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人們熙來攘往,混合濕潤的汗氣與污垢的體臭,瀰漫在通往上城區的街道上。
今天是船員歸港的日子,托倫和那些人不同,他的身體乾燥舒爽,頭髮向後盤起紮成了小辮,藏在麵包帽寬闊的帽沿裡,乾淨的衣服雖然陳舊但卻不破,僅僅只是有些褪色。
為了妝點這一切,托倫甚至還用了塊肥皂洗澡,也因此托倫沒辦法再到船塢那去,畢竟一個乾淨的走私人實在太引人注目,而他也沒有這個打算;從今天以後的好一段時間起,他再也不用和克雷頓先生以及他破敗朽爛的走私窟見面,布克商團派給了他一項新的工作,體面,而且又舒適──
一個報社的送報人,兼記者。
要不是這裡對「泰倫」來說比較安全,不然托倫其實是不怎麼喜歡到港口來的。那些粗魯的水手就像是原始動物一樣,恣意散發著汗臭和吆喝聲,粗壯的四肢旁若無物地揮舞著;腥黏的海風襲來,彷彿為港口邊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層黑油,托倫感覺前晚剛洗淨過的皮膚已經開始發癢。真不知道芮恩怎麼有辦法和這些人在船上相處這麼長一段時間。
「托倫?」
托倫的肩膀倏地一縮,拔腿要跑,但那一瞬間的遲疑已經讓一雙泛著海水鹹味的雙手搭上了他的肩頭。雖然那是少女的手,卻堅實得有如鐵箍。
「芮恩?不是說過,不要隨便在路上叫我的名字嗎?」
托倫回頭,氣急敗壞地說著;然而紮著頭巾,皮膚黝黑的少女,卻只是歪著腦袋不解地問:「我知道啊,可是這樣的話我要怎麼叫你?還是說你比較喜歡你小時候的乳名?我都還記得哦,莎莎──」
「夠了!別說了──妳在想什麼啊?」
托倫大喊了一聲,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芮恩嗤嗤一笑,但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她忽然往回退了兩步,仔細地像是在觀察海象一般,仔細地打量著托倫。
「你──今天好像特別乾淨耶?怎麼回事?沒有臭味。」芮恩湊近了托倫,挺起鼻子嗅了嗅,說:「而且──好香哦。」
原來是氣味嗎?托倫將帽沿壓低了些,掩飾自己尷尬的表情,咕噥著說:「我換了工作……」
「你『又』換了工作?」
「……算是吧,但其實也沒有。」
芮恩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擔憂,然而很快就被她抹去。芮恩寬心地一笑,看著的托倫的一身潔淨,說:「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要回去做『那種』工作,對吧?不然也不用把自己打扮得這麼漂亮了。」
「哼嗯。」托倫沒怎麼好氣地哼了一聲,做以回答。
「這樣我就放心了。」芮恩笑了笑,忽然趨前張開了雙臂,將來不及逃走的托倫摟進了懷裡,使勁地用拳頭往托倫的額邊蹭了蹭,直到托倫發出慘叫。
「喂、喂!很痛,芮恩!」
「這樣你才會好好記住啊。」芮恩擰了一下托倫的耳朵,才說:「別再像那天一樣半死不活的來找我了!我都快擔心死了!」
「說什麼啊?瘋女人!我等等還要去見重要的人──」
托倫好不容易掙脫,嚷嚷著嘗試反擊,但就連浪潮都抓不住芮恩了,他又該怎麼靠雙手阻止恣意妄為的黑錨號之女呢?
芮恩靈活地閃過,隨後嘻笑著跑了開來,朝著幾個像是水手的粗獷男人以及托洛斯先生跑了過去,摟住了托洛斯先生的手臂撒嬌,在托洛斯先生的耳邊嘀咕著,好似在抱怨著托倫的不解人情。
托洛斯先生遠遠就認出了托倫。他淺淺地點頭向托倫致意,其他人也多是一些托倫熟悉的面孔,只是托倫從來不記他們的名字,他們也沒向托倫打招呼,只是顧著簇擁著歸來的托洛斯家小姐歡呼。
托倫遠遠與托洛斯先生地交換了目光,以示道別,便將芮恩惱人的嚷嚷聲拋諸腦後,轉身繼續向著上城區的方向前去。芮恩是個善良的女孩,但總是大驚小怪,他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他每天都在這樣的波濤中生活,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天──發生了什麼?
