以战死。”端木琴突然拍了拍我，我看到她冲我眨了眨眼。那时我觉得，她和她姐姐真的很像。她说道：“至少我愿意战死。如果我的CP要去守城，那么我肯定要陪着他，要守到最后一刻，尽力杀死面前的最后一个敌人，直到光荣地被敌人砍下脑袋，对吧，小向！”
我看着端木琴，点了点头。我也想当一个侠客，然后……光荣地送死。
“可是这样你的保险芯会烧坏的。”周诗阳说道，“保险芯烧掉，W3933就相当于废了，你愿意永远退出这个游戏？”
“无所谓。”她留下这一句话，露出了坚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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