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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場惡夢,卻比現實還清晰。在連續兩天不同的夢境中夢見相同的人的機率有多高?托倫為了學習魔法,自修過簡單的統計學,但這可沒有包括占卜或解夢的部分。
托倫揉了揉眼睛,惡夢讓他的身體沒辦法得到良好的休息,但如果經歷了昨天那樣的事情後,今天忽然怠工,那也只是讓自己顯得更加奇怪而已。
不可能總是事事順心的,不是嗎?
托倫用力伸展了一下腰脊,從儲水的瓶中倒了一杯水出來,扔了把鹽進去,又從另一個罐子中取出了一節泡爛的樹枝,取下一截,把一頭用手給擰了開來,散成細絲狀,沾了點鹽巴搓洗著牙齦。
今天似乎是某個草藥盤商的進貨日……托倫一面撮弄著黏膩的牙齦,一面回想著。對了,是那個布克商團,路索利德的敵人。
看來即使路索利德死了,世界依舊運轉得很好。今天會是十分忙碌的一天,但這也正好,只要大家都足夠忙碌,就沒有人能追究昨天的事情了。
托倫漱了漱口,把嘴裡的鹽粒洗去。他會需要久違地去一趟上城區──他上次用的偽裝是那一個?媽媽生病的泰倫?還是在柴店打工的托爾?是不是該去一趟東南大洋報社,拜訪一下杜蘭那個總是讓他有點不太舒服的大叔?
就選泰倫吧。托倫提水潑了一下臉,讓自己清醒一些。他也有一陣子沒過去,是該露一下面了,否則會顯得很奇怪。
怪了?
托倫不禁一愣,仔細在空缺的衣架上尋找本來應該存在的某樣東西。
在放著泰倫衣物的櫃子裡少了幾件東西,或許該說是全部──作為派報員泰倫身分的那套衣服。
事實上,要成為一位派報員並沒什麼門檻,只要家世清白,穿著體面,懂得基本的認字書寫,說話得體──不過這些剛好這就是下城區的貧民們最缺乏的東西,會訂下這些規矩,也正是如此才能起到過濾的效用,可是托倫剛好是其中之一的異類。
但托倫終歸還是下城區的居民,要弄到一件像是上城區普通居民的乾淨衣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要花錢以外,店家也不接他們這種人的生意,要想弄到品質好的黑貨,搞不好還得用上金幣才能解決。
托倫很快地想了一遍,還是決定先打開了另一個櫃子,確認了「托爾」的東西都在之後,才披上了斗篷,轉身出門。
托倫今天起得比以往都早,他希望能避開其他小走私人;托倫可以忍受流言,但不代表他喜歡聽見那些話語,不過托倫也不奢望自己有辦法整天避著他們,但早起或許能給他幾個小時的安寧,這樣就值得了。
而且,他還得去和克雷頓先生道歉。
「──托倫?」
克雷頓先生皺起眉頭,睡眼惺忪地朝托倫望去,彷若一夜未眠。托倫低著頭,淺淺一瞥便縮回了目光。
托倫帶上門,拖著腳跟走到了克雷頓先生的辦公桌前。克雷頓先生隱隱蠕動的嘴唇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出於一些別的顧慮,他還是暫時閉上了嘴,靜靜看著托倫,等待他開口。
「抱歉,叔叔。」托倫說,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歉疚,但又像平常那樣隱含著倔強,「我知道我昨天鬧得有點──不愉快。」
「你也知道啊?」
「是我不好。」托倫連忙說:「但那些人也不應該挑釁我。」
「托倫啊托倫──」克雷頓先生嘆了口氣,靠著椅背,斜斜地向後一倚,「你做走私人都這麼久了,怎麼還會在這種小事上控制不住自己呢?」
「那是──」
「托倫。」克雷頓先生搖了搖頭,讓托倫就此打住想要繼續說下去的念頭,「不是我要念你,但這下你也該知道衝動行事的後果了吧?永遠只有後悔而已。」
托倫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有學到教訓就好。」克雷頓先生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你是我的姪子,作為叔叔,我不會真的苛責你,但──你知道的,昨天那些事情,作為一個走私團團長可不能無視。」
托倫點了點頭,咕噥著道了聲謝後,便回頭走了出去。
