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的城郊外,木板的哀號伴著沉重的踱步聲傳了開來,又急又快,就像是憤怒的急行軍,在山谷裡頭橫衝直撞著,連一旁的小溪也忍不住停住了它的腳步,想瞧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真的快氣死了。
「混帳!死鬼!你在那裡?給我滾出來!」
「老婆……怎麼了?一大早就氣沖沖的?妳的皺紋又會變多的。」
那悠閒自在的語氣,令老婦人心中那把妒火燒得更加旺盛。老婦人顧不得腰脊發出的哭嚎,挺起了那有些彎駝了的背脊,用力將手中相片給摔在了桌上,而與她相對而視的老人,眉間頓時多了幾道深谷。
「老色鬼!你最好解釋一下為什麼你在照片裡頭會摟著這個小妞,還一起去雙月祭!別以為你戴了頂假髮抹抹妝我就認不出你來!」
「噢?哇……呃,我有頭髮的樣子,看起來還真的挺有魅力的是吧?哈、哈哈,呃哈……」老人一邊乾笑道,一邊想趁機摸走那張相片,卻被老婦人給看破了手腳,一把將那張相片給奪了回去。
「你存心要氣死我嗎?啊?我打死你!打死你這老色鬼!」
「唉唉!別動氣啊,不然妳到時候妳又不小心摔斷了腿,那可糟糕了,我會很心疼的。」
「胡說!胡說!你根本就不要我了!那還會在乎我怎樣?你在乎我這老太婆的話就不會把這張該死的相片擺在我的床頭上了!」老婦人一面追打著老人仍不忘罵道:「你會擔心我,是你擔心之後又要花錢在我身上了吧?當我是那些女孩一樣好騙嗎?啊?」
「怎、怎麼會呢?我的世界裡只有妳一個人啊!錢如果換得到妳的健康,那我花多少都願意呢!」
「到現在還在說這種鬼話?我這老傢伙可真是完全被你給瞧不起了!」老婦人挾著那股無人可擋的氣勢逼到了老人面前,使勁地在他臉旁猛甩著相紙:「年輕的女孩比較好是吧?我老了、醜了,總是忘東忘西的,比不上那些年輕健康青春的肉體對吧?你這麼喜歡這些小妞的話,那我看我們還是離婚吧,我寧願自己回老家住,反正你只要那些年輕貌美的小妞陪你就好了!」
「別……別這樣啊,老婆……對不起嘛,是我不好,說錯話了,可以原諒我嗎?真的。笑一個?」
「原諒你?好啊!」
老婦人輕蔑地瞥了眼,將手中的相紙隨手一拋;只見那張相片在空中飄忽地轉了一會,便落了下來,輕輕點落在老人跟前的地板上。
「你現在親手把這張照片撕掉,我就姑且原諒你一次。」
「這、這個……」
「怎麼?不想嗎?」老伴臉上的猶豫,讓她心中那把稍微平息了的妒火又重新燃了起來,跟著她一步步逼近的步伐一起逐漸燒盡她的理智:「連個證明都辦不到?你是什麼意思?想留著她的照片來緬懷你們美好的時光?好來逃離我這又老又醜的老婆子?你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跟你沒完沒了!」
「別、別這樣!」老人直到被逼入了牆角,才不得不妥協:「好!好好好!我撕……我撕掉就是了……」
老人枯朽的手指在顫抖著,就像是窮盡了所剩不多的餘生之力,才得以下定決心,令自己的雙手去毀滅手中那對燦爛的笑容──老婦人當然也全看在眼裡。
「撕掉就是了……」
厚實的相片紙從中被扯了開來,細小如灰的紙屑在早朝的晨光下飛揚,在晨幕上灑上了細小的黑點,看著相紙中的他和女孩緊握著的雙手被分開的那一霎那,老婦人感受到一股勝利感自心底而生,但那和厚實的相紙一樣難以割捨,在裂縫處像是紙毛邊般牽繫著彼此的思念與不捨的目光,卻讓她的喜悅是怎麼樣怎麼樣地也壓不過那股漸漸高漲的妒忌。
「哼,快拿來!。」
老婦人還沒等老人回答,便一把搶過了碎裂的相紙,將它用力地給揉成了團狀,扔向了在窗外探頭探腦的小溪之中。
「這還差不多。」
她滿意地哼了口氣,便撇下了兀自嘆息著的老人離去。
-.-.-