托倫一愣,猛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去,芮恩的名字湧上了喉間,幾乎就要從托倫的口中迸出;然而正當托倫終於鼓起呼喊的念頭時,芮恩已經和托洛斯家的水手們一同消失在港邊繁忙的人群之間,即使托倫提起了氣,但芮恩的名字還是只能在托倫口中化為了一陣嘆息,托倫也隨即回頭,跨出他本來應該踏出的步伐。
上城區的空氣遠比港口要舒服,街道乾淨,人們也是,但托倫總覺得有一股不自在的感覺,就像是身在柔軟的床墊上,卻擔心著矮灌叢的刺──
披風,他少了披風。
托倫好一陣子之後才意識到這件事情。但他平常也是穿著這套服裝出門,只不過是披風沒帶在身上罷了……他有這麼欠缺安全感?是他要成為好一陣子「泰倫」的關係?還是因為他今天洗了澡?
思緒在托倫的腦袋中胡亂跳動著,轉眼間,托倫看見了簇擁著的小派報僮們,把賣牛奶的攤子擠得水洩不通。不過今天的報社比以往都要不安寧,可以看見很多並不是衝著派報小僮一趟五枚銅幣的寒酸報酬所前來的大人們,那些大多都是貴族的下僕,還有一些一眼看來就像是別的報社的記者們。
托倫不想細數那些人透露自己身分的愚蠢舉動,只是跟所有的派報小僮一樣擠上前去買了瓶牛奶,將它一飲而盡,便夾著空瓶溜到了暗處,往後門走去。
托倫悄悄地到來,往影子裡站去,望著天空計算了一下時間。以往都要等上一陣子,但今天被芮恩拖延了不少時間,所以不一會杜蘭老闆就叼著菸斗,緩緩地從東南大洋報社的後門現身,托倫立刻就湊上了前去。
「早安,杜蘭先生,今晨的陽光特別舒爽,像是會發生好事的日子呢?」
杜蘭先生先是愣了一下,趕緊熄了菸斗,拍了拍領口和胸前,彷彿這樣就能抹掉厚重的煙味。托倫討厭菸,但對於朝他迫近的杜蘭先生,卻依然保持著笑容。
「真是,讓你見醜了。」杜蘭先生匆促地拍了拍身體,趕緊說道:「不過從你帶回消息之後,我們就一直很忙碌,不抽幾根菸的話連思考都很困難了──對了,關於提議的事情,你想好了嗎?」
托倫點了點頭,說:「我答應,不過我不想待辦公室,我想按我自己的方式工作,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路索利德那邊也指名要由你負責採訪和一切對外的宣言呢。說真的,泰倫,你到底是怎麼搞定他們的?」
「也許是誠意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托倫羞靦地一笑。除了表情以外,後面的感想和前面的推論其實都是真的。他一點也不明白這個佛洛德.卡辛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並不是不能理解,只不過這些貴族的行為本來應該要更無法預測一些。
「我們做報社的,只需要把目光聚焦在已經發生的事實上便足夠了。光是當下的事情就已經多得讓人眼花撩亂,還有未來要展望,也許我們就別再煩惱已成定局的事情何以成為定局了吧?唉,是我的不好。」杜蘭先生笑了笑,說:「對了,泰倫,大約早午餐的時候,路索利德家會進行一場公開演說,應該是要正式宣布消息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早就知道了。托倫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感激地說:「真的嗎?那我或許該提早做些準備……」
「你可以和我們部門的採訪組聊聊,就在二樓,雖然在專訪報導上,我們報社並沒有著力太多,但這些人還是有著不少經驗,很值得參考。」
「我會考慮的。」托倫微笑,點了點頭。
如果是彬彬有禮的「泰倫」,是不會在這種時候拒絕的吧?這樣的箝制讓托倫花上了不少時間在應付杜蘭先生上。托倫並不討厭杜蘭先生,他至少不是克雷頓先生之流的傢伙,甚至還對他很好,但久了以後,這些不可多得的真切關心也會變得索然無味,成為令人煩躁的東西;況且,他要不是在這些小派報僮中算得上很有能力,而且又勤奮,他很懷疑自己會獲得杜蘭先生的青睞。
在弄懂這一切都只是某種交換之後,托倫對杜蘭先生的尊敬也就日益減少了,但那畢竟只是心裡話,作為泰倫,托倫還是必須保持著禮貌與尊敬,以及滿懷的感恩。
