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水月一行人到達境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前面光是坐車和轉乘就花了快半天的時間,水月她們已經累壞了。旅途中間,外貌醒目的三人又在新幹線被乘務人員給認出來,差點又要再一次被帶去警務室作筆錄,多虧了薇洛琳的魅惑能力,她們的行程才沒有被耽擱。薇洛琳的魅惑能力似乎比艾蕾莎強,「我們三人會從這些人的記憶中永遠抹去」,薇洛琳這麼說道,讓水月放心不少。
境港的港口總是熱鬧非凡,既是著名的海鮮市場,像水產市場「境港水產物中心」,也是知名妖怪漫畫家的故鄉。港口街道上散布著數不清的妖怪雕像,彷彿帶著遊客進入一場妙趣橫生的妖怪奇譚。
境港倚靠中海湖,湖水平靜如鏡,映出天空和船隻的倒影,散發金粉色的光澤。北方的大山宛如天然屏障,在晴朗的天氣裡輪廓分明,夕陽灑下的金橘霞光為山巒披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漁船來回穿梭,船隻的燈光在波面跳動,鮮活地點綴了暮光下的湖面。這樣的景象,讓人不禁想起一杯由霞光和漁船調和而成的絢麗雞尾酒。
水月買了高速船的船票——比起渡輪四個小時的航程,高速船僅須一個半小時,這正是舟車勞頓的水月所需要的。完成了登船手續,紫和薇洛琳則去附近上廁所,留下水月一個人椅在登船口的欄杆上看風景。這時,有一個打扮奇特的外國人向水月搭話。
「哎呀——你也是要去隱岐之島嗎?」她用生澀的日語說道。
她擁有一頭微捲的棕色長髮,柔順地披散於背後,並俐落地紮成一條高高的馬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她身穿黑白相間的長袍,布料剪裁得體,簡潔而不失莊重。她的脖頸上掛著一枚細緻的銀色十字架,那光澤與她耳垂上的十字形耳環交相輝映,散發著一種靜謐且莊嚴的氣息。她的身高超過水月,甚至與紫不相上下,讓水月不得不微微抬頭才能對上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她鼻翼兩側的雀斑細密而淡雅,像灑落在飯糰上的白芝麻,柔和地平衡了她莊重的外表。
「是的。你也是嗎?」水月有禮貌地問道。
「沒錯,我收到當地巫女的來信,要我前去拜訪一番呢。」她哈哈笑道。
「巧了,我也是呢。」
驚詫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又歸於平靜。
「咿呀——還真是有緣呢。我叫尤拉莉雅·貝拉米,叫我尤拉就可以了。」尤拉莉雅伸手。
「我是深宮水月,很高興認識您,尤拉小姐。你可以叫我水月。」水月握住她的手,簡單地握了兩下。她的手還真硬,水月心想道。
「噶。這裡怎麼有修女?」從廁所回來的薇洛琳躲在紫的身後,一臉嫌棄地說道。
「我不是修女,是驅魔師哦。」尤拉莉雅笑吟吟地走過去,想跟薇洛琳握手,旋即又停了下來。「啊,你是吸血鬼吧?這個不潔的氣息。」
「哈——?不潔?我最討厭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了。」薇洛琳大聲說道,惡狠狠地瞪著尤拉莉雅。
「你有在梵蒂岡登記過嗎?」尤拉莉雅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冷峻。她加大腳上的步伐,繼續問道:「莫非你是『潛逃者』?」
「誰要主動替自己拴上項圈啊?」薇洛琳的眼睛愈變愈紅,犬齒也愈變愈長。處於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的紫,卻只是淡定地看著手機。
啪。水月在此時闔了一個掌。聲音雖然不大,但足以拉回薇洛琳和尤拉莉雅的注意力。
「好了,好了。有什麼事我們到船上再講。」水月掛上淺淺的笑容,轉身對尤拉莉雅說:「尤拉小姐,這位吸血鬼是我的同伴。能不能請您看在我的份上,暫且先網開一面呢?」
尤拉莉雅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兩人竟是一夥的。
「嗯——嗯。既然水月小姐都這麼說了的話……」她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不再步步進逼。
高速船在此時緩緩地駛進港口。水月她們和尤拉莉雅根據廣播依序登船,並按照船票上的座位編號紛紛就坐。好巧不巧的是,薇洛琳的旁邊偏偏坐著尤拉莉雅。薇洛琳緊緊地盯著坐在正後方的紫,像是想跟她交換座位。但紫只是低著頭吃早些時候買來的燒肉便當,完全沒有注意到薇洛琳傳來的求救信號。
