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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啊──晃啊──
是母親的擁抱,還是被輕推的搖籃?托倫感覺到柔軟的東西包覆著他,就像小時候感覺到的一樣,他是不是幾乎要忘記這種感覺了?
托倫眨了眨眼,視線隨著燈籠而搖晃,但推動著燈籠的東西並不是風,托倫感覺得到,如果有風的話,燈裡的火燭應該要跟著搖曳才對。
這裡是船上──而且他剛好知道是那一艘船。不過他什麼要想這些?是因為他還活著嗎?
他還活著。
托倫倏地倒抽了口氣,但是這樣劇烈的呼吸卻同時拉扯著他的內臟,讓托倫吃痛地呻吟;托倫感覺到眼睛在刺激下泛出了一些溫熱的東西,延著眼眶的曲線而匯聚在眼角,凝聚成斗大的淚珠滑落,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哭。
哭?不,他只是──
「托倫?你醒了?」
「嗯──嗯,應該吧?」
雖然知道這裡是那,但直到聽見芮恩的聲音後,托倫才確信自己是在黑錨號上。不知怎地,托倫忽然鬆了口氣。芮恩在他斜上方的吊床上優雅地端坐著,微微燻黑的洋裝還穿在身上。
托倫打量著芮恩,皺眉道:「妳……怎麼了?」
「哇哈,托倫難得會主動關心人呢?該怎麼說呢?這就像是國王和王后重逢的那一天?只是你沒有那麼老,我也沒有紅色的頭髮,但反而是我的衣服被燻黑了。」
托倫撇過頭去,雖然這讓他胸口隱隱一痛,彷彿那沉重的一腳還烙在他的胸口上。芮恩愣了愣,隨即一笑,說:「好嘛,別生氣,其實我很高興啊?真的,難得托倫會關心我呢。」
芮恩試著安撫托倫,但托倫的雙眼還是僵直地望著前方,緊咬嘴角,芮恩只好獨自微笑了一下,將在吊床邊上擺晃的雙腳重新交疊起來,抬頭讓視線從圓形的小窗望了出去。
「路索利德宅邸著火了,是很大、很大的火。」
「──伯父呢?」
「大家都很好,沒事,我也沒有受傷。」芮恩停頓了一會,才說:「但……聽說還是有人死掉了。」
「嗯……」托倫隨意應了一聲。
「你好像不是很意外?啊,也是嘛?畢竟托倫的工作……」
芮恩說到了一半隨即將話止住,她似乎是把托倫臉上的凝重錯認為自己的玩笑引起的反感。芮恩難掩歉疚地注視著沉默的托倫,她捉著領口,用拇指摩娑著發出了沙沙聲。
「我不會再多說了。」芮恩低頭說道:「雖然我那時口氣不好──哎呀!托倫你也有錯啦!但我真的很為你高興,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自己脫離那樣的環境;一個報社的員工──嗯,雖然我更希望你來船上,但這至少是一個好的開始。」
托倫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芮恩偷偷瞅了一眼,又回過頭去望著窗外。
「這樣想想,就彼此的第一次而言,我的宴會經驗反而有點悽慘呢?基本上什麼都還沒體驗到……」芮恩望著被燒焦的洋裝,惋惜地捏起了裙擺一搓,被燒焦的布料頓時崩裂了一塊。芮恩有些悽慘的說著:「你說的或許沒錯,我是個連舞廳也進不去的癟腳仕女,不過我有看見黛露娜.路索利德哦!她真的好漂亮,像是娃娃一樣,卻又十分堅強。在大火中,黛露娜小姐的聲音彷彿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可以無條件地去倚靠,去相信──好羨慕呢,我覺得女孩子就是要這樣,要是我也可以被什麼人倚靠的話……」
托倫依舊望著船艙的牆壁,但不是因為要賭氣。事實上,托倫的腦袋塞不下任何的東西,只有追逐、追逐,不斷地追逐──