說到底,他本來就是帶著虛偽的面具到處行走,如果奢望帶著這種面具還能在這樣的城市裡頭找尋到真誠,那才是癡心妄想吧?除了早在母親死去前就與他熟識的人們──不,或許也就只剩下芮恩了。
托倫來到了珍珠旅店,敲了敲大門。
「您好,我是東南大洋報社的記者,我是來為明天的葬禮以及黛露娜小姐成年禮的消息進行取材採訪的。」
不久後,腳步聲傳來,托倫向前來應門的男僕出示從杜蘭先生那裏得到的採訪證後,便由男僕領著直行到一間裝飾華貴的會客室,而不是佛洛德.卡辛那間像極了儲物櫃的辦公室。
托倫拿出了筆記簿,將一些泰倫的想法寫了上去,好把托倫的想法保存在腦袋裡,一旁的男僕端上了整盤色彩鮮艷的茶點,和一杯黃澄澄的果汁,這讓托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過像他這種年紀,又不是貴族家的孩子,如果要茶來喝的話也很奇怪,雖然連問也沒問就被當成小孩子對待讓托倫不是很高興,但比起茶來,老實說他也更比較偏好果汁就是了。
過了一會,本來托倫以為那放了滿盤子的茶點,只是為了做做樣子的裝飾,顯示盜賊城首富家族的氣派,但就在托倫吃光最後一塊香濃的奶油鑲糖餅乾,正琢磨再叫一盤會不會太過失禮時,佛洛德.卡辛的腳步聲便從門外傳了過來。看來連任何一秒鐘貴族都計算得好好的。
「久等了,泰倫先生。」
佛洛德遣走了男僕後,轉身望向托倫,他正準備說些什麼的嘴巴淺淺地張闔著,打量的目光讓托倫一陣不舒服。佛洛德.卡辛注視著托倫一會,旋即一笑道:「小姐做的餅乾很不錯吧?」
托倫感覺自己嗆了一下。他咳了咳,說:「這是──都是黛露娜小姐親手做的?」
「是啊,大人以前也很喜歡用這些餅乾招待客人,但他自己不怎麼吃就是了。」佛洛德說著,語調間流露出了一絲緬懷。
托倫好奇地端詳了一陣盤中餅乾的殘屑,說:「好像……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您知道的,就是貴族小姐的生活。」
「如果連生活也不能自理,要如何對別人負責?」佛洛德.卡辛淺淺一笑,「料理是每一位真正的貴族都該擁有的技術。一位稱職的貴族後裔會為了所有到來的事情做好準備,也許平時會由別人來代手,但那只是學習如何統籌人力的課程,這些都是統治術的一部份。」
托倫淺淺點頭,在筆記簿中寫上了幾筆。佛洛德.卡辛笑說:「我都不知道採訪這麼快就開始了?我們換個好說話的地方吧?畢竟在這裡接待東南大洋報社的貴客,實在有失禮節。」
是嗎?這裡比他住過最好的地方都華麗上不知道多少。托倫心想。用來招待他的這組餐具就算拿到黑市去,也能賣上至少五十個金幣,在那個又小又暗又擠的儲物間就算是體面了?會客室不就是用來接待客人的嗎?托倫有時候真的搞不懂這些貴族在想些什麼。
托倫收拾了一下,將杯中殘餘的果汁一飲而盡,便隨著佛洛德.卡辛步出了會客室,往上層的方向走去。
一些傭人匆匆穿過,捧著換洗的衣物,但大多都放在籃子裡,被一張樸素的白布給遮住。這是一位自詡貴族的盜賊城商人會注重的小細節,不過托倫不需要猜就能知道,那些衣服是屬於黛露娜.路索利德的,因為萊特.路索利德已經死了,而圖德莉.路索利德在十年前就死了,世界上也沒有第四個路索利德,那這個路索利德就只能是黛露娜.路索利德。
「小姐她不見客。」佛洛德說。
托倫縮回了張望的腦袋。身為貴族家的獨生女,黛露娜.路索利德自然是不會像傭人一樣,沒事就在外拋頭露面,所以直到那批傭人離去,托倫都沒能看見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
「黛露娜小姐需要一段時間沉澱。」佛洛德說:「小姐是堅強的女性,你應該看看的,在那天的大火中,小姐她是如何安撫慌亂的人們,指揮秩序;但即使是這樣的小姐,父親的死亡依舊是沉痛的打擊,儘管萊特大人生前和黛露娜小姐的關係並不親近,但萊特大人依舊黛露娜小姐追尋的景仰……」
「你知道你是在對一位報社記者說話嗎?」托倫皺眉道。
「我不在乎你說出這些事情,只要別加油添醋。我說過,我想讓後世公正地評價萊特先生。」走在前頭的佛洛德微微一笑,回頭說:「維持完美的家庭形象事實上是一種病態,就算是最親近的人,彼此間也會有些嫌隙,但也就是因為這些不完美,人們的關係才會顯得更加真實。好了,請往這邊走。」
托倫循著佛洛德的引導繼續前行,但佛洛德的話仍在托倫的腦袋中打轉。
不完美嗎……托倫思索著,那他和克雷頓先生算是什麼?