坐在紫旁邊的水月對情勢看得一覽無疑。她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拍了拍薇洛琳的肩膀,主動和她交換了座位。
「不好意思,我的同伴對十字架有些過敏。」水月換完座位後,主動向尤拉莉雅說道。
「吸血鬼都是如此。水月,你不擔心被吸血鬼襲擊嗎?」尤拉莉雅意有所指地問道。
「薇洛琳姑且是可以信任的。我跟她相處一段時間了。」
「在我眼裡,吸血鬼都是不可信任的。」尤拉莉雅說道,「他們跟惡魔一樣,會不擇手段地欺騙人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水月知道尤拉莉雅肯定是經歷了什麼,才會有這麼極端的態度。即便如此,她也不認為悲慘的遭遇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豁免權。
「如果把群體都貼上了標籤,那麼無論個體做了些什麼,都能從這個標籤去解釋。」水月以盡可能不引發爭端的態度輕柔說道。
「這些標籤往往反映了絕大部分的現實。他們被貼上標籤是有理由的。」
水月微微一笑,反問道:「即便是犧牲少部分人的權益嗎?」
「……」
尤拉莉雅沉默了下來。她知道水月是對的,但她的職業不允許第二個意見。她的世界非黑即白,沒有任何灰色地帶——因為生與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水月,你為什麼會跟吸血鬼當同伴呢?你的另一位同行者恐怕也不是人類吧。」尤拉莉雅敏銳地問道。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她們恰好聚集在我身邊,我也恰好不討厭她們的聚集。」水月微微一笑,從背包裡拿出一包醬油口味的薯片,問道:「你要吃嗎?」
「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
尤拉莉雅拿了一個薯片。水月將薯片往後傳,紫拿了幾片,然後還給水月。
「你不吃嗎,薇洛琳?」水月問道。
「我不舒服。」薇洛琳臉色慘白地說道。
「薇洛琳小姐暈船了。」紫補充道。
「你早點說,我還可以幫你準備暈車藥。」水月翻了翻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你都活了六百年了,怎麼還會暈船?」
「要、要你管!不習慣的事就是不習慣。嘔……」薇洛琳一陣乾嘔,看起來十分難受。
紫趕緊把置物袋裡的嘔吐袋取出來,拆封之後遞給薇洛琳。薇洛琳沒有接過它,只是將雙手疊在對面的椅背上,額頭貼在上面,閉上雙眼。
「薇洛琳小姐?」
「我不要。淑女嘔吐成何體統?」她話剛說完,又是一陣乾嘔。
「現在連地下偶像都坦承自己會上廁所了,薇洛琳小姐。」紫調侃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薇洛琳的尖銳的叫聲引來周圍乘客的側目。
水月轉過身去,決定不再參與這場鬧劇。尤拉莉雅滿臉好奇地觀察著這一切,彷彿在她眼前展開的日常是那麼的新鮮而罕見。就這樣,一個小時之後,她們平安到達了隱岐之島——或稱島後島,它是隱岐群島的一部份——的港口,西鄉港。
西鄉港是隱岐之島町的重要交通樞紐,連接著本州與隱岐群島的航運動脈。然而,這個繁忙的港口卻流露著濃濃的鄉村氣息,彷彿一個被時光所遺忘的世界。沿岸散布著幾座傳統日式建築,黑瓦白牆間點綴著木質窗框,隨風搖曳的燈籠像巨型的毬果,宛如渾然天成的紀念品。
港口被群山環抱,濃密的植被如綠色絨毯覆蓋在上,墨綠的山影映在平靜的水面上,與即將沒入山後的橘紅夕陽交錯成夢幻般光景。漁船在港灣中靜靜停泊,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與遠處的海浪聲,讓人心緒平靜,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片寧靜的晚暮之中。
水月她們下了船,薇洛琳最後還是忍不住跑到旁邊吐了。尤拉莉雅與水月簡單地交換了社群軟體的帳號,一個人往城鎮中心走去。
水月在碼頭附近找了一張長椅坐下,等待神社的人來接應——一直以來都會有人負責接待水月到玉若酢命神社,也就是水月此行的目的。水月往周圍看了一圈,卻沒有看到類似的人物。她再看看時間:她們準時抵達港口,沒有遲到。難道對方遇上了什麼事嗎?