「托倫?」芮恩察覺了一些不對勁。她從床上跳下,湊近了托倫,問道:「你還好嗎?」
托倫沒有回應。
「是不是……我太吵了?還是說,因為提到了路索利德的事情──」
托倫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躺著,把視線轉向了下方。
芮恩不再說話,只是坐在床邊陪伴著,隨船隻的搖晃而擺晃著身子,彷彿成為了波濤的一部分。托倫靜靜躺在吊床上,感受著自己身上吃痛的每一處;每一次發疼,都在喚回當時的記憶,讓他的心臟怦然劇跳。
路索利德死了,盜賊城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看過烏鴉朝著屍體一擁而上的模樣,只不過現在死掉的不是別人,正是那頭貪婪的黑色烏鴉。
也許他應該離開,也許他也應該勸芮恩離開,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托倫……」
「什麼事?」
「我以前很害怕海浪。」
托倫轉過頭去,他不明白芮恩為什麼說起這件事情,但他並不討厭芮恩提起自己的事情。托倫靜靜聽著,等待芮恩開口。
「大海並不是船員的夥伴,而是敵人──儘管作為敵人來說,大海平時實在太過慈藹,但它在翻臉的時候,卻也是毫不留情。」芮恩淺淺一笑,接著說:「我常常在想,如果黑錨號沉沒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沉入了水中,喉嚨灌滿了海水,連呼嚎也辦不到的樣子,像沉在西南深洋裡的船隻,簍空的眼眶被海水掏空,裡頭長滿了苔蘚,逐被人漸漸遺忘──那不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
「妳不是會游泳嗎?」托倫忽然說。
「一個人很會跑,不代表他能跑過一整座山脈吧?」芮恩正色道:「所以我很喜歡盜賊城的黑色海岸──倒不是說我喜歡黑金臭呼呼的味道,只是,若看見了黑海,我至少能夠確定我游得到岸上,但離黑海岸越遠──離盜賊灣越遠,我開始想的就不再會是我能怎麼樣得救?而是我會怎麼樣死去。有時候,為了不讓這種想法浮上心頭,我甚至會不想上甲板,因為看到海浪就會讓我想起那些事情,我只把自己關在船艙底不出來。」
「這是妳以前有時候會忽然變白的原因嗎?」
「嘿嘿,又被你知道一個秘密了。」
芮恩笑了笑,白色的齒列與上提的酒窩譜出了一張純真的笑容,那是少數托倫從孩提時期就一直不變的東西──盜賊城的殘酷,以及芮恩開朗的笑。
「但是,在海上抱怨是沒有用的,害怕也是一樣,因為大海不會變,所以只好改變自己;後來我試著強迫自己去看海浪,但那也沒什麼用,我還是一樣在發抖,所以我告訴了爸爸,你猜?爸爸他怎麼做?」
托倫立刻搖搖頭,甚至沒怎麼去想,但這只是因為托倫並沒有去猜罷了,不過芮恩並沒有此而感到失望,而是露出了懷念的微笑。
「爸爸他抱著我看海。」
托倫皺起眉頭,但他並沒有嘲笑芮恩的念頭,只是靜靜地聽著芮恩說。
「之後我就不再怕海了──或至少沒有那麼害怕。」芮恩停頓了一會,試著在昏暗的燈光中湊近托倫,「我不知道托倫你在害怕什麼,但是你可以找個人說說──不一定是我,但找個人和你一起分享,也許可怕的東西就不會那麼可怕了。」
托倫閉上了眼睛,搖搖頭。路索利德悽慘的死相頓時在他眼中浮現。
「事情沒那麼簡單。」
「當然,我知道托倫的世界很複雜──」
「對。」托倫提高了聲音說:「很複雜,所以說出來也沒用。」
托倫望著芮恩的眼睛,兩對黑眸四目交接。芮恩溫柔地望入了托倫的眼中,那個注視之中彷彿包含了無限的理解──可是那充其量也不過就只是同理心而已,如果僅僅只是一人的包容與理解,有那麼一點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可能,那托倫至少會嘗試去接受。