佛洛德領著托倫轉過一個彎,來到一處位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前,看起來有些偏僻,像是那種適合擺放被遺忘的清掃用具的地方;然而托倫卻注意到了這扇門所用的木料及雕刻都十分的好,而門正好是在牆壁的正中央,像是為此特意設置的房間。
佛洛德忽然停了下來,恭敬地捧掌於腹前行禮,完後才將門推開走入;正當托倫猶豫要不要跟著行禮時,佛洛德便開口道:「請進。」
托倫聳了聳肩,隨之步入。
這個房間並不比佛洛德先生的辦公室要大上多少,但光線柔和明亮,能夠感覺到房間盡頭的壁爐透出陣陣乾燥的暖意,和盜賊城這座潮濕的港口都市可以說是格格不入,反倒和他自己的房間很像,是他會覺得舒服的那種感覺。
托倫第一眼掃過的是書架上陳列的書籍,而不是那組從綿密的捲雲木紋上看去就很昂貴的書櫃。托倫的目光在書名上來回掃過,不過沒一個是他有印象的,像是精神哲學、歷史哲學講演、宗教哲學講演、科學邏輯、法律哲學原理,皆是諸如此類的書名,就算以托倫的標準來看都顯得有些枯燥,而那些一眼就讓人頓失興趣的書名,大多是用絹秀的北方通用文字寫成,少數是伊蘇利德文、或是塞利妲文,但後兩者托倫就幾乎看不懂了,所以也只能猜測其他書籍也是一樣的索然無味。
佛洛德.卡辛走過了掛著黑烏鴉紋章的牆邊,繞過厚實的檜木桌子,往一旁拉了椅子坐下。佛洛德挪了挪領結,將衣服打理整齊,也示意托倫坐下,兩人在檜木桌邊對視而坐,讓檜木桌前那張結實的椅子顯得空蕩蕩的,就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人坐下──某個真正值得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總有一天,黛露娜小姐也會坐上那個位置吧。」
托倫沒有應聲,只是隨著佛洛德的視線一同越過桌子看去。
「萊特大人特意將他的辦公室複製了一間過來。」佛洛德.卡辛望著椅子的漆面所反射的陣陣火光,說:「所有的擺設、格局,架上的書本,就連使用的柴火都是。」
「所以這裡和宅邸的辦公室一模一樣?」托倫環視了一陣。
「是啊,除了背對椅子的地方沒有開窗之外。」佛洛德說。
「是他料想到了這一天的意外?」
「不。」佛洛德搖了搖頭,「與其說是為了自己,倒不如說是為了黛露娜小姐而準備的,他一直很希望小姐能繼承他的衣缽,不過他也總覺得小姐還沒準備好,總是不夠果決,不夠──冷靜。」佛洛德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或許,萊特先生是希望當某天她真的必須被迫上位時,能藉此激勵她吧?」
「就像看見了父親的影子?」
「我想──是的。」佛洛德溫和地微笑,「但黛露娜小姐就是黛露娜小姐,也許她不會成為萊特大人,但她會成為一個更好的領導者,盜賊城也須能夠脫離上一個世代殺伐的恐懼思維,邁向新的可能性。」
「這段要寫進去嗎?」
佛洛德.卡辛一愣,和托倫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笑道:「請吧,我並不是要你來這裡美飾什麼的。不過請強調,我是認為總有一天黛露娜小姐將會比萊特大人更加優秀,對於未來有所期許才會說出這些話來;也許不是現在,但如果我們的後代總是比較差勁,那文明應該持續倒退才是。」
托倫淺淺一笑,便開始抄記。
兩人的對談持續進行,主要圍繞在黛露娜.路索利德、明天即將舉行的葬禮,以及一個多月後盛大的成年禮上。除了一些出於禮貌上必要的問題──比如說那幾個家族將會受邀?偶爾提到幾個名字,讓這些家族保留輿論操作的空間,除此之外,佛洛德.卡辛似乎很樂在其中,甚至以個人的名義發表了不少讓人意外的高見。