「布莉薇恩婆婆!今天您一個人嗎?」
那比鳥囀更加嬌柔的呼喚聲,卻能鑽出重重人群,從遠方傳了過來。
一個人……
「怎麼?不能一個人出來買東西嗎?」老婦人沒好氣地說道,雖然眼前正帶著天真笑容朝著她奔來的少女並不知道她們家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戳到了她的痛處,就算是無意的,也很難強迫她一下子擺出好臉色相待。
少女竭力排開了吆喝著的人群,將她的小籐籃從人縫間拔了出來,這才終於鬆了口氣,重新堆起了有些疲倦的笑容說道:「人真的好多呢,您這麼用心地買了這麼多慶祝用,婆婆您辛苦了……畢竟明天就是是雙月節吶。」
「雙月節……雙月節……唉,想到就氣得我這把老骨頭……」
「怎麼啦?雙月節應該要開心一點啊?那可是連龍族也得來祝賀我們一番的大日子呢。況且,生氣對老人家來說可是很傷身體的……對了,我聽隔壁家剛從遠征隊回來的大叔說,他很想念您做的羊肉派呢?不過,我從來不知道您會做葷菜啊?」
「羊肉派?小丫頭,妳什麼時候看過我吃肉了?我才不愛吃肉。」
「哈哈,也是呢,畢竟他大叔可是離開了整整三十年,記憶有些混亂了也不意外吧?不過您為什麼不喜歡吃肉啊?肉可是我們帝國人的代表食物耶!孩子們從小就嚼肉末,喝肉湯,生日的時候吃肉排慶祝,就連零嘴也都是肉乾,所以每個人都又高又壯,幾乎沒有人不喜歡肉味的。」
「為什麼?為什麼……哎呀,誰知道?反正我就不喜歡!說起來……我們家那老頭子以前也總是故意做羊肉派給我吃,不知道妳說的那個小鬼是不是把我和我家老頭子搞混了──唉,真氣人!明明知道我不吃葷的!怎麼還老是做這種窮酸又討人厭的東西給我吃?這傢伙是不是老在故意惹我生氣?」
「怎麼了啊?難道爺爺他對您不好嗎?」
「別提了……之前我發現那傢伙居然瞞著我勾搭上了一個年輕女孩……」
「耶?怎麼會……沒想到爺爺他居然……」
「誰知道?搞不好就是想扔了我這老太婆才會一直這樣惹我生氣,最後居然還露出那種委屈的表情……唉,不說啦不說啦,想到就氣人。」
少女正想說些什麼時,眼神忽然隨著街角晃過的人影飄忽了一陣,臉上隨即湧出了歉意。
「啊……我可能得先走了……可以的話我也很想幫您一起提回家,但……有一個人在……等我……真的很抱歉……」少女一邊斜望著街角面露窘迫的少年,帶著點點雀斑的臉頰也染上了一抹潮紅。
「講得一副我好像老了,提不動了的樣子?嗯?」
「不是!不是啦!我沒有那個意思」
老婦人撇著嘴大大地緩了口氣,才將嚴肅的面具給卸了下來,用力地拍了兩下少女繫著腰包的翹臀說道:「唉,快去吧,思春期的小姑娘。」
「唉唷!疼疼疼──謝謝婆婆,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會多和您聊一會的,還請幫我和爺爺他問好喔。」少女一邊摀著屁股,一邊充滿朝氣地回頭揮了揮手,便挽著精心打理的彩緞辮子,奔向了在街角一處興奮地踱著腳的少年。
年輕真好。
「誰管他……死老色鬼。」
老婦人一邊喃喃罵道,一邊頂著嶙峋的背脊,朝著街角人煙淡散的方向步去。
-.-.-
「老頭?老頭?老……」
她搖了搖頭,為自己的健忘感到可笑。
老頭子現在肯定還在草原上吧?對北方的牧羊人而言,草原就像有一股莫名的魔力,草原既是以溫柔來孕育了他們的母親,也是他們不斷追尋,挑戰效仿的父親,他們一生都離不開草原,甚至有人說,在牧羊人死後,不管葬得多遠,靈魂永遠會回到那片吹襲著北風的青翠之地上。
她有時候還真妒忌吶些羊兒,在他一生中有,幾乎將全部的時間都給了那些羊兒們,就算是與他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自己,也不一定有那些羊兒們得他寵愛……況且他還搞外遇了!