可惡。
托倫別開了視線,從床上直坐了起來。他輕扶著額頭,懊惱地低吟著:「也許我一開始根本就不應該來這裡……」
芮恩試著想說些什麼,但提到了嘴邊的話,卻在猶豫之間硬生生地嚥了回去。錯過了回話的時機,芮恩只能微笑。
「告訴伯父,趁晚上快點揚帆啟程,」托倫深吸了口氣,從床上站起,拿起了他的肩包和斗篷,以及他的麵包帽,但卻只是拿在手上,並沒有戴上,「過一段時間再回來──至少要過了秋天。」
芮恩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她怔怔望著托倫。
「那你呢?」
「我──可能也會離開一陣子。」托倫說罷,便向艙門走去。
「那至少讓我送你一程?」芮恩追到了門前,說:「如果要離開的話,還是搭船一起──」
「不了。」托倫回頭,打斷了芮恩的話,「妳的船帶不了我去到任何地方。」
-.-.-
托倫下了船,脫下他破爛的外衣,連著斗篷和麵包帽一起塞進了肩包裡,扔入海中,看著它沉沉沒入泥黑的波濤之中。
他不確定那些風之子是不是追到了這裡來,假如有,又為什麼只是在暗處看著而已?托倫發疼的腦袋不允許他同時思考兩件以上的事情,算上他為什麼要糾結於自己已經在做的事情,總共是三件事。
托倫感覺自己的腦袋劇烈地脹痛,但他不願再逗留,只好拖著步伐緩慢行走著,離開了停泊著黑錨號的港口。
夜晚的下城區本應擁有的瘋狂,或許是受到路索利德之死的影響,成天搏命生存的下城區居民們也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機,不約而同地噤聲;他們開始像上城區的人們那樣思考,他們安靜、沉默,就只是靜靜地觀察,而不是用肉體去試探,不像是動物那樣,一被觸碰便激起反抗,在面對真正的威脅時,他們往往會把狂躁的情緒通通壓抑下來,只剩下擔心與害怕,這兩個真正能幫助他們生存的東西。
托倫走過了一個街口,他能感覺到有十幾對眼睛在同時注視著他。他不知道那一對是屬於風之子的,也無力去回應,就只是不停地走著,直到人煙逐漸淡去,只剩荒涼的海風吹撫而過。
托倫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行走,思緒彷若隨著不存在的北風而遠行。他停下腳步,忽然覺得街道正在遠離他──不對,是他從很遠的地方望著自己的所在。
托倫抬頭,仰望被違建屋簷遮蔽了大半的泥黑天空。
他真的要離開了。
托倫忽然感到一陣疏離感,就像身體不是他的,他只能呆站在街頭,望著盜賊城破敗的一切。他為什麼會感到不捨?
托倫轉進了小巷,推開了橫擋的枕木,喀喀,插入鑰匙反轉,推門而入。
夜晚在舊倉庫中淤積成了更深邃的黑暗,彷彿有著某種濃稠的觸感,拖曳著托倫的腳,讓他走得比以往都要緩慢。
托倫撞倒了一些東西,但還是繼續摸索著向前,直到他的手摸到了另一個鑰匙孔,將鑰匙一節節艱難地推入,觸碰到底部後才長吁了口氣。
托倫推開門,瑪那吊燈的光線依舊明亮,但這次托倫連閉上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任憑光線刺痛了眼睛,緩慢走到了床邊。
堅硬的木板床濕冷得像是浸泡過海水。才半天沒有打理,濕氣就已經入侵得如此透徹……
托倫望向了他收藏在架上的那些書籍。如果他離開了,這些東西要不了多久就會腐爛;他不可能帶走所有的書,但他卻很希望自己可以,可是無論是他的背包還是他的腦袋,那一樣都裝不下這麼多的東西。
要是不離開,不就不用煩惱了嗎?