托倫當然沒有將一些過於私人的東西記錄在本子上頭,雖然聽說有不少報社喜好這樣的題材,但托倫現在並不缺錢,重點是不要惹惱路索利德,不過那些話語還是他的腦海裡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佛洛德喘了口氣,停了下來,提起一旁的茶壺往杯子裡注了些水,也為托倫遞了一杯過去。托倫感激地接下,但卻只是淺淺啜了一口,便低頭繼續揮筆紀錄著。
「你幾歲了?泰倫?」佛洛德忽然問道。
「十四──應該吧。」托倫說:「因為沒有特別去記,所以我也忘了自己的生日,而母親她也沒辦法開口說話,我很懷疑她還能記得發生超過了三分鐘的事情。」
「和小姐差不多年紀呢──」佛洛德淺淺地啜了一口,說:「容我為你家庭的悲劇致上哀悼,不過,和你聊天會不知不覺地忘記你還只是個孩子,像你這樣年紀的小孩,不是說話有失得體,就是只懂得遵循奉承。」
「黛露娜小姐也是嗎?」托倫問道:「所以她們的關係才會──疏離?」
「黛露娜小姐她──比較不同。」佛洛德停頓了一下,才說:「她退卻的原因是出於對萊特大人的景仰,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不是十分和善,就是冷酷到讓人難以接近,我想萊特大人雖然不想,但還是比較接近後者。作為一家之長,就算在家中也是難以鬆懈的,而對其他人而言,那些人又只是她的下屬,不是她能夠輕易展露情緒的對象,她一直都是處在十分壓抑的環境中。」
「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傳聞嗎?」
佛洛德的臉色忽然一變,但那股變化隨即被他抹去。他嘆了口氣,說:「那些都只是無稽之談,我希望你拿回報社的稿子裡不會寫到這些。」
「當然。」托倫倉皇地點了點頭。
「我想你也需要一段時間修謄逐字稿吧?」佛洛德.卡辛從椅子上起身,「我會在外頭安排一位僕人,有什麼需求就儘管告訴他,他會代替路索利德確保東南大洋報社的貴客得到最好的待遇。請容我失陪一陣子,我必須要去會見一下共和國的代表,共和國是路索利德很重要的夥伴,我想東南大洋報社應該不至於會因此感到被冷落吧?」
托倫微笑,沒有刻意道別,只是低頭繼續抄騰那些凌亂的速記。厚重的實木門應聲關上,佛洛德.卡辛那易於辨識的步伐也逐漸淡去,最後在一陣向下中消失。當然,這裡的隔音做的是不錯的,但對托倫來說卻不是牢不可破的。
托倫深吸了口氣。
他花了這麼久的時間,總算等到了這一刻。
托倫簡單地將稿子謄寫完成,收入了背包裏頭。他忽然很慶幸平常就有抄寫註記的習慣,否則一個不擅寫字的人,若是沒有打字機這樣的東西幫助,為訪談做逐字稿不花上半天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完成──對了,就這樣吧!和歐克利先生要一部打字機。
托倫起身,謹慎地在不發出任何聲音的情況下收拾東西。他很懷疑自己是否該這麼謹慎,但這是他第一次和布克商團配合的外勤活動,他對這些人在自己無法掌握的敵境能夠安排完善到怎樣的程度還未有所知……更何況,這裡是路索利德的地盤。
托倫深吸了口氣,走向門邊。
叩叩──叩。
暗語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字詞本身,換作暗號來理解,就是抑揚頓挫。正如語言一開始並不存在文字,人們最原始的溝通方式就是使用聲音,通過語調聲音的變化傳達繁複的訊息,作為一個理解暗語的走私人,托倫這個奏者理所當然地將叩在門上的拍子都敲對了,或至少他認為十分正確。
問題是,門的對面會傳來怎樣的回應呢?