「唉……累死我了。」
不只是身體上,心靈上也是。
這些帝國所定下的節慶,對他們這些老人來講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再怎麼樣沸騰的激情,過了幾十年都一樣會被澆熄,他們頂多就是在角落陪襯著的燭火,遠眺著青年人們在慶典中炸裂成煙花的熱情。
但她還是準備了很豐盛的食材,甚至還有一些牛肉雞肉,總不能強迫老頭子天天和她一起吃素吧?她不愛吃肉,並不代表她不會調理肉,但她真的很討厭羊肉,那股腥臊味還有莫名地厭惡感都令她對那些帝國美食敬而遠之……但是雙月節一到,那些令人厭煩的東西就會充斥在大街小巷,想不見到都很難。
雙月節……雙月節……
「老頭?」
老婦人勉強挺起才剛鬆懈下來的腰脊,從骨頭裡發出了陣陣難聽的悲鳴,她猙獰地咬了會牙,終究還是挺起了身子,扶著牆沿以及那痠痛欲裂的後腰,蹣跚地在屋內踱步著。
「老頭?死鬼?我知道你在家裡,快給我滾出來。」
她仔細地把每一個房間裡頭他們親手削成的每一個櫃子都打了開來,把染著青草味道的羊毛被子大大掀起,彎下腰骨查看高腳櫃的底部,在外頭靜靜環視著長滿薄雪草的平原,她倚在那棵他們攜手種下的大樹下,抬頭仰望著那十年前就已經不再生葉的樹梢,尋覓著老伴那略顯嶙峋卻仍健壯寬闊的背影。
太蠢了吧?
太陽早已從城堡的的尖頂上滑落,夜晚將它染綴著橘黃的裙擺撒了開來,為著緊接而來的慶典,向大地先行了一個優美的開幕禮。
老婦人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長嘆了口氣。
在他們小屋所座落的溪谷,每到傍晚,都會被夕陽染成一片金黃,黃澄澄的太陽總是隱沒在那溪谷消失的盡頭。他總是說著:要是迷路了,只要跟著太陽回家就行了,這樣再傻的人,也總會找得到家在那裡。
你到底在那裡?
她揉了揉被汗水刺痛的眼,她有點分不清楚眼前的黑點究竟是什麼?她的眼疾隨著年華逝去,也一天比一天要來得嚴重,光明正漸漸離她遠去,那細小的黑點就像是拍不死的蚊子日夜騷擾著她──她知道那不是蚊子,但總會被那若有似無地嗡嗡聲給惹得發狂。
如果不是蚊子的話,會是鳥兒嗎?還是樹梢上的落葉?是隨風飄搖的薄雪草?抑或是一隻一隻繞著樹轉的小羔羊?
「老伴?」
肩上頂著的落日,令他的身影看起來煞是渺小,就像是一剪枯瘦的黑影,在橘黃色的布幕前飄搖著。他的身邊沒有那些總繞著他轉的羊兒,也沒有摟著他臂膀燦笑著的少女,只有他與那根趕羊杖作伴,踩著一個個沉重的步伐,臉上疲倦的鑿痕也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老婦人撇著嘴,努力地擠出最難看的臭臉來迎接他的老伴,但她的嘴角仍不爭氣地揚起──因為一切就和她在夢裡頭見到的一模一樣。
在夢裡,他們是如此的年輕,他掛著燦爛且青澀的笑容,從夕陽裡走了出來。成群的羊兒像是一位位的天使,伴著他踏過交錯燃著紅焰白焰的長毯,在他們周圍簇擁著,直到他終於能夠站在她的面前,為那靦腆的女孩戴上由薄雪草編成的小花冠。
「是你嗎?」
他們的歌曲,由羊兒和風傳唱,迴盪在夕陽歸家的道路之上;雖然歌聲沒有那響徹天際的壯闊,卻是細細長長,能夠傳得很遠很遠;羊兒唱誦著男孩的承諾,風唱誦著少女的祈願,從此刻起,承諾隨著樹苗種下,責任包裹著的愛將灌溉土地,根系將在包容的土壤裡茁壯,枝葉會在逆境的烈陽中伸展,生生世世,屹立不搖,直到他倒下。
直到他倒下。
「老伴?」
-.-.-
在夢裡,他們還年輕,未來的路就像乘載著他們回憶的落陽溪谷,很長很遠,遠得看不見盡頭,比斜陽映出的虛影還飄渺,好似永遠也捉不著終點灑落的花瓣。
什麼時候,當他們還正埋頭苦行時,終點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唔……祭司先生……」
身著聖潔之色的祭司,就如神殿裡頭的雕像般俊美,卻也如雕像那般冰冷;那名祭司平淡地搖了搖頭,只將一個小鐵盤交給了老婦人,側身微微示意,便在純白的大理石地板上踏著一個個結實響亮的步伐離去。
她從沒喜歡過這些神職人員,各個脾氣古怪,只有穿灰袍的傢伙好些,但都活了這麼大把歲數了,要是還要成天計較那些討人厭的小事,就是和自己所剩不多的歲月過不去了。
這算是小事嗎?