「請問……是水月姐姐嗎?」水月的深後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氣質跟艾蕾莎有些相像。
水月回頭,發現站在那裡的是夜見小百花,玉若酢命神社的巫女夜見千花音的妹妹。小百花是一個開朗的女孩,水月從五年前第一次來島上就認識她了。
她今天並未穿著初中的制服,而換上了一件純白的連身裙,裙擺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將她的清純與秀氣推向更高的境界。她頭上繫著一個大大的白色蝴蝶結,蝴蝶結有著柔和的弧度,像她的個性一樣溫婉動人。她笑起來時,那對小小的酒窩若隱若現,彷彿初春剛剛綻放的花蕾,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吸引。
可惜的是,今天的小百花臉上非但沒有笑容,眉宇間還藏著某種深沉的情緒。水月感覺非常奇怪——一般而言都是接應人開車來載她,而不是派出沒有駕照的小女孩來接她。
「小百花,今天神社是命你來接我嗎?」水月確認道。
「……」小百花沉默了一會,說道:「是的。」
「好久不見,小百花小姐。」紫打招呼道。
「一年不見了,紫姐姐。」
「她是薇洛琳,今天也會一起幫我來回收《界渡記》。」水月介紹道。《界渡記》就是神社向水月借取的古書。
小百花沒多說什麼,只是拘謹地行了一個禮。薇洛琳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看起來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出口。
「小百花,你有什麼心事嗎?」水月知道小百花是非常有禮貌的人,絕不像今天這個樣子。
小百花搖了搖頭,只是領著水月往神社的方向前進。玉若酢命神社離西鄉港非常近,即使走路也只需要二十分鐘。小百花快步走著,沒有說任何話,氣氛被尷尬的沉默給占滿。到了一個交叉路口,小百花停了下來。
「水月姐姐,如果你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小百花背對著水月說道。
比起失禮,水月感到更多的是擔心。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小百花變得如此奇怪?
「來得及什麼,小百花?」水月耐心地問道。
「……」小百花沒有回答,依舊背對著水月。
就在這時,薇洛琳突然插嘴進來。
「水月、紫前輩,你們到底一直在跟誰說話啊?」
水月正想回答,小百花突然豎起食指,指向路口的左側。水月順著小百花的指尖看去,有一間民房的門口正擠得水洩不通——那是夜見姊妹的家。水月走近一看,發現門口懸掛著黑白相間的布條,旁邊有一張被黑布覆著的長桌,桌上擺著寫著「招待處」的立牌,人們正在長桌那裡排著隊。
水月湊近隊伍前端,向門內望去——裡頭正舉行著守靈儀式。兩張遺像掛在祭壇的正中央:夜見千花音和夜見小百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7ozQbia7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