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離 - 第 1 章　婚禮之前

　　「我要結婚了。」

　　聽到這句話的當下，簡伶琳嘴巴上說的是恭喜，心裡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以為這只是暫時現象，等到她和大學的閨蜜見面恭喜後，什麼錯綜複雜的思緒都會煙消雲散。但簡伶琳才踏進這間屋子半小時，就知道太高估自己的肚量了。

　　除了老套的祝賀詞和跟著起鬨外，她只能在位置上靜靜「笑著」，想不出還有什麼能掩飾她的言不由衷。

　　眼前是刺眼的光景。

　　被大家調侃後，鄭淑芸的圓潤臉頰染上薄薄一層粉色，大學的時候她總是頂著一頭亂髮外出，現在卻是柔順的棕色捲髮。雖然沒有出色的外表，但在略施脂粉後，平淡的五官竟然變得精巧細緻，只看臉的話還真像某個女演員。以前那個在宿舍挖鼻孔的邋遢女孩，彷彿被仙女棒一點，就變成了公主。

　　還以為這種人一定嫁不出去。

　　即使是這麼過分的想法，簡伶琳也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反正這騙子都要結婚了，她這麼想又有什麼關係？

　　「我以後一定不會結婚。」

　　接到電話的那刻，最先掙脫回憶的就是這句話。她的下一句差點不是：「恭喜！」而是：「妳不是說不結婚嗎？」

　　簡伶琳還記得，以前她和鄭淑芸在宿舍看韓劇，當劇情演到男女主角步入禮堂時，鄭淑芸突然說了殺風景的話：「我以後一定不會結婚，而且也沒有男生喜歡我，不像伶琳，現在是第幾個學長追妳了啊？」

　　「怎麼會？妳明明就很可愛啊，一定會有人喜歡妳這種女生的。」

　　簡伶琳抱住正在吃零食的鄭淑芸，心裡卻暗暗點頭肯定，特別是摸到對方肚子那團肥肉的時候。後來回想，這句話好像是在暗示鄭淑芸如果哪天被某個男人喜歡上，就絕對是天大的例外，而非常態。

　　但眼前這個即將成為鄭淑芸丈夫的男人，卻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例外。

　　她偷偷打量好一陣子了。雖然身處一群聒噪的女人當中，這男人卻始終保持沉穩的微笑，完全看不出半點不自在，連點心飲料都張羅得極為完美。而且……該怎麼說呢？自從知道這個人從小在國外長大，現在還有一間自己的小公司後，就連長相也越看越上心。

　　最讓她震撼的，是不管有沒有輪到鄭淑芸說話，那男人的目光幾乎都不曾離開未婚妻的臉。

　　只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雖還不到咬牙切齒，但也接近了。當初說不結婚，看起來也最不像會成為新娘的人，卻在最後一刻迎頭趕上，找了個近乎完美的老公，卑鄙地上演一齣勵志戲碼，讓所有人相形失色。

　　雖然自己以前也講過「不想結婚」這種話，但「不想」跟「不會」的差別可大了。更別說結婚三年以來她都實踐了「不被婚姻綁住」的諾言，不像某些人，撒了徹徹底底的謊。

　　說到結婚，張貿成那傢伙又死到哪裡去了？

　　簡伶琳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果然沒半點動靜。早上出門前她沒跟張貿成說要去哪，現在都過中午了，這個做老公的還是不聞不問，連傳個訊息都沒有，看來她會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吸引力也是理所當然的。

　　「伶琳，貿成為什麼沒有一起來？他不是也認識淑芸嗎？」有人挑錯時機問了她不想的問題。

　　「喔，還是老樣子啊。那懶人一天到晚只想窩在家裡，我是不想帶他來破壞氣氛，不然我一個眼神他就嚇得半死，說不定還會提早半小時來這裡等呢。」意識到那男人朝自己看過來，簡伶琳立刻把頭髮往後一撥。

　　「妳和貿成真的從大學就沒變過耶，總是一前一後，根本女王和她的狗嘛。」

　　「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這麼多人追伶琳，沒想到竟然是貿成雀屏中選。我那時還以為妳會選那個體育系學長，你們兩個站在一起太登對了！」

