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月一个阴郁的夜晚，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
在麟州的冬日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新闻。城南外的宽墙和高炉都已完工了。日夜不停地，里面会传来有节奏的捣击声，麟州人知道，这些东西叫做工厂。大量的土地被收购起来种植桑树，失去土地的人民都被赶进了工厂里。征夫们日夜不停地铺设着轨道，其代价却仅仅是一日两顿的稀薄的汤水。这轨道将远方的黑石源源不断地从山上运来，最终将开水烧开。无数的布匹和丝绸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然后在海外换回一堆堆的其他商品。甚至连一边干活一边学字的幼童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当然，更为众人所称道的当是谢柏所推行的维新。维新自然是个老词新用，谢大才子对已有的朝廷结构进行了分析，认为当前的内阁制度虽然比过去的分封和丞相要先进，但仍然有所缺失。他决定让这样的御前内阁势力扩充到无限大，内阁成员不再由皇帝指定，而是转为“慕贤”。只要参选的人被认为达到了圣人的需求，就可以当上皇帝。当然，这个评估由谁来呢？于是谢家决定为整个麟州的每个豪族和村落择选乡贤豪杰，并让他们商议投票。如此一来，谢家自然稳坐皇帝之位了。
在这样的“维新下”，旧有的乡贤多半完成了转型，也有些年轻书生通过研究机器的改动和开设工厂获得了新爵位。对于那些固步自封、不愿意花钱购买商品的小农，自然，也会有各种举措和铁血的军队招呼。白蛇教便如此渐渐式微了，就连那位人人供奉的白蛇教主，似乎也在传言中变得生死不明。
白百花似乎已同桃木过上了幸福的出家生活。他们不断地从外界收集着消息，却从来不敢进行任何行动。只是他们渐渐意识到，庙里的和尚，——移花，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了。
桃花庵三教堂边，有一棵瘦削的柿子树。柿子树下有个土窑，据说是用来压红薯的地方。庙内的僧人经常看到山里的老猫叼着死去的鸟尸躲进这窑洞里进食。这洞又窄又小，想必人是肯定钻不进去的。
此刻，移花便在这洞里。
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僧人端庄虔静的样子。与之相反，他的脸庞泛着种种妖异，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一阵阵抖动着。他为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他把袖中的木盒拿了出来，然后着急忙慌地打开。头颅，一颗沾满血迹、但又毫无血色的头颅安静地躺在那里，躺在诸多的冰块中间。
这是张若离的头颅。
“要怎么做？对！将他的头发剃掉，完全剃光！”他自言自语道，便拿着剃刀开始行动起来。他在这小小的、阴暗的房间里移来移去，又是焦急、又是兴奋。在最中间，放着一张偌大的床，殷红的血便从床的边缘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在床上方则挂着各式各样的被拆解的尸体，这些尸体已经按照某种规律有顺序地被摆成了一排。
“下一步……应该是需要取5号肠子，三尺半的那个，没错。”他笑着将横台上一段血淋淋的肠子摘了下来，他堆挤 了一番，那肠子似乎有点臃肿，又有些长，弹性十足地，所以时不时会摆来摆去。他刚将肠子放入肚子中，另一头便又被挤了出来，落在床上。
“太长了，太长了……那就换成三尺三寸的试一下，边缘不要厚。”于是他从这群脏器边上踱来踱去，挑选了一个外壁更薄但褶皱也更多的肠子。他拿过那肠子，将其一端同直肠接在一起，然后小心地盘绕起来，就像是将辫子盘起来那样将肠子盘在一起，为了防止这次还露出来，他将肠子仅仅用手握住，然后整体性地塞了进去。这下子算是可以了。他端详着血淋淋的双手，又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应当是小肠。”他走到第二排的脏器上，将标着四尺七寸的脏器拿了出来。
他擦了擦汗，于是血迹和油脂便如此粘在了他的头上。他又试了试那小肠的尺寸，见再也没有合适的器件，便剪了一刀，而后在鲜血淋漓里开始拼接着。
“然后嘛，十二指肠。”……
“胆。”……
“肝、肺、全套，这次我要一起拿过去。”……
他堆起放大镜，小心翼翼地连通了所有的血管。血管的连接也是有讲究的，如果不稳固，那么血浆挤压起来这些地方会爆开。
“心。”
他试了试最左侧的重约两斤四两三钱的心脏，而后摇了摇头。
“应该换一个小一些的。”
……
“不对，还是要再换一个重一点的。”
终于，所有的器脏都安置妥当，他将一根银管插入那尸体的脖颈处。
现在只剩最后一步，打开血龙头，然后充血。
于是血液从中涌入，又从另一个出口涌出。他看了看涌出的血液的颜色，顿觉差不多。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要往那血里充气。
充上气后，他开始做着最后一件事，为这副躯体接上人头。
于是移花将那早已剃干净的头颅从木盒里拿了出来，拉到一个铁制的机器上，他用力拉起铁杆，在机器的钳拉下，头骨终于成了几块。移花将那些头骨分开，便露出了一个像核桃仁那般的物件，冰凉的浓液流满了整个平台。他便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核桃仁，以及与其相连的骨头和其他部件，小心翼翼地检查起来。
“唔……”他兴奋地双手发抖，看来种识还没走，但是莫那识已经完全坏死了。好在意识部分还没有完全消失。语言区尚正常、运动区……看来已经坏死了。他又去检查那几个小的叶片，这几个部件看来都坏死了。语罢便打开一个长长的抽屉，从里面挑选起各类物件来。
……