托盤上頭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只有一個小零錢包,和一些散裝著的羊肉乾片──以及一張相片。
她撥開了綴有圖案的白簾布,有些斑黃的眼裡,映出的是那呼吸比螞蟻的腳步聲還薄弱的老人。
那張相片被粗糙生繭的手給握得緊緊的,但老婦人還是盡力去避免弄皺了相紙──儘管它已是破爛不堪。
溪水讓少女開懷卻帶著點靦腆的笑容有些模糊了起來,但就像是朦朧的陽光一樣,仍散發著陣陣的溫暖,他們的雙手交會之處,是一道模糊了的裂痕,但看起來是被人用些特殊的方式給黏合了起來──那些南方來的小矮子們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寶,而他們總是藉此敲詐了許多的錢財。
他去了平地嗎?甚至是更遙遠的南方?
她嘆了口濃濁的氣息,將那張破爛的照片拿到老人輕闔著的眼皮前晃了晃。
「就為了這張相片?你這該死的老頭子……可以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她喃喃罵道,但她也知道她熟睡著的老伴根本就聽不見這些。
為什麼?她很久沒問為什麼了。隨著年華逝去,被遺忘了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回憶被淹沒在他們平凡無味,卻龐大得無從閱起過往裡,真要較真起來,可是會令人發瘋的。
「為什麼?」
她捏著相紙的手鬆了開來,任由少女無邪的燦笑,代她伴著她。
-.-.-
她做了很多個夢,每個夢都不長,就像是在翻閱一頁頁不屬於她的相冊,而在每一個夢裡,少女笑容都是那麼的真切,那麼地青澀,她臉上小小的酒窩就像是為了將那些滿溢出來的幸福給盛滿般,在那一刻,她是全世界最滿足的人。
這是第幾個夢了?
她小心地推開了舖蓋,一如以往地,將自己的身子給挪下了嘎吱作響的老床板,用那索然無味的虔誠,一如以往地來感謝大賢者所帶來的自由的空氣。
直到她踩上了那冰冷的鏟背。
平凡的一天,是阿。
她開始試著仔細品嘗棉被裡頭殘餘的溫度,虔誠地將禱言中詮釋感恩的字句給嚼得清清楚楚,她用力地撫平被子上每一個凸起的皺褶,在鏡子前拉直自己每一根亂翹的髮尾;她細數窗前陽光灑落的軌跡上每一片的飛塵,再一個個將它們給仔細地拭去,她在鞋櫃面前不停地踱步,試著將那幾雙破舊的皮鞋給擺正到理想的角度──她試著將所有的一切都給打理成平常的樣子,卻總是不盡人意。
「羊肉派?」
她搖搖頭,將那盤蒸騰著白煙的托盤給推了開來──一如以往。
「我才不吃……」
-.-.-
這是第幾次了呢?