這樣就好了──偶爾讓克雷頓先生扮演一下和藹的長輩,至少要讓克雷頓先生感覺到自己還是需要他的;雖然這會讓需要低聲下氣一陣子,但只要在適合的時候,從小動作慢慢修正他們的關係就行了,這是縱慾過後需要償付的代價。
托倫啐了口口水,看著白色的唾沫沿著水溝流入黑色的海灣中。
太陽漸漸升起,隨即在黑雲間隱沒。托倫找了塊不起眼的角落躲了起來,對於那些發現了他的小走私人們,托倫則是無一例外地回予了他們冷漠的注視,用眼神驅趕他們,碰上稍微年長一些的,托倫就漫不經心地迴避。
這次布克商團派來的委託人和以往不同,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傢伙,是長得十分高大的北方人,但他看起來遠遠不止是高大而已;上臂的筋肉像是糾結的粗藤,但又如玄武岩柱一般地黝黑硬實,粗壯的雙腿分站而立,像是兩根巨大的城柱,發達的胸肌將上衣撐鼓了起來,剛毅的下顎好像隨時都能夠張嘴咬碎一把劍。
他像是活脫脫地從北方故事中走出來的高大戰士,所以男人在自稱為布克商團裡的「秘書」時,托倫罕有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托倫,過來。」
一如往常,這種特別的差事都是由托倫搞定,所以他沒有像其他小走私人一樣領了包裹就走人,而是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托倫回應了克雷頓先生的呼喚,走上前去,但以往總是與克雷頓先生十分疏離的托倫,這次卻不自覺地往克雷頓先生那邊靠了靠。托倫自己也有點意外他會有對克雷頓先生感到親近的時候……
他真的好高。
「托倫,這位是歐克利先生,歐克利先生,這位是我的姪子,托倫,同時也是我們最好的走私人。」
克雷頓先生簡單介紹了兩人。托倫怯怯地上前,掂量了一下距離,向歐克利先生伸出了手。
「我是托倫。」
「托倫,歐克利。」那個大塊頭乾脆蹲了下來,握住了托倫的手結實地甩了甩,向托倫介紹了自己。
「閒話家常就到這裡,歐克利先生,先跟托倫聊一下我們在信上說到的事。」
歐克利點了點頭,又重新站了起來,托倫感覺好像有一陣猛烈的風隨著歐克利的身軀拔地而起,讓托倫被沖得有些恍然。
歐克利拍了拍膝蓋上的黑汙,低頭打量托倫。
「我們在這個城市並不是很受歡迎──主要是萊特.路索利德,我們是他的敵人,不知道你對這些事情有沒有了解?」
托倫點了點頭。沒有人不知道路索利德和和布克商團是敵人,但歐克利帶來的壓迫感,讓托倫沒有心情像是平時那樣,因認為對方瞧不起自己而感到不悅,只是拼命地點了點頭,他心中有一小塊部分,甚至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感謝這個大塊頭讓自己在今天得到了一件寶貴的新知識──儘管這如此地荒謬。
望著點頭如搗蒜的托倫,歐克利微笑,說:「既然這樣,那就好說了。相信你也知道,在前天的那件事後,我們布克商團在這座城市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前天的什麼事情?」
歐克利一愣,和克雷頓先生交換了一個眼神。
「克雷頓先生,你──確定他不是──」
托倫這才發現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匆忙說道:「對、對不起!我分心了!嗯,我知道路索利德家的事情,我只是──意外地對這件事?不上心。你們是需要懂得暗語的人,對吧?」
「是的。」歐克利打量了托倫一會後,才說:「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可以被信任的人。」
「托倫。」克雷頓先生忽然低喝了一聲,皺起眉頭說道:「你跟我過來一下。」
托倫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著頭走到了角落,克雷頓先生好似在向歐克利先生表達歉意般諂媚地一笑,眼色隨即一沉,便轉身在托倫的背後跟了過去。
「你在想什麼啊?托倫?在這種時候鬧脾氣?」
「我沒有鬧脾氣,我只是──」托倫氣憤地說著,但他沒把話說完便停了下來。
不用克雷頓先生特地教訓他,托倫自己就夠懊惱了,他怎麼會忘記這件鬧得滿城風雨的事情?還愚蠢到脫口而出?