然后是各识的根。他首先检查起眼识的神经和反应区。一个蜡烛被他拿来在眼睛上晃来晃去，而他则用一个奇怪的仪器看着从那核桃仁里传来的变化。“眼根应该没坏。那么耳根……”他如是一点一点地检查着，终于将五净色根全部都检查完毕。换好了所有的部件，他将头骨重新安装回去，然后便喃喃道：“如今只剩下意识了。”
他小心地将头骨上的血管、神经、骨骼重新和身体连在一起，然后再将羊泡管插入他的鼻咽中，很快那尸体的胸口便开始鼓动起来。核桃仁中的反应也出现了。
“意识可以恢复过来，只是怕不是个傻子。”他终于疲惫地躺在了椅子上，嘴里不住喃喃道，“艺术品呀！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呀！”
……
又过去一夜。
移花将几根细细的铁针插了进去，微弱的波流缓缓通入那核桃仁中，张若离……或者说这具尸体，便醒过来了。
张若离睁开眼睛，从一片昏杂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疲惫又狂热的脸。
“抱歉，本来应该让你休养几个月的。可是我还是把你提前叫醒了。”
“没有……死吗？”
“死了，但是又活了。”移花似乎在打禅机，你还认得我吗？
“安……大全？”
移花点了点头，看来记忆没有问题。
张若离想抬起他的手，可那边却疼痛难忍。他朝侧边看去，原来手还没有连完，那边台上还挂着一只耳朵。
“那个啊。那个还没收拾好。这些都简单了。”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一块块抖动着，露出一个阴森的笑脸。“你的这只手是从城墙的尸体里捡的，虽然来自一位六十岁的老汉，但是看起来算是最不错的了。”
“再……再造之恩，没齿不忘。”
移花却似乎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没齿不忘？哈哈，你知道要报答谁吗？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农夫安大全了，而是移花，桃花庵的和尚移花。你也不必着急谢我，因为你还不知道真相。”他露着一丝神秘说道，“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过吗？你是半神，半神，就意味着神的体格与人的体质的排斥。如果将一个人的器官接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么不同器官的排斥所带来的痛苦将会折磨其一生……而你，你的灵魂有一半来自于神，而你的身体，”他朝那具尸体看去，张若离也往下看去，他的肚子往下全部都裸露着，肝、肺、心被安放在了各个位置，肠子则扭缠在一起。“你的整个身体、心、肺、肝、脾、胆、脊骨，以及你的手、脚，一部分的耳朵、还有头骨里的各个根识——这全都是取自他人，取自尸体。我虽然救活了你，可你如果选择活着，那么便是……生不如死。当你直面这些痛苦时，再来感谢我吧！”他说得有些快，所以上气不接下气，“我帮你剔除了你的神格，帮你丢掉了它——这是为了你好，你愿意相信我吗？你还想找他回来吗？找不到啦，找不到啦！他在那里，我丢在地上后，就落在咪咪的肚子里啦。”阴影里，一直漆黑的狸猫用磷火般的眼睛看着他。
“半神……神格……”张若离咀嚼着这些词，瞳孔突然颤动起来，他急急忙忙说道：“你——你不是那农夫。你是，你是——”
“对。”移花笑了笑，“我是那晚女娲庙里的道士，我的道号是柳絮子。我已逆天而行，夺了安大全的身体，如此夺舍，自然为天道所不容，可是你呢？你本是死人，我让你死而复生，你的下场会比我更好吗？只是移植了三识，肉身排斥的痛苦便让我日夜难眠了。你的苦呢？”他说道，“无论如何，我创造了你，我创造了你。女娲之力便也不过如此。我解剖了女娲的杰作，我复现了女娲的杰作。我拿到了神之所以为神的奇特之处，虽然我没有神的血脉，但我拥有了造神的能力。我每天都活得很痛苦……幸好现在还有你，我不孤单了，我终于不孤单了……”
“你害死了那壮士！”张若离不住地喃喃道。这句话极不清楚，似乎这舌头也是取自其他人的身体。
“对的。那时我已身患绝症，我是夺了他的躯体。”移花说道，“可是我不认为他那样还算是活着。相反，我认为他不过是一具僵尸。僵尸……我当时确实是贪婪的，我祈求我曾经的师兄，道士黑海来帮我手术，他拒绝了，于是我便害了他，最后桃枝帮我完成来手术。可是……手术后，曾经的何难便也死了，只剩下移花，一个移花活在世界上。”移花说道，“我害死了他们，可是我却救了你。或许你也死了……我救活的是一个新的、不知名的人罢了！但不管怎么样，你要感谢我，我是你父亲，毕竟我是你父亲呀！”他似乎疲惫地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他走到悬挂着的耳朵面前，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因此只能对着这个挂着的耳朵讲话。“我当时检查你的脑，如来藏和意识倒还在，但是莫那识已经坏死了，我不知道这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又或许……在它发生影响之前，你就死掉了……谁知道呢？”
他走到那群仪器前，缓缓地将两根银针从污浊的核桃仁里拔出，很快张若离又陷入昏迷。而他则走到裸露的内脏前，取下泡在水里的各类皮肤，一点点用针线给缝好……
已经快子时了。
他缝好了最后一块皮肤，便如此倒在了地上。脸上的肌肉还在那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只是欣慰般地笑着，床上的血迹流到地上，流到他的身边，他很想侧过头去看看他的儿子，看看被他缝在一起的他的杰作。可他早已疲惫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将死，想流出一滴眼泪，可是他似乎早已不知何为痛苦，只是脸上的肌肉还在那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像是一只被缚住的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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