凝滯的空氣隨著托倫的吐息而緩緩流動。托倫搖了搖頭,嘲弄自己閃過腦中的荒謬想法。他一定是太累了。
托倫蹭著被子,那怕這已壓得他身上發硬的瘀青像是要擠進肉裡,他也還能夠忍耐,為了離開盜賊城,他已經忍耐了十年──將近十年。
托倫彷彿能從被子裡嗅到血的味道。自從他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為止,每一天卑微的生活都歷歷在目。八十個金幣──多麼卑微的數字,他在路索利德家看見的隨便一個裝飾品都不只這個價錢,但這卻是他唯一的機會,也是唯一的生路。為了學習魔法,為了追尋他的──
「真多書啊。」
托倫倏然驚醒,憑著印象抓起床邊的小刀猛然起身,對準了聲音的方向。
那是一身枯白的少女,她的膚色、眼型都是標準的南方人,但她的頭髮和眉毛卻都是突兀的白色。托倫見過一些因為信仰恐懼的羊神而把頭髮染白的有錢人家,也見過一些真正罹了白化症的孩子,但少女身上帶著的白卻不屬於任何一者──不像緞布那樣亮麗,反而是讓人感覺到了一股帶著漫漫時間的距離感,像是泛黃的書。
少女逕自從托倫的書櫃上摘下了一本書,瞧了眼封面,隨手拍落灰塵順手翻閱了起來。她一邊好奇地翻弄著,一面喃喃說道:「以一個在盜賊城生活的人來說,你的癖好還真有點奇怪,不是嗎?但和他們說的不一樣,你絕對不是什麼魔法師。」
「妳是誰?」托倫沒有像那些混混一樣,還多費口舌要少女少說廢話,托倫認為他手上的刀子已經很明確地傳達了這個訊息,只不過少女並不把托倫的威脅當作一回事。
很危險。
少女自顧自地坐在托倫的書桌上,翻閱從托倫的書架上取下的書,雙腳優雅地交疊、闔上,看了一會後便把書隨意一擱,然後又挑下了一本鑲有金邊的棕色書皮的書,可是沒多久後又頓失了興趣。
托倫自認為不是那種會因為被無視而生氣的人,但他現在確實有點火大。就在托倫緊皺眉頭,準備開口的時候,少女卻忽然搶先說道:「多米娜.萊雅的魔法入門指南,我以前也是看著這本書學習的,它是一本好書;並不是因為它對學習多有幫助,而是它對魔法師這一類人的本質看得通透澄澈。」
托倫提著匕首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妳──是魔法師?」
少女低頭繼續望著書,漫不經心地咬著的嘴唇,像是正在咀嚼著書中的文字。
「妳為什麼會知道我住這裡?」
少女沒有回答。托倫將匕首重新舉起,握得更緊了些。
「妳來這裡做什麼?」
少女停頓了一下,呼出了柔和的鼻息。她闔起了書,將它小心地塞回了書架上。
少女冷漠地望向了托倫,說:「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托倫低吟一聲,舉起匕首奮力刺去,但他前傾的身軀卻只是讓他失足的向前跌落。托倫重摔在地,匕首從手中落出,掉到了少女腳邊。少女歪頭,從托倫的書桌上跳下,彎腰拾起了匕首,好奇地擺弄了一番。
托倫試圖保持清醒,然而,在少女的輕撫下,所有疲倦轉化為倦意襲擁而上,托倫眼前無力地一黑,便倒頭沉沉睡去。
-.-.-
「你說你夢到一個女孩子?我看你是做春夢了吧?」
「閉嘴,信不信我把你扔進盜賊灣裡?」
少年聳了聳肩,滑稽地晃了晃手;生活在盜賊城,有那個人不懂得游泳了?但就在托倫威脅著要切斷他的腳筋再扔他下去之後,少年才稍稍噤聲,嘀咕了一番後便離去。
托倫總覺得今天的他特別暴躁──至少比以往都要少了耐性,平時總是試著不要讓自己太過起眼的托倫,今天無論走到船塢的那裡,都有著不只一對的目光注視著。
那個平時沉默的小書蟲、老好人托倫,今天居然開始發起了脾氣?一些在小走私人間以頭領自居的少年們,曾經打著再教育的旗號,試著要來找托倫的麻煩,但就在托倫猝不及防地撂倒其中一人,痛扁了他的正臉直到失去意識之後,船塢才終於安靜了下來,變成了現在這番只有沉默注視的詭譎氣氛。