每隨著鏟鋒翻飛,雨就會嘩啦啦地落下,就連一旁灰白的小土丘也被這陣雨給浸成了富饒的咖啡色──咖啡,她曾喝過一次那種從日出之國運來的奢侈品,她不明白,這種酸澀的味道有什麼值得花大錢好去細細品嘗的,只為了那曇花一現的甘味嗎?這是何其可悲的事情。
「你難道都不怕別人笑話你嗎?」
大雨雖然稍歇了下來,但因著暴雨所生的千百條細流,仍不止息地在那小麥色的大地上奔流著,儘管它們的身軀為此正在漸漸乾涸,它們仍義無反顧地前行,因為它們生來就是要流淌。
這就是命運吧。
「你也太懶了吧?不怕別人笑你嗎?這可是人生的大事耶!怎麼可以這麼隨便?」
「真正懶惰的人不是只挑著輕鬆的事去做,而是連行動都懶得行動!況且,我倒覺得這樣挺不錯的阿?」
「那裡不錯了?」少女氣得噘起了嘴罵道:「你難道以為被笑的人只有你,所以應該要難過傷心的人也應該只要有你嗎?」
男孩的眼珠子跟著他的思緒一起轉了圈,才嘻笑著說道:「啊,也是呢……」
「對啊,知道了的話就快點……」
「但我還是要這麼做!」男孩打斷了女孩的話,他拄著他好不容易湊出了些零錢才買下的新鏟子,透過那對眼睛對著女孩疲倦地笑了下:「這樣我才可以永遠待在這裡,好好地看著妳──因為妳總是那麼的健忘嘛,沒有了我妳該怎麼辦啊?我真的很擔心妳有一天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呢。」
「啊!你再說!我打你喔!」
「哇!等等!妳還沒給我機會反省啊!」
他們嘻笑地打在了一塊,少年輕鬆地用厚實的胸膛和臂膀,接下了她每一顆嬌弱的拳頭,但她的嘴角卻一度在少年靈巧的五指遊走下失手,無計可施的她,乾脆一把抱住了男孩,兩人便一起滾進了那個小小的土坑之中。
「別揍啦!別揍啦!」
「哼!誰管你啊。」
「好啦!對不起!對不起嘛,嘻嘻。」男孩騰出了手,在少女的額上用力地彈了一下:「別生氣啦,生氣的話,妳的皺紋又會變多的。」
「你這算是那門子的道歉啊!」
少女笑罵著,但正當她鐵了心,打算對看似被她制伏著的男孩要害處痛下殺手時,目光卻被坑底一隅的東西吸引了去。
是一張相片。
「咦?這麼貴重的東西是誰掉……你這渾蛋!這個女孩是誰?」
「喂喂,怎麼可以偷拿我的東西?」
「你……你幹了這麼過分的事情!結果居然只在乎我拿了你的照片?」少女臉上尚未褪去笑意以及來得太突然的錯愕混在了一塊,她的臉頰被這兩股情緒給擠得脹紅,但雙手仍不忘將跨下的男孩當成她的出氣枕般一陣暴打。
「你說過你不會再去找那些女孩了!你說過你只要我一個人的!你這騙子騙子!大騙子!」
「冷靜會兒阿。」男孩苦笑著,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歉意,這使少女方才還餘有的一絲笑意立刻被怒火給燒了個精光。
「冷靜?我要怎麼冷靜!」
「先聽我說嘛……」男孩為難地苦笑著。
少女呼地一聲,狠狠地將相紙給搧在了男孩的臉上;她的聲音,她的身驅都在顫抖著,但她的意志卻十分的堅決。
「你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跟你沒完沒了!」少女又用力地捶了幾下男孩的胸膛,用力地大喊著:「你心中有她就沒有我!但你要有我就不可以有她!這個女孩!還有我!你要做一個選擇!」
少女的眼神比從北方山脊上落下的寒風還要銳利,但卻不寒冷,炙熱的情感在她眼中燃燒,她像是想瞪穿男孩般地用目光狠狠地釘住了男孩,似乎是早已下定了決心,不管他選擇的是兩者間的任何一方,她都要狠狠地痛扁男孩一頓。
但男孩的答案卻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啊……不管是誰,我都不想放棄呢……」
「你……你要腳踏兩條船?」少女臉上因憤怒而染上的紅暈,轉為了試著掩飾羞靦的潮紅:「我……我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