然而托倫沒有放任自己和昨天一樣,將想要大喊的衝動恣意宣洩,只是壓低了聲音,同時把自己的情緒壓抑得像是隻渺小的螞蟻,好輕鬆地將它輾死。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叔叔。」托倫低聲說。
「有時候我真的很難分辨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托倫,你到底準備好了沒有?如果不行的話──」
「可以!」托倫用力抬頭看著克雷頓先生,「我沒問題,讓我去吧,不然你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叔叔。」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不然我直接找其他人不就得了?」
「我可以的。」托倫向克雷頓先生身後望了一眼,說:「讓我來吧。」
托倫不單是在對克雷頓先生說話,也是在對歐克利說話。站在遠處的歐克利發覺了托倫的視線,微微向他頷首示意,但眼神中難免透露著一點懷疑。托倫回過頭來,低聲說:「讓我去,不然你想怎樣?讓其他蠢蛋執手,白白丟掉這份委託嗎?叔叔?你覺得其他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克雷頓先生猶豫了一會,才長嘆了口氣。
「唉……好吧,只要你確定的話。」
克雷頓先生回過頭去走向了歐克利。托倫笑了一下,但他沒讓那股笑容停留在臉上太久,便緊跟著跑了回去。
「抱歉,我們家的小鬼問題有點多,青春期的小鬼嘛,哈!」
歐克利淺淺點頭,目光在兩人身上游移了一陣,看得托倫不免一陣緊張。
「我想應該不用再問你們一遍了。但我也是有所顧慮的人,如果不是我的前任對你們提供的服務讚譽有加,我想我應該會開始懷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走私商團實際上是不是在靠著經營著詐騙生意過活?」
「哈啊?怎麼可能?敢在盜賊城做那種生意的人都被扔進黑水灣裡頭啦!這個城市什麼都是假的,但交易?絕對真誠!」
「等一下,歐克利先生。」托倫忽然開口,這讓他遭到了克雷頓先生的一陣白眼,但托倫並不以為意,只是緊追著問道:「你說前任?那之前的那個人──」
「昨天死了。」歐克利冷靜地說著:「屍體上被倒吊在大街上,胸前的口袋裝著一個沾滿了鮮血的黑烏鴉印記。也許是路索利德家的人指使的,不過我們也不曉得是誰就是了。」
「黛露娜.路索利德?」
「我想應該不是。」歐克利向托倫瞥了一眼,「她才和你差不多年紀而已。」
托倫忍不住一笑,說:「這裡是盜賊城,先生。」
「但她是路索利德之女,她的冷酷與恐怖應該存在於別的地方,而不是以這樣魯莽的形式表現出來。」歐克利搖了搖頭,說:「不管怎樣,這種風格是很像路索利德沒錯,但路索利德已經死了,而且他也不會就這樣留下一個黑烏鴉的徽印,這不像他。」
「所以──」
「有人壞了規矩──或是試圖想要重建規矩。」
「就像路索利德對庫爾克做的事情一樣?」托倫說。
歐克利點了點頭,望向了托倫身後的海洋,過了一會才讓目光回到托倫的身上。他說:「我要你幫忙作為中間人傳話,相信你已經很得心應手了,運送貨物和運送消息沒有什麼不同,不過不同的點在於,你可以把消息藏在這裡,但貨物不行。」歐克利指了指腦袋。
「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托倫問。
歐克利微笑,從懷裡掏出了一封壓著蠟印的信封,交給了托倫,仔細摺疊的油紙有著尖銳的稜角,刺痛了托倫的掌心。托倫拿著信封左右端詳了一陣,在信封的一角發現了一枚隱約抹平的黑烏鴉印記。
托倫抬頭望了歐克利一眼,哼了一聲,聳了聳肩。
-.-.-
「托倫?」
在腥臭的海風中,托倫轉身,不怎麼費力就找到了正吊掛在繩網上向他打招呼的芮恩。芮恩向船裡的人高喊了一些什麼,便俐落地翻身而下,沒花多少時間就從三層樓高的船桅上溜了下來,來到了托倫的面前,搓了搓被帶鹽的海風吹得有些紅腫的鼻頭,衝著托倫微笑。
「嘿!托倫!」芮恩笑著說:「關於前幾天的事情,我想了很多──」
「什麼事?」
芮恩一愣,問道:「你不記得了?」