該死,他真的好痛,全身上下都好痛,拳頭也好痛,明明是他在揍人,卻是他在發疼?去他的。
托倫走下了船塢,往克雷頓先生改裝成辦公室的倉庫走去。托倫用腳推開半掩的生鏽鐵門,鐵門夾斷了轉軸鏽蝕剝落的殘片,發出了尖銳的聲響。
「搞什麼!是那個不知好歹的──托倫?怎麼了?」
托倫隨手帶上鐵門,讓鐵門又發出了一聲尖響。克雷頓先生眉頭一皺,但也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托倫無精打采地拖著步伐,在他面前拉開了椅子坐下。
「托倫?」
克雷頓先生放緩了聲音,視線難掩慌張地左右游移,但托倫卻沒注意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怎、怎麼?難得你會來找我──」
「你是不是睡在船塢了?滿身海的臭味。」托倫不耐煩地嘆了口氣,隨即搖了搖頭,說:「沒事,那個藥膏,還有嗎?」
克雷頓先生雖然對托倫有所不滿,但也沒再多說一句話,只是打開了抽屜,摸出一個小木頭罐子後向拋了過去。
「謝了。」托倫說。克雷頓先生一直向內縮著的胸膛,這才稍稍挺了起來。
「我說啊,托倫?你偶爾鬧鬧我沒什麼意見,但今天鬧得這麼大,連我都不好意思不處理了,你幹嘛偏偏找人打架呢?」
托倫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沾著藥膏的手指擦捺在指節的傷口上發出一陣針扎般的痛處。托倫皺眉,在傷口上施了點力,讓疼痛更加劇烈,直到頸邊都泛出了冷汗。
「托倫?喂,托倫?」
「幹嘛?」
托倫不悅地回應道,但他隨即看見手指縫上到處都塞滿了紅色的血塊。托倫忽然驚醒,停了下來,不再去戳手上的傷口,只是沾了點藥膏,胡亂地在剩下的傷口上塗抹了一陣,再要了條繃帶紮起。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托倫?」克雷頓先生將抽屜拉開,把藥膏收了回去,動作謹慎一點聲音也沒發出,「雖然你是我最好的走私人,也是我的姪子,但你這樣心不在焉,又脾氣暴躁的──我不知道你這樣的心理狀態還能不能應付得來走私人的工作?」
「我很好,沒問題。」托倫說,一面用繃帶纏緊了拳頭。
克雷頓先生瞅了一眼,隨即一嘆,說道:「唉,你說好就好吧。」
克雷頓先生不再與托倫爭執,只是陷入了一陣沉思,時不時地讓目光飄向對桌的托倫。托倫在包紮完雙手後,便重新回到船塢上去,在眾人害怕與好奇參半的目光中,等待著又一天躲躲藏藏的日子到來。
托倫從克雷頓先生那裡接下了包裹後,便離開了船塢。今天的是簡單的走私貨品運輸──一個走私人平凡的另一天。
托倫心不在焉地提著包裹行走,夾在腋下的包裹隱隱發出了一些東西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他不需要打開就能猜出來,裡頭大概是藥瓶之類的東西。藥物走私也是很普遍的一種工作,因為不同地方的法規會讓有些藥品變得難以取得,像是大多數的地方,使用血液製造的便宜魔法藥劑都是被禁止的──尤其是人血。
托倫碎了碎嘴,在包裹外層裹上一圈繩子,好讓那些煩人的藥瓶不要繼續滾動。他很驚訝這些藥瓶居然沒有在運送的時候碎光,這種不負責任的包裹方式總是讓他們這些走私人需要花上更多的心力,去幫那些粗心的雇主擦屁股善後,但他們又有什麼選擇呢?
拐了個彎,托倫轉進黑市,腥臭的氣味刺痛了他的鼻子。他下意識想將斗篷的前緣繫緊,提上鼻樑,但這件新的斗篷卻因為差勁的縫紉技術,在領口的地方留下了粗硬的線頭,刮痛了托倫的鼻子。
托倫惱怒地一扯,然而他就算想,也不能扔掉這件斗篷,否則在下城區不穿斗篷行走,簡直就是赤身裸體地任人打量你身上有沒有什麼值得搶劫的東西。
煩死了,為什麼他連斗篷這種天天穿在身上的東西都能弄丟?