　　大家可能是想不到能聊什麼了，竟然把話題從新娘轉到簡伶琳身上。要是在以前，簡伶琳會很樂意成為話題中心，因為討論這類問題讓她覺得很有成就感，特別是在張貿成面前。

　　但現在不是以前，張貿成也不在這裡。

　　這其實就是一個固定的流程，她必須抱怨聽話的老公，又要證明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她要假裝過得愜意自在，又得暗示自己是個盡責的老婆；她會容許自己吐露一些小煩惱，但要確保別人認為是用來炫耀的虛構情節，當什麼都掩飾不了時，就用豁達來挽救頹勢。總之在自己用嘴說出的世界裡，她永遠不會是不幸福的女人。

　　不知從何時起，裝得像謊言的真話、演得像真話的謊言，再多一點就與現實完全脫軌。以前輕鬆應付的問題，如今卻得使出渾身解數才能勉強及格，特別是那兩人依偎的身影總是闖入眼裡，讓簡伶琳覺得自己就像幼稚園的小鬼，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世人展示拙劣作品。

　　所以她還是逃了。

　　簡伶琳藉口要去上廁所，實際上是想逃離下一個會讓自己露出馬腳的問題。大家在她離開後仍繼續閒聊，為了能聽到她們在講什麼，簡伶琳刻意讓門留了一點小縫。

　　「淑芸妳大學四年明明沒交過男朋友，我們都超為妳擔心的，沒想到妳竟然能嫁到金龜婿！我們真的是替妳白擔心了啦！」說話的是以前同宿舍的室友，到現在還沒結婚，今天她身上的香水味讓簡伶琳打了好幾次噴嚏。

　　「沒有啦，是我幸運能遇到彙益……」

　　「妳真的是扮豬吃老虎耶，看不出來妳是這種人。哎呀！我開玩笑的啦！」

　　「幹嘛這樣說淑芸？人家運氣好又沒錯。有人買一次彩券就中獎，也有人買了幾千次也沒中兩百塊，我們就是連兩百塊都沒有的人啊。」

　　她就知道大家想得都一樣，她們雖然以朋友互稱，卻都不希望對方過得太好。但事實就是事實，如果想讓自己稍微好過一點，那就只能讓領先的人難堪，再不然，就是把落後的人找出來。

　　「對啊，以前伶琳不是很多人追嗎？結果最後竟然嫁給貿成。而且婚後好像都沒有什麼升遷機會，薪水應該一直就那樣，伶琳能忍下去我是還滿驚訝的。不過她覺得幸福就好，女人嘛，有愛情就很足夠了。」

　　「好了啦，不要再講這個了……」鄭淑芸戰力微弱地插嘴，但她現在是既得利益者，在這群充滿怨念的女人之間是沒有說話餘地的。

　　「她以前不是說不要被婚姻綁住嗎？」

　　「對耶，我都差點忘了。不是我在說她，好幾次我都被她見色忘友的速度給嚇壞啦！」

　　大家配合地笑了幾聲，最後可能意識到氣氛不太適合祝賀新婚的場合，才趕緊要新娘多說一些兩人交往的趣事。

　　簡伶琳用力拉上門，絲毫不在意外頭的人是否會聽到，反正事後她也不打算再跟這些人聯絡了。

　　站在寬敞乾淨的廁所裡，簡伶琳越發覺得悲慘。全新的洗手台散發耀眼光芒，鏡面上連一點指紋都沒有，整間廁所裡裡外外都是設計過的精品，這完全就是她夢想中的廁所，那種不需靠自己賣力打掃的廁所。

　　上廁所時，簡伶琳竟覺得在光可鑑人的馬桶裡撒尿是對這個地方的褻瀆。

　　離開廁所已是十分鐘後，當她回到客廳，只見那個男人正獨自收拾桌上的杯盤。聽到簡伶琳靠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

　　簡伶琳有點緊張，面對那雙極有魄力的眼眸，還有捲起袖子下的健壯手臂，她在內心提醒自己的竟不是人妻身分，而是曾身為校花的驕傲。

　　論長相，她可從不輸人。

　　「其他人呢？」她左右張望，把引以為傲的側顏轉向那個男人。

　　「淑芸帶他們去陽台了，她種了很多花想給大家看看，我帶妳去好了，張太太。」

　　一聽到對方記得自己是誰，簡伶琳不知道她應該是要開心，還是要為那句特別加上的「張太太」感到難過。

　　男人手腳俐落地疊好餐盤，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哪間餐廳的服務生。既然能住在這樣的房子，想必也不需要親自做這些事，所以更有可能是為了給淑芸面子才做的，比起像個富婆被傭人服侍，被老公呵護才是女人幸福的極端。