托倫皺眉,搖了搖頭。
「最近要忙的事情有點多,我有了新工作。」
「這樣啊……」芮恩欲言又止了一陣,但不一會,那些遲疑就被芮恩一掃而空。芮恩尷尬地一笑,「不過,我還以為你會大發脾氣呢。」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還留在這裡啊?」
「妳好奇怪,芮恩。」托倫歪著腦袋,「我幹嘛生氣?我為什麼要妳走?」
「唔。」芮恩一怔,「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托倫搖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芮恩陷入沉默。她用打量的目光掃過托倫的全身上下,托倫皺起眉頭,他雖然不介意芮恩看著自己,但卻對視線背後的疑惑感到煩悶。托倫不耐煩地說:「芮恩,妳到底怎麼了?這樣扭扭捏捏的一點都不像妳。」
芮恩一怔,縮起肩膀,怯怯問道:「不然我應該要怎樣?」
「當然像是男人一樣,大喇喇的把事情給說出──嗚!喂!妳幹嘛動手?」
芮恩仗著身高往托倫的腦袋上敲了一拳就回頭跑開,遠遠朝著托倫吐舌頭,回頭便跳上了黑錨號去。托倫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腦袋,暗自咒罵了一聲。
「搞什麼啊……」
托倫一面碎念著,一面回頭走去。根據昨天他從歐克利先生那裡拿到的信,他本來應該是要往上下城區交界處的某一個草藥店調查一件事情,但不知怎地就散步到碼頭邊來了。
他總覺得──這種情景好像似曾相識?
一隻老鼠從托倫腳邊竄過,讓托倫大罵出聲。托倫踢了路邊的罐頭一腳,那隻老鼠也吱吱叫喊著跑走了,但這並沒有讓托倫感到暢快,只是讓另一股鬱悶罩籠在他的心頭上。
不只是芮恩,克雷頓先生也很奇怪,像是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托倫對後者比較煩惱,因為這總是牽涉到錢,而他一直都很需要錢。
托倫皺眉苦思。他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肯定有,每個在下城區活過來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直覺,雖然毫無來由,但那是生存的經驗,他沒有理由不去相信。
但那到底──他為什麼就是找不到?肯定有什麼東西可以把這一切連結起──不,至少,是給予一個開始。
托倫在小巷間行走著,步伐隨著飛躍的思緒而逐漸放緩。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出現的?那不尋常的訊號?是他反常的焦躁?克雷頓先生的支吾其詞?新來的布克商團秘書?芮恩奇怪的話語?還是──
那個夢。
托倫倏地抬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這樣做,但就是這樣做了,彷彿是身體在微乎其微的一瞬間,捕捉到了閃瞬而逝的念頭。
托倫的腦袋忽然轉向了幾乎是他視線死角的地方,是在下城區雜亂無章的房屋間所搭起的無數通道之一,和四處突起的違建密密麻麻地交錯,將狹窄的黑色天空織成了更加暗沉的黑色。
因為偷竊而被追逐的孩子拚命地奔上奔下,懷裡攢著一塊發霉的麵包;沒有牌照的地下商人正低頭與旅行者們交頭接耳,試圖兜售一些假貨,有時候則是因為銷售一些來路不明的贓貨而被毆打著;強壯的人正在欺凌瘦弱的人,前一秒還在交談的人們,下一秒卻可以向對方捅上一刀毫不遲疑,這是一幅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因為他自己就身處其中──然而有樣東西卻很陌生,一樣白色的東西,白淨如雪。
她眨了眨眼,托倫也同時眨了眨眼,她似乎能感覺到托倫遙遠的視線,然而,似乎就像是那抹純白一樣地謹慎,少女並未因此而行動起來,只是狐疑地歪著頭,隱約透露出了不可置信──直到托倫露出了同樣的表情。
白髮少女開始奔跑。
「等一下!」
托倫大喊著追了上去,然而少女一點回頭的意思也沒有,轉眼間就幾乎消失在托倫的眼中。
可惡!