不知從那冒上的無名火,讓托倫渾身不舒服。他再也壓不下氣地出腳踹了一下牆垣,破爛的磚石頓時缺了一塊,但托倫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好過一些,只是覺得為了弄丟東西而生氣的自己很愚蠢罷了。
「等等。」
在送達包裹後,黑市的藥店主人忽然叫住了托倫,托倫雖然暗暗在心中將他咒罵了一遍,但還是乖乖轉過了頭去。
店主人拆開了包裹,拿出瓶子開始一個個檢查,攤在油燈搖曳的光線下。不久後,店主人發出了一聲悶哼。
「有必要這樣嗎?」托倫質問。
「瓶子破損了。」店主人說。他放下了一個瓶子,又拿了一個起來,托倫能夠看見瓶身上缺了一小個坑,「碰撞的痕跡太明顯,你們到底是怎麼運這些瓶子的?這些藥水可不能這樣劇烈地搖晃,會變質的啊!」
「我可不知道,大叔。」托倫不耐煩地說:「或許你該問問你們的供應商是不是把貨物綁在馬肚上從塞莫達斯運來的,我一路上可是好好地捧在懷裡。」
「那是你們的問題,」店主人搖了搖頭,「你們在收貨前應該就要檢查。」
「你現在是想要賴帳嗎?這瓶子又沒破?不過是缺了個該死的小角而已。」
「我不想跟你辯,也不想拿你們克雷頓走私團都積欠保護費的事情威脅,總之,這樣的貨物我無法接受。這份退回去,反正要是你們的雇主不願意給你們檢查貨物就要出貨,那他也應該先支付了你們足量的訂金才對,你們沒什麼損失吧?」
托倫碎嘴著咒罵,將包裹裡四散的瓶子收了回來,重新捆好後便離開了藥店。在臨走之前,他彷彿還能聽見背後傳來嘖嘖的議論聲,這讓托倫的頭皮發麻,幾乎就要轉頭破口大罵。
心煩氣躁的托倫換了另一條路走回船塢去,但一路上,他總感覺有種令人不悅的視線在注視著他,就像是和在他懷裡不停晃動吵鬧的瓶子唱著雙簧,一同嘲笑著自己。
托倫加快了步伐,從一開始的小碎步,到最後直接在大街上拔腿狂奔,但那股煩躁的感覺卻揮之不去。托倫粗喘著氣,扯開了包裹猛力一扔,把所有東西都扔進了船塢旁的排水溝中,這才走回了船塢,向看門的打手比了信號,回到了船塢裡頭。
「這麼快?」
克雷頓先生驚訝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中間的茶球泡著這次委託人用於賄賂的伊蘇利德茶葉。
托倫喘了口氣,粗厚的喘息讓托倫顯得很是狼狽。托倫來到了桌邊,但沒有坐下,而是抹去了汗水,向克雷頓先生伸手討錢。
「你……」
克雷頓先生本來已經準備伸向抽屜的手,在一陣猶豫後,轉而從懷裡掏出幾枚生鏽的銅幣,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
托倫忍著腦袋的痛楚,也沒想要檢查銅幣的真偽,只是把硬幣胡亂地掃入自己的懷裡,克雷頓先生忽然鬆了口氣。
「喂,托倫?」克雷頓先生小心地問道:「你小子,該不會一路上都是用跑的回來的吧?」
「是,怎樣?」
「你……搞什麼啊?要這樣張揚的跑來跑去,就不要回來船塢這裡!要是被那些多事的傢伙找到這裡來,我們全都會遭殃,你知不知道啊?」
托倫壓抑住怒氣,狠狠一瞪。
「──知道。」
「這次就算了。」克雷頓先生的怨氣忽然一頹。他倒回了椅子中,說:「下次別再犯了,知道嗎?托倫?就算你是我的姪子,我也不能總是包容你。違反規範的罰金就從下次的報酬扣,托倫?喂,知道嗎?」
「煩死了,我說知道,你是那個字聽不懂了?」
托倫朝桌上拋出了一枚才剛收入懷裡的銅幣,在硬幣狠狠砸上牆壁,寰轉落地的同時轉身離開了倉庫。托倫沿著鐵梯拾階而上,刻意加重的踩踏聲讓克雷頓先生忍不住在後頭發出了一陣斥罵,托倫咒罵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在一頭熱地跑離船塢後,托倫也不知道要往那走去才好,只好在下城區荒廢的街道上胡亂行走著,街道的磚石早就碎裂成不規則狀,縫隙塞滿了汙泥,有時候噁心的黑泥還會被托倫的靴子踩得擠出,讓托倫一陣反胃。
今天不管幹什麼都不順心,甚至打壞了他一直以來低調的行事風格;可以預見的是,之後絕對少不了會有些閒得發慌的小走私人聚眾來找他的麻煩,明天他扔掉了包裹的事情也會被克雷頓先生知道──只要盤點一下就會發現了,到時候大概免不了會給他念上一頓吧?
