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离坐在马上,往西迤逦了约三四里山路后,天色便越发昏暗了。前方只是白朦朦一片,地上的雪若流沙般在马蹄边飘着,唯有秃黑的树枝中间,能依稀辨得一条山路。又这样往前走了约两里路,就连山脚的狗吠声也远去了。
他孤自调转马头,朝山顶缓慢踱去,冷风杂着雪冰顺着他的脖子往胸膛里灌。此刻只有两个人在他身后,他内心左右犹豫着,只是马还在艰难地往上走。
“此间雪景绝佳,不妨再走走。”
两护卫也不反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天色渐黑,倘若回头,还能看到几柱寂寥的炊烟。好在雪已停了,只有西风从山顶的岩石上时而会吹下一些雪屑。山路蜿蜒往上,在经历了一段陡坡后,竟然慢慢平缓下来,只不过路越来越窄。
这荒芜潦草的西风吹个不停,竟吹走了乌云,露出了一个胖胖的、晶莹的、将满的月。众人在月光下行走,一直到前方的路口,就像是一个“大”字。而他们,就站在这个“大”的交汇处。
“你们守在这里,我独自前去看看。”他说道,便往最右侧的一条山路上拐去。身后的护卫却愣在那里不动。其中一个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往前靠拢,齐刷刷拔出了刀。
张若离也不躲闪,心里暗想:“果然。”便头也不回地驱马奔去了。
“大人,前路曲折,又是夜路,掉下去便是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多不值得!”
张若离不回应,仍然一路狂奔。
“大人,我等只是奉命绑你回去,你是秦小姐看上的人,又是新科进士,我等哪敢行不轨之举?”
张若离冷笑一声,让马越跑越快。只跑了不足一里,便听到呼唤声在身后远远回荡,他把马踢到山崖下,孤自拿着剑和行囊,从另一侧的山崖翻下去了。
月光如昼。他在雪地里赶路,只是一味地往月亮前方跑去,喘不过来气时就伏在林里的松树上歇息。如此衣服浸透了汗,汗水又结成了冰。终于,在山脚处寻得了一个破庙,他便慌不迭地进去,倚着柱子生起火来。
庙顶中间的茅草早已塌陷下来,露出被月光照亮的云朵。屋内一片狼藉,正中则立着一副人首蛇身的塑像。那泥像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把石杖——石杖早已碎掉了。这塑像背对着庙门,可偏偏又回头,似乎有人在呼唤她——或者说,是她在寻找着什么。她的眼神就那样凝视着,和张若离正相对,虽然不过只是一个石像,却也会让人觉得忧伤,似乎穿越了几千万年,这石像都一直立在这里,如此回眸,不曾动过一样。
“这是女娲。大地之母,祂的第六天化身。”张若离听到有人在说话,吓了一跳,拔出剑来便朝后砍去,说话的人闪到一旁,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似乎是一个云游的道士。
“只是来烤烤火,顺便过夜。”那人道。
见不是追兵,张若离缓了口气,剑却没有回鞘。“道长见笑了。”
他在火边坐了下来,似乎是在自嘲自己的紧张,却听那道士声音颤抖地感叹道:“半神!你是半神?”
半神?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盯着道士道:“阁下是?”
这句话显然让对方慌张起来。那人道:“贫道……贫道姓何,单字难。原是阳武山柳枝观的道士。神龙七年,罗多人陷北海关,才不得不出来逃难,去桃花庵投奔黑海道长。贫道不才……学得一些观人面相的粗浅手艺,如此才能赚得盘缠……”
张若离收起了剑,又从兜里拿出一小锭银子给他,“观相可以,只是不要妄论鬼神。我张某人既食人间烟火,便和天上的东西毫不相关。”
“非也非也。”道士摇了摇头。“壮士可知中土的三大祖先?”
“史书上倒提到过,包栖、燧人、神农三氏嘛。”
“是了。”何难望了一眼那石像,“当年女娲造人,并非凭空捏造,而是以自我为形,又辅以这陆地上的各类飞禽走兽的魂魄。一部分人仿于飞鸟,建巢树上,故名为包栖。燧人氏居住在洞穴,以火驾驭各类走兽。而神农一脉,则通过摄取各种植物来生存。”见张若离仍然在听,他继续讲道:“如今几千万年过去了,各个部族彼此杂合,所以现在三氏早就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了。我等身上都流着这三个部族的血。——但既然如此,又是如何分出三个种族的呢?”
“原因在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是心的位置。“当年女娲造人,对如何造出人的心这个问题,她曾经试过两种方法。她将自己的念头拆分为五色毛发,对于神农氏和燧人氏,他利用这些毛发编织了一张大网,并借用泥巴将这网覆盖在心的表面上,称之为‘皮层’。在皮层上,她为人类划分了多个环节,不同的工作只会激活对应的绳结,而我们的心——便是这些绳结的自治组合体。
对于包栖氏,她又尝试了另一种织网的方法,她不再将五种毛发混合,而是分别单独地为他们各自建立一个卵团,于是这五个卵团便形成了一个计算核心。此时对于任何的心念意,总会有一个‘主官’将其进行管理拆分,之后交给这个核心处理,最终再由另一个‘主官’进行聚合。
这两种形态截然不同,势如水火。划分成能区的方法,贵以每个任务都有特定的模块来完成,可如此一来,随着人生命活动功能的增多,这些皮层不得不专门再挤出新的部分来供新活动使用,比如我们的语言。而像包栖氏的结构,虽然灵活,又不免为心念活动的拆解和组合提供额外的消耗。所以一直到现在,这两种绳网也没有实现融合。凡人的心识结构,常常会被表现为这两种中的一种,如此便也能找寻到其祖先了……”
张若离对这些解释不以为然。“所以,这和神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神,恰恰相反,是这个世界最不完美的东西。”道士笑了笑,“神有着更大的弱点。”
“哦?所以说,神反倒不如我们这些凡人咯?”