叩──叩叩。
托倫退後了一步,讓門從外頭打開,迎接他的是一張陌生的臉龐,是個長相普通的男子,很難描述他究竟有什麼真正的特徵,這種過目即忘的長相,作為下僕或傭人可是再適合不過了,但在盜賊城這種地方,這些人有著更適合他們的工作。
「你有十分鐘。」男僕低聲說,一面拋給托倫一個銅製的懷錶,上頭的指針正滴答地奔走著。
托倫沒有讓多餘的感激浪費了時間,只是接下了懷錶,收入懷中,便朝著先前確認的方向快步走去。
雖然布克安插了內應進來,但可以靠近黛露娜私人生活空間的,卻只能是那些擁有在宅邸工作數十年資歷的傭僕們。
布克告訴過托倫如何辨識他們的方法,而從那些人的走向,就可以得知黛露娜.路索利德所在的位置──因為下僕是不會在主人還在的時候進行清掃的,很基本的知識。
這裡!托倫拐了個彎,幸好他的腦袋沒被大量的文字給填滿,還容得下一張珍珠旅店的地圖。
托倫感覺自己像是在珍珠旅店裡玩著街頭孩子們的捉迷藏,只不過被抓到的話,可不只是換他當鬼而已這麼簡單──當然也不會嚴重到殃及性命什麼的,這是報社的身分之所以好用的原因,你可以明目張膽地挑戰很多的底線,但這或許會觸怒到佛洛德.卡辛,那他們就不再需要「記者泰倫」這個身分了,這也算是某種死亡。
在其中一條走廊邊,托倫找到了通往三樓的樓梯;托倫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而那陣在他頭頂上徘徊的腳步聲正好消失在其中一個房間中。
在佛洛德.卡辛帶領他走上二樓之前,托倫就已經連樓上的腳步聲都記起來了,包括他們在停下對談的時候,每分每秒他都在仔細傾聽著。
如果循著那些曾經在他頭頂上踩動的腳步聲,它們將會領托倫找到黛露娜.路索利德;事實上,有個特別奇怪的腳步聲正引誘著他,特別地托長沉重,還帶著一點比靴子要更加悶沉的聲音。就像糖會吸引螞蟻,這陣腳步聲就像是在向他招手,要他前去。如果傳言是真的的話──
托倫在一扇門前停下,按照珍珠旅店的格局,這應該是間靠窗的房間,能正好窺見外頭寧靜的街道,很適合文靜優雅的路索利德之女。
托倫深吸了口氣,按照先前練習的那樣,模仿那些下僕敲了敲門,他立刻聽見了衣物擦過的聲響。
「梅姨嗎?請進。」
請進?托倫不禁感到一陣好笑,但誰會特地在自己家堤防外人呢?而且對這樣禮貌又溫柔的聲音投以嘲笑,好像也不太公平了一點?
一些想法在托倫的腦袋中流竄,不過只佔據了托倫不到一瞬間的思緒。托倫出於禮貌,在按下門把的同時,用清晰的聲音輕輕地咳了咳。也許黛露娜.路索利德會大吃一驚吧?撇除公事上的情感,托倫還真的挺想看看一位路索利德大驚失色的模樣……
「您好,我是東南大洋報社的記者,冒昧打──」
托倫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將那些禮貌性、毫無意義的措辭,通通隨著倒抽進胸中的一口氣通通吞了回去。
一柄刀子直抵著托倫的咽喉,拋光成鏡面的刀尖發出了嚇人的鋒芒。有一瞬間,托倫幾乎以為刀鋒已經貫穿了他的喉嚨,但直到他發覺自己還在呼吸,這才小心翼翼地屏除了這樣的猜想。
一個女孩──黛露娜.路索利德,優雅地倚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上,她那對憂鬱的黑眸子直望著窗外被陰鬱光線填滿的街景,彷彿街上那些往來的人們可能發生的瑣碎小事,遠比就在她眼皮底下發生的挾持劇要來的重要。
托倫用謹慎的動作嚥了口口水,順著刀尖看去,持著武器的是一位頭髮略長的男人,看起來是塞利妲人,冷漠的表情和隨時在打量什麼的眼神,讓托倫想到了街頭上的那些人。
路索利德家的閨女和下城區的街頭人物合作?這可是件不得了的消息,但真正讓托倫感到吃驚的,是那個人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衣服──
「你看起來嚇壞了?是嗎?」
黛露娜.路索利德開口說道,但聲音卻心不在焉的,就像她在說話的對象並不是眼前的托倫,而是遠方某個聽不見少女思念的情人。托倫不知道自己那來這麼多的想像,也許他真的看了太多書了,還是因為他現在真的慌了?
「不知道是這把刀子嚇人?還是拿著這把刀子的囚人嚇人?畢竟最近有些不好的傳言,可以的話,我不希望死得這麼淒慘。」
黛露娜.路索利德望了回來,受到仔細保養的黑色長髮彷彿閃亮著光澤,隨著她的動作從鎖骨上垂落。她揮了揮手,那名囚人隨即收起了刀子,這也讓托倫終於鬆了口氣。
他是知道房間裡頭有一個囚人在的,但他從來沒想過囚人居然會挾持自己?甚至還拿著武器……天啊,拿著武器的囚人?這代表著什麼?