　　高招，真的是高招。

　　簡伶琳盯著在前方帶路的寬闊背影，決定要給對方留下更多印象。

　　她加快步伐靠近，直到他們之間剩一個手掌的距離才停止。簡伶琳再次觀察對方的臉，這男人的膚色是常做室外運動曬出來的健康小麥色，還有剛才沒注意到，這男人的睫毛真好看。

　　男人似乎也察覺簡伶琳正靠過來，但他沒有避開，只是稍微移動一下手的位置，避免不小心碰到簡伶琳。

　　「你叫彙益對吧？」

　　「是的，我叫李彙益。」

　　用這麼正式的口氣，真叫人不爽。

　　「淑芸真是幸福，能嫁給你這麼帥又有本事的男人，不像我家裡那個沒用的東西。」

　　「張太太別這麼說，妳老公一定很愛妳，只是不懂得表達而已。」

　　「喔，你怎麼知道他很愛我？你又不認識他。」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這是李彙益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簡伶琳故意睜大眼睛盯著李彙益，希望可以逼他再展現多點不同的表情。

　　「因為……張太太很有能力，而且也長得很漂亮。」

　　明知是客套話，簡伶琳還是覺得飄飄然。

　　李彙益突然快步超前，趁簡伶琳還來不及接話就拉開陽台門。

　　「淑芸，我帶張太太過來了。」

　　「伶琳趕快過來看！超厲害的，竟然有鳥在我的陽台築巢耶！」鄭淑芸跑過來握住簡伶琳的手腕。

　　簡伶琳回頭一看，發現李彙益已經消失在陽台入口。鄭淑芸沒發現不對勁，她拉著簡伶琳來到鳥巢邊，興奮地指著裡面的迷你鳥蛋，好像發現寶藏一樣，一開口就說個沒完。

　　看到鄭淑芸孩子般的笑容，簡伶琳完全忘了自己剛才還想吸引這個人的未婚夫，竟也忍不住跟著微笑起來。

　　她漸漸明白原因了。

　　她們以前幾乎天天相處在一起，自己卻只看到朋友不完美的地方。從外表、頭髮、穿著到儀態，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只要仔細去體會，就會知道這個人是真的可以讓一個男人墜入情網。

　　她當然沒想過，因為對方只是自己在失戀時發洩情緒的垃圾桶、做報告的得力助手，還有用來襯托自己美貌的存在。

　　這要她怎麼能不忌妒？

　　要是仔細觀察鄭淑芸的笑顏，會看出那不僅是發現鳥巢的喜悅，還有即將前往人生另一個國度的期待。那種激動她也曾體會過，只是在出發後，就像放在桌上的熱湯，時間久了總是會變涼，如果天再冷一點，還會變得難以下嚥。

　　簡伶琳承認自己是有備而來，她本來想一邊祝福，一邊假借過來人的經驗，告訴朋友婚姻並沒想像中美好，警告她婚前人人都是公主，等魔法消失，就會變成又老又沒人愛的女傭。要是老公還有點吸引力，還得每天提心吊膽，不曉得在哪裡會發現老公與其他女人曖昧的證據。

　　但她知道，剛才替她緩頰的只有一個人。

　　趁其他人往陽台更裡面走去，簡伶琳向前跨步，一語不發地直接抱住鄭淑芸。鄭淑芸似乎被嚇到，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也輕輕把手覆在簡伶琳背上。

　　簡伶琳的手朝鄭淑芸腰間探去，和十幾年前一樣，柔軟的肥肉依然在同一個位置。她不禁想像，當李彙益與鄭淑芸在床上纏綿，雙手摸到這團肥肉，內心的愛會不會跟著減少？還是他會用被蒙蔽的雙眼審視這副身體，看不見當中任何瑕疵？

　　簡伶琳繼續抱著朋友，心想這柔軟的肚子不久後一定會孕育出新生命。

　　不，或許現在就已經是了。

　　才這麼想，她好像就感覺到了小小的心跳聲。到了那個時候，鄭淑芸將會擁有一切幸福，而自己至今沒半點贅肉也不曾隆起的纖腰，即使再延續個幾年，也不會替人生增添半點色彩。

　　雖然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伶琳，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

　　她很高興鄭淑芸這麼說，這樣自己眼角的淚光才不會太突兀。

　　「笨蛋啊？都要當新娘了還哭什麼。」

　　兩個人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雖然有點遲了，但簡伶琳是真心想祝福這位朋友，就算祝福成真也沒關係。

　　她多希望也有人對自己說這句話。

　　「妳一定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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