托倫對這裡的地形瞭若指掌,但要在道路上下交錯,宛如蛛網般繁複,又如羊腸般曲折的下城區追上距離這麼遙遠的一個人?這可不是靠熟記地形就能辦得到的,更何況一個逃跑的人可不會傻傻地只沿著舖有磚石地的街道亂竄。
追?還是不追?
那一瞬間的徬徨,已經注定了托倫在這場追逐中的失敗。托倫才剛急提而起的步伐又驟然放緩。他望著少女消失的方向看去,仍感覺到得到那股目光緊攫著自己。托倫狠狠瞪了回去,直到那股異樣的注視感消失為止。
-.-.-
「你被人跟蹤了?」
在接近上城區的邊界上,有一棟不起眼的小屋子,就像所有下城區的房屋一樣,它破舊、缺乏修繕,但整理起來卻又讓人嫌浪費錢語精力,所以就只好這麼將就著使用。
一家草藥鋪就坐落在這樣的一棟房子裡,隨著陣陣灌入的海風,托倫正不悅地望著眼前高坐在長腳椅上的男人。
托倫白了一眼。儘管在新東家的面前毫不客氣,可不是待人處事的上策,但托倫認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是有必要展現一點個性來維護自己;偶爾放低姿態是很好的,但過於柔軟,只會被人認為是個沒有下限的人而被予取予求罷了,就像克雷頓先生那樣。
「先生。」托倫神色不悅地說:「在我懂怎麼拿叉子之前,就已經在走私東西了,你是從幾歲開始賣黑心藥品的?」
「二十歲,說話注意點,我幹這行的時間可比你久多了,小朋友,年紀都大到能當你祖父了。」一位過分矮小,蓄滿鬍鬚的男人,盛氣凌人地揮舞著手指說:「還有,我只是走私商品,賣的可都是良心貨。」
「我不相信,沒做虧心事的話,走正門不就好了?」
「哦!天啊,歐克利,瞧瞧這孩子說的?我們真的是在盜賊城嗎?」男人誇張地朝天空大喊了一聲,濃密的眉毛彎曲著挑起,好像跳脫了控制,活脫脫地向著托倫挑釁,「布克商團才不賣假藥草!我們可是有芮恩森林的魔女在背後撐腰!賣假藥反而還要多花錢,不划算!你看過邊境貿易處那些渾蛋的嘴臉嗎?傳說的龍之國度,哈,就連那些傢伙的龍屁股坐上了那種位置也是一副死樣子!一想到要交錢給這種不事生產的雜碎我就渾身不舒服!這種事我才不幹!。」
眼前的地精自顧自地大笑了起來。他的名字是布克,不過托倫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就是那個布克商團的布克,假如他用真名在盜賊城行走──而且還是剛死了路索利德的盜賊城,那這未免也太大膽了一點?但如果這是他的姓氏,那他不就叫做布克.布克了嗎?托倫只聽說過巨魔那種低智商的怪物會取這樣愚蠢的名字。
托倫搖了搖頭,丟出了信封,上頭的蠟印是重新被封黏起來的,作工精細,如果不經由真正的專家勘驗,大概也很難看出被開過封,畢竟托倫連蠟封的痕跡都完美的還原了,是他的得意之作。
布克端詳了一陣,點了點頭發出了讚賞的聲音。雖然地精們在傳言中吝嗇得一毛不拔,但他們卻也無庸置疑地有著精湛工匠的好眼光,所以並不是他們貪婪,而是總是得過且過的人類要達到他們願意掏錢的標準實在太過困難了。布克將信封放下,說:「如果不是你這小子手藝還算不錯,就是你很擅長跟蹤別人,不然我想不到別的可能了,你總不會是歪打正著找到這裡來的吧?」