「你說你是記者?」黛露娜挑起了眉毛,托倫忽然覺得黛露娜眉頭緊蹙的模樣十分好看,甚至讓托倫冷不防地開始思考,該如何惹她生氣才能再看見一次那個表情。黛露娜端詳著托倫,好似訕笑一般地抿起了嘴,話鋒一轉,說:「在貴族面前聲稱自己是記者──有趣。給我一個理由,用一句話來說服我,好讓我不命令我的囚人把你從窗戶扔下去。」
「囚人什麼時候能夠傷人了?」托倫問。
「他不是囚人,這只不過是他的小癖好,相信我,我勸過他脫下腳鐐。」黛露娜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骨溜地轉了一圈,不耐煩地嘆息後,一手撐著窗沿,慵懶地望向了窗外說:「另外,請你審慎地考慮你說的下一句話,記者先生,剛才那就算是給你的額外優惠了。」
一旁的囚人向前站了兩步。雖然因為年紀的關係,這個囚人的塊頭自然是比托倫大上不少,但除此之外,托倫還能夠看見他藏在白衣下精瘦的身材,就算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或許也很難打得過他,何況自己只是個十四歲的小鬼?
然而托倫並沒有為此而退卻,畢竟這個囚人再怎麼精壯,帶來的壓迫感也不足歐克利先生的一半,所以托倫只是瞅了那個囚人一眼,將不安壓抑了下去,開始思考究竟要說些什麼,來回應這帖就連下城區的蠢貨也能輕易明白的逐客令。
「我──」
「別著急。」黛露娜.路索利德淺淺闔眼,說:「否則你會後悔的,小記者。」
小記者?這傢伙不也沒大他多少?不是嗎?
一股不悅從托倫的胸口湧上。雖然說被小瞧已經是托倫的日常,他也很樂意別人對他少一點掂量,但這番話由黛露娜.路索利德口中說出來卻完全不一樣。
她話語間的自信來自於對一切完全的掌握──那種先人一步的自信,托倫很熟悉這種感覺;眼前的這人並不是那些容易滿足,像動物一樣活著的下城區居民,黛露娜.路索利德是一個有著良好教育的上城區貴族,說不準萊特.路索利德的藏書都被她翻過了一遍又一遍,是個紮實的知識分子,就像托倫自詡的那樣──而她正用托倫看待那些人的眼神看著自己。
渾蛋。托倫不滿地悶哼了一聲,然而黛露娜.路索利德似乎將那聲悶哼默認作托倫的回應;她淺淺點頭示意,那名囚人便拽起了托倫的手,要將他拖往窗邊──等等,他不是真的要把自己丟下去吧?
托倫慌張地望向了黛露娜.路索利德,然而黛露娜卻只是旁若無人地嘆了口氣,彷彿是在為了房間裡沒打掃乾淨的灰塵而鬱悶不已;托倫嘗試想大叫,但黛露娜望向他的眼神,卻在此刻閃過托倫的腦海──輕蔑、不屑,以及更多的──
去他的貴族。
托倫冷靜了下來,在那一瞬間,就連心跳也幾乎靜止;因為被囚人粗魯地拖拽著,托倫呼吸連呼吸也十分艱難,但托倫還是深吸了口氣,緩和卻又清晰地讓胸中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房間──
「我是布克商團的人!」
黛露娜.路索利德的雙眼微睜,倏地向托倫掃去。儘管隱藏得很深,但那是訝異的表情,托倫知道這是屬於他的勝利,然而他還來不及得意,就感覺到後腦杓有一陣涼颼颼的風吹過──難道她不滿意?
「放下他吧。」黛露娜.路索利德說。
得救了!托倫被扔回了地上,不計形象大口粗喘著氣。
就在黛露娜開口時,那個囚人的手也沒有閒著,直到黛露娜說完整個句子之前,黛露娜每說一個字,那個囚人都更加賣力地將他拽往了窗邊──幸好黛露娜來得及將話給說完,否則托倫可不知道自己會在那邊被「放下」。
托倫沒有太多喘息的機會。只見囚人關上了窗戶,便往旁邊一站,擋住了往門口的去路。托倫倒也沒想要逃跑,倒不如該問他能用那雙發軟的雙腿跑得多遠,但這樣堤防的舉措卻讓托倫不是很舒服。
「小姐,布克商團是不能被信任的。」
托倫皺起眉頭,向囚人投射著不悅的目光;然而他幾乎就像他年輕的主人一樣目中無人,只是自顧自地激動的說著:「里戈親口在我面前說的!就是他夥同布克商團謀害了路索利德大人──」
囚人沒能將話說完,黛露娜.路索利德便揮手制止了他。出於囚人的服從性,儘管再怎麼激動,囚人終究還是將其壓抑了下來,好服從於黛露娜的命令,但看著他那副挫敗的模樣,卻讓托倫的心情舒坦了不少。
「路索利德當然不會去相信一個布克。」黛露娜將腦袋微微一側,說:「但我很好奇一個布克為什麼要佯裝成記者這個和他年齡氣質一點也不相符的身分,真要說起來,他還比較像你。」