男孩奸巧一笑,就像是剛才的苦澀以及為難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一樣。
他伸手出了雙手,用粗糙的掌心捧起了少女嫣紅粉嫩的雙頰──然後用力地捏了起來。
「哇!痛痛痛!你做什麼啦!」
「哈哈哈!傻女孩。」男孩將那張相紙鍥入夕陽與山脈組成的相框之間,一邊將少女臉湊到了他的身側:「看吶,我怎麼會捨得捨棄妳呢?」
「你、你在說什麼啊?」少女的臉頰更紅了:「那你剛才還說……」
「傻瓜,就說妳記性差啊。」男孩半帶責難,半帶笑意地說:「看,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名子只可能是那個美麗的布莉薇恩啊。」
女孩自皎潔的雙目中所投出的目光,在穿過了名為困惑的濃霧後,相紙上少女靦腆的微笑,在她的眼裡也變得朦朧了起來。
「我?你說……這是…我嗎?」
「當然囉。」男孩嘻嘻笑著。
她指腹上的皺紋輕撫過了女孩燦爛的笑容,一陣割骨的寒風也將她帶回了現實。
「這會是……我嗎?」
她坐倒在那生來便屬於自己的坑洞中,雨在她臉上粗糙蒼老的細紋間匯成了一條條的小河;她倚著石碑,那比乾柴還要枯瘦的五指,正緊捏著早已濕濡破爛的相紙;一滴雨水在勉強用生命修補好的裂痕上化開,在燦笑著牽起了彼此雙手的少年與少女間,劃出了一道漆黑的裂谷。
「原來……這是……我嗎?」
-.-.-
「早啊,布莉薇恩太太,一個人嗎?」
老婦人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旋即換上了冰冷的目光迎上少女熱情的微笑。
「怎麼?妳這小丫頭……」
「呃?怎麼……啊!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啦!」
少女趕緊彎著腰猛鞠著躬表示歉意。這些從矮山裡來的傢伙們總是這麼禮貌過頭了──而且總是一股腦地順從自己的熱情去關心別人。
「但……您真的不要緊嗎?老先生給您留下了這麼多的煩惱……啊……對不起,我又……」
「唉──妳也知道妳這小丫頭多沒大腦啊?」
「……對不起。」
「算啦算啦,妳這小丫頭真是……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少女不好意思地撓著她的彩辮,將那五彩的緞帶和雙手一起捧在了自己的胸前:「那您……真的沒事嗎?」
老婦人低垂的眼皮忽然睜了開來,像是要將整個眼皮掀翻過去般狠瞪著少女,少女像隻被摸了下尾巴的小貓般向後一跳,但她並不像是自尊心極強的貓,在驚嚇後會露出凶狠的尖牙以掩飾自己的脆弱,她而是縮起了脖子,露出了委屈自責的神情。
裝出來的嗎?至少她不這樣認為,但僅僅只是因為她這個年紀的人都願意多相信一點人性的光明面罷了──可是任誰見到一位這樣欲哭含淚的少女,心都很難不軟下來。
「唉。」
老婦人口裡濃厚陳舊的氣息,在早朝還未被太陽溫暖的空氣中結了霜,她挑起了眉,鄙夷不耐地撇了撇嘴,少女見狀,更加慌張了起來。
「婆……婆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老婦人不以為意地白了一眼說道:「畢竟我老了,怎麼可能比得上妳們這些年輕稚嫩,充滿活力,又耀眼得無法直視的女孩子?開什麼玩笑?從沒有人會想追求那些黯淡無光的東西的。」
「婆婆,我認為……」
「傻女孩。」她勉強挺起了腰,用乾瘦的指頭彈了一下少女無辜的額頭:「別想安慰我,我不會說我不難過,但我也沒有那麼脆弱……」
「婆婆……」
「我可是多活了妳至少到目前為止四倍以上的人生,妳是要拿什麼經歷遭遇來安慰我?小姑娘?」老婦人眼神中閃過了一瞬間的銳利,但旋即又和緩了下來,變回了那平淡,如歷經了歲月刷洗的塵土般無味的表情。
「但還是謝謝妳。」
少女並沒有為此而感到開心,而是羞愧地將投給埋的更低了些,老婦人也不放在心上,僅是對著那團還未散去的薄霧喃喃說道:「忌妒嗎?或許吧,多多少少也會羨慕那個該死的女孩……但老頭子他至少看起來是真心地感到開心,這樣就夠了,隨他去吧。」