「有差別嗎?」托倫聳聳肩,「反正不管那樣,對你們有用就好了吧?或許後者還好一點。」
布克笑了笑,說:「小子,不錯,我喜歡你,要不要來我手下工作?」
「不了。」托倫的嘴角微微提起,冷淡地一笑,「在盜賊城掛著布克商團的大旗在腦袋上?我又不是瘋了。」
「哈,還挺聰明的嘛?我越來越中意你了。」布克高高翹起了腳,爽朗地一笑。不過布克很快就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我們在這裡的處境可真夠為難的,大家都認為是我們幹掉路索利德那小子──我承認他掛了我是很高興啦,但我可不想背負我沒有做過的事情。」
「所以真的不是你們做的?」
「什麼?你也這樣認為啊?不是有一句話這樣子說的嗎:應對過分合理的事實保持質疑,應對過分荒謬的事實進行查證。你小子不覺得這罪名栽贓得也太恰到好處了點?」
托倫聳了聳肩,說:「有時候想幹嘛和合不合理沒有太大的關聯。」
「但不會是在這種事情上面。」布克說:「人比你想像中得謹慎多了,孩子,狡猾的人遠比魯莽行事的要容易存活下來,你也清楚,不是嗎?」
「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幹嘛不自己搞定這件事就好了?」
「聰明人才不自己幹活,他們知道怎麼找對的人來幹活,不然忙都忙死了,那有機會發揮腦袋的功用?」布克捻著頷下的鬍鬚,換了著姿勢,讓椅背斜靠著背部,「現在我已經找到對的人了,就差不知道他想不想成為我的工具?」
「先告訴我你們想做什麼。」托倫說。
「假如你不加入的話,不就不需要知道了?」布克雙手一攤。
「真狡猾。」托倫哼了一聲,讓思緒在腦袋中轉了一圈,「好吧──不過在那之前,我想知道薪水是多少。」
「每天一個銀幣,包含給你叔叔的抽成。」布克說道:「以一個走私人來說,你的價碼算很不錯了,我記得你們送一趟貨也才三個銅板,這可是三十三倍的加薪啊!」
「兩個。」托倫伸出了兩根手指,又縮回了一根,「或者該說,至少要保證我能收到一個銀幣。」
「也行。」布克意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了一枚銀幣,往托倫那拋去。
托倫接下了銀幣,放在手中端詳了一會,掂了掂重量,掏出一把小刀輕刮邊緣,讓一點銀屑剝落,確定不是包漆的假貨後,才收入懷裡。
「那麼我們就算是達成交易囉?很好。」
布克從椅子上跳下,揮了揮手,示意幾個假扮成客人的武裝商團打手將藥鋪的大門關上。
喀!黃銅門閂發出一聲清響,藥鋪的光線頓時暗了些許,然而風卻還是徐徐地灌入,惱人的風吹得托倫忍不住向上一望,那對在下城區鍛鍊出來的眼睛,立刻就捕捉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一根鑄鋼槍管,托倫認了出來,是盜賊城警備隊的款式。托倫赫然理解布克之所以選址於此的理由。他將目光從那手持火槍的射手身上挪開,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想法閃過了托倫的腦袋;要是他剛才說錯了某一句話,是不是槍口現在已徐徐地升起了煙硝?還是說槍聲其實才正準備要炸響?