囚人的目光順著黛露娜.路索利德看向了自己,才重新聚焦於托倫的身上;後者的目光雖然冷漠,但仍帶有著一點讓人有親近慾望的好奇,但前者有著的,就只是單純冰冷尖銳的敵意。
他能算是一個布克嗎?托倫不知道,他加入布克商團還不足半個月的時間,事實上,他連對於自己要說些什麼也不是很有把握。
布克先生交代他的是:找到機會,盡量與黛露娜.路索利德接觸,但可從沒提到要由他來和這個未來的路索利德──盜賊城之主談判。
他本來應該負責的是躲在泰倫的面具下,旁敲側擊,讓布克先生和歐克利先生這種人來做決策,這本該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才對。先不說他根本沒想過談判這回事,他又該怎麼以一個布克的身分來說服路索利德答應合作?尤其是滿城都對布克殺死了路索利德這件事情言之鑿鑿的現在?事實上,他也沒什麼把握能咬定真的不是布克商團下的手,因為縱使布克再怎麼解釋,永遠都有更合理的解釋讓布克商團來揹這個鍋。
完蛋了。這是在托倫想通這一切後,唯一盤據在他腦中的想法。
「你們誤會了。」托倫慌張地說:「布克商團並不是對萊特.路索利德下手的──」
「你的手。」
「──的人。呃,妳說什麼?」
「看,你自己也沒注意到,不是嗎?」
黛露娜.路索利德一面說著,一面讓隔著絲織手套的指頭從胸口裸露的肌膚上滑下,動作輕柔好似愛撫一般,這讓托倫忍不住脹紅了臉,淺淺別過了頭。
「人們在說起連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時,會像你一樣,撫摸身體,藉此消除焦慮感,就跟煩惱時抿嘴唇的動作是一樣的。」黛露娜說罷,輕咬著嘴唇。
托倫愣了一下,匆匆地將手捏成了拳頭。黛露娜輕笑說:「不過我相信你說的,你只是不相信而已,不代表『那個人』不是這樣說的。」
「那是──」
「布克是什麼時候來到盜賊城的?」黛露娜追問道,話語間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托倫忽然覺得自己很窩囊,尤其是在聽過布克先生的那番教訓之後。但作為走私人生活了十年,托倫有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比起那些更加遠大的事情,托倫更懂得如何在當下生存。
哼,不過就只是這樣的事情而已。
「我不知道,但他們是一個多禮拜前找上我的。」托倫唯唯諾諾地說:「我本來是個走私人,但我現在主要在報社工作──」
「所以你現在還是個走私人囉,是嗎?」
托倫想了一會,還是點了點頭,黛露娜陷入一陣思量──不得不說,她看起來真優雅。
「走私人──所以你是來向誰送貨的?」
「沒有人。」
「胡說。」黛露娜忽然斥喝道:「沒有接頭人的話,一個走私人出現在這裡做什麼?」
托倫忽然噤聲,恐懼的向上一看,又隨即匆匆低下了頭,但黛露娜卻已經補捉到了那個眼神。黛露娜.路索利德眉頭一蹙,緊追著逼問道:「是誰?」
「我、我實在沒有──」
「小姐。」
正當黛露娜嘗試追問下去時,囚人忽然湊了上來,按住了黛露娜因激動而微微弓起的肩膀,將她前趨的上半身壓回了椅背上,動作就像是在安放著布娃娃一樣地輕柔,卻又堅決地令人無法拒絕。
黛露娜看上去還想追問什麼,但囚人只是搖了搖頭,冷冷回頭朝托倫的方向一瞥,說:「他只是在胡言亂語,再這樣說下去是沒有用的,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托倫彷彿能感受到黛露娜灼熱的視線,過了一陣子,隨著那股壓迫感淡去,托倫這才猶疑地緩緩抬頭,迎上了黛露娜冷漠的視線。
「回去吧,迷路的小走私人。」黛露娜.路索利德冷淡地說著,一邊揮手示意囚人將房門打開。正當托倫張望了一會,下定決心起身離去時,黛露娜卻忽然開口說:「你也同時是個記者,是嗎?你是受邀過來採訪的吧?最近卡辛叔叔提到的那個人難道就是你?」
托倫停了下來,匆匆點了點頭。黛露娜斜倚在窗邊,用手背枕著側臉,端詳著托倫。
「那麼──小走私人,把這段話帶回去,以路索利德家主的名義。既然是個記者,你應該知道怎麼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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