煩死了。
在漫無目的的遊蕩中,托倫回到了他在倉庫的窩。他嘆了口氣,沒怎麼多想就推開了擋路的枕木走入;開門,再開門,讓瑪那燈沒有溫度的光亮沐浴著自己。
環視著蒼涼的房間,托倫忍不住為自己蝸居在此的悲慘冷笑一聲。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要多久才能離開盜賊城?到遙遠的北方去學習魔法?他還要多久才能再攢到一百個──不,八十個金幣,只要八十個金幣……
八十個?為什麼是八十個?
托倫望向了書架,搖了搖頭,甩開了那些令人不快的念頭。
儘管生活糟得透底,但至少有一樣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托倫將手伸向了書架,取下了一本鑲有金邊的棕色書皮的書。他很久沒有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了,一來是最近到處都很不安寧,他們的工作量也增加了很多,二來是這本書只是最初階的魔法入門書而已,他已經跳過這一階段很久了。
托倫仔細地輕撫著書皮上剝落的燙金文字。這是芮恩帶給他的第一本魔法書,也是他得到的第一本書,如果他從前能夠從這裡找到希望,那麼現在也──
托倫忽然愣了一下。他將書本來回翻轉,最後才轉向了書頂的部分。
那裡本來應該要堆積著厚重的淺色灰塵,但是卻向是被人用手指抹過了一樣,留下了一抹紙頁泛黃的痕跡。托倫皺起眉頭,細看著這一個抹劃而過的指印,試著讓手指對上,但痕跡很凌亂,就算對得上也沒什麼意義。
托倫望著沾上了灰的手指,聳了聳肩,翻開了第一頁。
-.-.-
要在一天以內讀完整本魔法書,以托倫這樣的魔法新手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十年了,他還是覺得自己一無所知。
但這並不會讓托倫感到挫敗。托倫微笑,將書放回了架上,長吁了口氣,嘆出一身疲憊。
他反而很滿足。
知識就是這樣迷人的東西──準確一點,對托倫來說,迷人的東西是魔法。在發現自己不懂的同時,也代表自己還能明白得更多,這樣激勵人心的可能性總是能讓他忘卻很多煩惱,也讓他省下很多錢在處理煩惱上頭,而不是和其他同齡人一樣,已經開始嘗試菸、酒,或是沉淪於一些更野蠻的嗜好來滿足自己。至少,他還是人。
托倫收拾了一下,回頭就往身後的床上倒頭一躺。
今天的行為實在太脫序了,這對他的走私人生涯不會有太好的影響──他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他還需要走私人這個身份,至少短期內需要。
不要去想怎麼彌補。托倫把被單提上了肩頭,直到耳邊,讓他能夠把整顆腦袋縮進被單裡。
只要讓自己在明天恢復成平常的那個托倫就行了,今天的事情遲早會被淡忘;他很了解那些人,只要閉上眼睛,忍個一兩天,那些人就會找到更適合的玩具,反正也只要忍受些無關緊要的調侃而已,那些人不敢真的對自己動手,但若真有需要,托倫也會反擊的。
睡吧。
托倫閉上眼睛。他期待的是一片黑暗,伴隨著被單被自己的呼吸而鼓動的沙沙聲,但他看見的卻是一個白髮的女孩子。
她將手伸向了他,托倫想逃,但他甚至連呼吸都辦不到,只能閉上眼睛。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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