「過來吧。」
布克揹起雙手,提著信封轉身而去。
什麼也沒有發生,布克只是逕自走向了一扇在木頭櫃台邊的門。歐克利站起,伸手越過了布克的頭頂替他將門推開,裡頭是一處被整理過的空間,看上去像是屬於原本的建物,只是破敗的地方大多都被補起了,擺放著幾張桌椅;從上頭堆放的東西來看,似乎分別屬於幾個不同的人,靠在牆邊的那張桌子旁還附有工具架,其餘的牆壁則是被幾個書櫃給佔滿了。
「以後你幹完走私人的工作,就馬上來我這裡。」布克向托倫拋出了又一個銀幣,但這次的比較輕。托倫接住後掂了掂,遠遠望著布克。
「每天嗎?」
「當然,不然付你日薪幹嘛?」布克白了一眼,說:「有可能會沒事,但也有可能會很忙碌,但至少在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得隨差隨到。你覺得麻煩是你的事,當然,你想住這裡也是可以,我們會整理出一片空間給你。」
托倫思考了一會才點了點頭,布克隨即揮手,招來了歐克利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後,歐克利走向了托倫,領著他來到另一扇從開始就緊閉著的門前。歐克利側身一推,門後的空間是用於堆放雜物的倉庫,但地上卻能看見一個帶著拉環的暗門,將其打開,一條通向地下的梯子由一條繩子牽引著,讓人能夠在上頭將其拉起。歐克利示意托倫探頭下去,托倫皺了一下眉,但還是彎下了腰去看了看。
下面是一片簡單的空間──簡單但整齊,就像他在倉庫的家一樣,平淡又沒什麼特色,不過多了幾扇門,要是有幾本書能看的話,托倫覺得自已很快就能適應這裡。
「滿意嗎?」布克問道,但顯然並不在意托倫的回答。
托倫起身,聳了聳肩。布克向歐克利點頭示意,歐克利便掏出了一柄鑰匙交給了托倫。
「那麼現在這就是你的新家了。」
「之一。」托倫說:「我也沒打算一直待在這裡。」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布克聳了聳肩,「但在出入這裡的時候永遠都要保持謹慎,這裡可不是讓你高興就來,不爽就走的地方。這座城市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布克,虎視眈眈,而我不喜歡有被人抓住的把柄。」
托倫淺淺點頭,面對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托倫早已習以為常,但這不代表他不會顧忌。托倫起身走向了布克,把鑰匙收進了懷裡,就這樣讓手順勢插在口袋中。
托倫忽然興起了一個念頭。他瞧了一眼那些保鑣,維持雙手放在口袋的姿勢,試著向布克站得更近一些,於此同時,他隱約能夠看見那些保鑣垂在劍柄旁的手抖了一下。
「小子,我勸你別亂來。」布克將一切都看在眼哩,他笑著說:「懂得試探是好事,但想試試刀尖是否磨得鋒利,你可以用手指而不是脖子。」
托倫抽出了藏在口袋裡的手,亮出了手心,上頭什麼也沒有。托倫能夠感覺到一股凝重的氣氛頓時消散了些許,保鑣們回頭繼續鼓搗著杯裡的東西。他聳了聳肩,環視周圍的人,最後讓目光回到了布克身上。托倫說:「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工?現在?」
「哼,勤奮的小子。也是可以,但先讓歐克利跟你聊聊吧?畢竟在這個工作站管事的不是我,我只管出主意而已……歐克利!」
布克說完後,歐克利便站了出來,接著說:「托倫,你工作上有什麼特別的需要嗎?」
托倫想了想,說:「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幹活。」
「唔,這可能有點困難。」
托倫聳了聳肩,改口道:「可以監視我,但不要讓我感覺到就好。」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努力方向。」歐克利爽朗地一笑,說:「不過在一定會有人看著自己的情況下,我想對此你就不要抱有太多期待了,你至少要習慣和我共事。還有什麼嗎?」
「我得去拿我的工具過來,還有,我需要一個新身分,用於行走在這片區域的。」托倫想了想,說:「最好是不那麼有錢,家庭有點問題,因為走投無路才會勉強住在下城區的那種人。」
「這倒不是問題。」
托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只是讓目光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樣物品上四處遊走,打量著所有的東西。藥櫃、櫃台、走道、窗戶、天秤、刀子、油燈、玻璃罐、箱子、木板、暗門、打手、眼鏡。這些人還沒有完全相信他,就如托倫不會完全相信他們一樣,他不會將自己交給他們,但托倫也不是很有把握能夠脫離這群人的掌控,畢竟到目前為止,他們表現出來的遠比托倫預期的要來得精明,毫無破綻,至少以他的條件和能力還找不出破綻。
他們可是一個集團──一個能和坐擁整座盜賊城的家族對著打,還在他們的眼皮下弄出了這一切的走私集團,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走私人,頂多會一些一般人不會的把戲,但這不代表他真的很厲害,厲害到足以和一整個集團對抗。
托倫決定不再去想。至少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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