她長嘆了一口氣,吹散了那陣白霧。
「隨他去吧。」
-.-.-
「這真的是……我?」
「當然!」少年用著那對會笑的雙眼,注視著少女在火紅的捲髮襯托下的臉龐:「這麼漂亮的女孩,她的名字只可能是那個美麗的布莉薇恩啊。」
「這怎麼……可能嘛……」少女的唇高高地噘起,但雙眼的視線卻是狼狽地直地栽在地上,眼中滿是不甘:「她明明……明明就比我……漂亮……又那麼的……有氣質……」
「傻瓜。」少年彈了一下少女的額頭:「不相信嗎?」
「我……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哇?哇啊!你幹嘛啦!」
少年沒多過問,便一把將少女給抱在了懷裡,翻身爬出坑洞,從山坡上一路狂奔了下去,少女眼前朦朧的霧,也頓時被嚇散了去。
少女死命地狠揍著少年的肩膀,卻又緊抓著他鬆垮的衣領,依偎著少年的胸膛,在黃昏的風中大罵著:「你這傢伙!到底想幹嘛啦!」
「今天可是雙月節啊!」少年在風中竭力地大喊著,試圖蓋過風的呼嘯聲:「整個世界的人們都齊聚在今晚的都城裡頭!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子們也一定也都齊聚在都城裡!這不是個好機會嗎?我要讓妳知道,讓全世界的人知道,除了世界上會做最棒的羊肉派的少女叫做布莉薇恩以外,世界上最美麗的少女,她的名字也同樣叫做布莉薇恩!」
「唉唷!放羊的傻瓜!發什麼神經啦!」
少年在風和少女的嬌嗔中開懷大笑著,赤裸的足縫透著夕陽的餘暉,看起來就像是乘著金黃色的風一般。
「和妳比起來,她們都只是溫室裡庸俗的花朵!妳才是那最美麗的野花!而這次,我不會再讓妳忘記的!我會讓妳永遠永遠地記住!」
少年將夾在指間的相紙給鬆了開來,強勁的北風從山巔上傾瀉而下,也順道拉下了夜幕,少年與少女拘謹羞澀的微笑,也隨著煙花和彩球一起乘上了風頭,一路飄向了遠方。
「永遠地記住!」
-.-.-
作為一個悠久強盛的帝國,拜先進的知識與豐沛的物資所賜,北方王國的人健康狀況穩定地坐落在極高的水準。但也拜天性所賜,意外因故身亡的人數也高得嚇人。這些具有英雄情懷的年輕熱血們一個一個勇敢地湧向了未知的挑戰,然後在多年以後,體衰力竭,讓身體隨著自己逐漸消逝的熱情一起埋葬在北地的深雪裡,就像是熄滅的火焰。
血液置換的速度越快,人就能成長得越加強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汰換是自然的法則,只是這拿來套用在人們身上未免太殘酷無情了一些。
有些人認為這是令一種軟弱的象徵──無法接受自己的衰老,不再能做些什麼的絕望感引起了大量的自殺行為,但是沒有人認為這其中有什麼謬誤,只因為他們從小閱讀的童話告訴他們,他們最敬愛的國王在臨終之前,提著一柄鏟子就獨自消失在美麗的夜色之中,再也沒有回來,無論他們是否知道國王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這都給了他們一個很好的藉口,去選擇了一個這樣看似傳奇的浪漫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從小就聽著龍與國王的故事,長大以後與過去的英雄在同一座大廳,同一片星空下下跪宣誓,被這種浪漫氛圍薰陶的北方人,在失去了追夢的權力後選擇浪漫地死去。然而,他們並沒有想到這些留下來的悲傷要由誰來承擔,所以一般活得稍微有些歲數的北方人多有一些積鬱成疾的精神疾病,最常見的就是人格分裂與失憶症,因為你不需要承擔什麼,只需要把痛苦交給下一個人,又或者是不存在的人,抑或是乾脆丟棄它,而不是選擇承受,就像是那些選擇殺死自己的行為一樣,即使他們連掙扎求救都沒有嘗試過。
《北方記事──史學家布克.書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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