“是的。因为神不是被创造出来的。神是被排挤、被选择出来的。神看到了自己的遗憾、自己的缺陷,所以才会创造出人。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十年世道又衰微起来了吗?”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然是我大商气数将尽。”
“这仅是其一。还有别的,更重要的。”
“还有?”
“当然还有,王朝气数,只是一家一姓。我所讨论的,是‘天道’。天漏了,破了一个大洞。”道士说道。“神已经抛弃这片土地,抛弃了这个世界,你相信吗?”
看到张若离露出了一种不屑的微笑,何难便继续说道:“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隔离的世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被隔绝在一个盒子里,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外面的也进不去,如果我们的世界就像是浮在空气中的一个橘子、像是海上的孤岛的话,那么,确实不能靠这些神,确实不能靠这些贪婪、自私、没有纪律、只顾自我感伤的所谓的外来的神。可是这个世界不是这样,很多东西在当今我们还没有察觉的地方滋长着,这是异世源源不断的输入源,我们控制不了他们。可是,在以往,至少在我年轻时,那个大洞旁同样会降临大批的神。这些神——就像是秤砣一般平衡了重量,维护了我们世界的平衡。可是三十年过去了,神越来越少,……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会变少?”张若离皱起了眉头,“所以,这一切又跟半神有什么关系,难道——”
道士点了点头,“对。所谓半神,就是拥有神的血脉的凡人。外来的神在中土与人类繁衍,所生下的后代,便是半神。所以,……你的父亲或母亲,哪一位是当年的大侠?”
张若离怔了一下,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似乎一下子就被何难锋利的眼神给揭开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是半神的,难道就是因为我长得像?”
“当然不是。”道士笑了笑。“其实很简单,只有两点。”他吹了一声口哨,一个大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张若离吓了一跳,又将手中的剑握紧。那大汉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双手在前面摸索着,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一般。他坐在何难边上,拱手道:“农夫,安大全,有礼。”
张若离回了礼,他看到何难将手中的烧烫的火棍递到安大全的面前,而后者竟然直接接住了它,火炭烧得手掌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大汉仍呆滞在那里,用眼睛端详着木棍。
“何道长,这……”
“他的眼根没坏,但是心坏了。但是虽然他的心坏了,但只是坏了一部分。由于神的意识体的瑕疵,视觉——这样一个简单的心识抽象并没有被放在主要的心识体内,所以心识体坏掉了,心识死掉了,但是却还能保存一些本能。就比如这烧火棍,”道士将烧火棍敲到地上,“他看到了它,甚至还握住了它,甚至还在看它,但是他从来无法意识到自己在看这个东西,也产生不了任何的痛苦。这个错误被叫做盲视。”
“所以,他是死人?”
道士笑了笑,“那就要看你怎么看待生死了。倘若以气血涌动来看,他活得好好的,甚至比你我还要健康。如今我把馒头递到他的手上,他自己就可以吃下去,毫不费力。可如果心死就算死的话,除了人类,世上那么多懵懵懂懂的动物,他们也是除了吃喝与做爱便无一所思,大多数凡人的思想,都不过是周围思想的断续,——他们难道都没有活过吗?神母女娲造出了初号的人,可是又赋予这些人的心不断变易的能力,这些人难道也是一直在生死流转吗?”
张若离点了点头。
“半神同神一样,也有缺陷,通过观察面孔就可以看出来。当然,或许也会有失误的时候,但是你身上的东西佐证了这一点。”
张若离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又将其拔了出来,其上刀刃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缺口,可这把剑,却从来没有锈迹。这把剑是他父亲留下的。他当年赴京赶考,母亲便偏要他带着它。
“这把剑只有神和半神才能挥动它,当年很多侠客的身上都会有一把。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张若离摇了摇头。
道士抚了抚胡须,“几十年前,我曾与一位侠客有过一面之缘。我问起他这剑的名字,他说这种剑名为‘手冲’。这是手冲剑。我曾经细细看过那剑,其工艺无法在中土完成。甚至金属——这种金属中有些原料是我们无法找到的。那不是生铁,也不是熟铁,更不是钢,不是青铜,也非金银,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稀有元素——总之,当手冲剑被铸出后,至少在中土,再也不会有一个熔炉可以把它融化开了。更神奇的是,没有一种酸液、雨水可以腐蚀得了它的剑刃,所以我倾向于叫这种金属为‘不锈钢’,这把剑为,‘不锈钢剑’。”
“不锈钢剑。”他看着这把剑,喃喃道。
“不锈钢剑?不错的名字啊。”外面有人声传来,张若离登时起立,他看到几个熟悉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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