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離 - 第3章　可悲的女人

　　不用看牆上的時鐘，從窗簾縫隙透出的明暗程度，簡伶琳就知道現在幾點了。

　　自己在這間教科書出版社已經任職九年，她的座位離門邊越來越遠，卻還是在同一個辦公室打轉。簡伶琳在新人時期曾望著主編背後的窗戶，希望一抬頭就能看到快要下班的天色，但不久後她就知道，書面規定的時間跟實際走出公司的時間根本沒什麼關聯。

　　現在換成她坐在主編的位子，在這裡不會有人從她背後走過去，其他人的一舉一動也盡收眼底。看準大家都在埋頭苦幹，簡伶琳悄悄拿起放在一旁的鏡子。

　　她其實不太敢細看鏡中的自己，時間早就像條野狗在她身上灑尿，留下抹不去的腥臭就拍拍屁股走人。十年前她還是別人魔鏡裡的公主，十年後就變成站在魔鏡前的巫婆。

　　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越來越害怕搓揉臉頰，好像稍微用力就會失去彈性、大笑一聲就會長出皺紋。其他身體部位她也很重視，但最讓她費心的就是臉，她的臉簡直像易碎瓷器，要是出現一點裂痕，不管怎麼打扮都難以回天。

　　為了維持公司第一美女的地位，她每天回家就遊走在瓶瓶罐罐中，不管是號稱抗老、除皺還是回春，只要有名人代言或網友大力推薦，簡伶琳就通通不放過。

　　上班至少還有休假，保養這種事卻連一天都馬虎不得，一想到哪天會被年輕下屬嘲笑，她就說什麼也不肯放下這些保養品。可是在付出這麼多心力後，她昨晚還是在眼角發現了一條原本沒有的細紋。

　　簡伶琳把臉湊近鏡子，手指不停按壓同一個地方，希望這只是光線造成的錯覺，不然就是暫時性的現象，抹一抹就沒事了，但確認的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

　　說是失望還太輕描淡寫，每次只要發現臉上被賜予新刻痕，簡伶琳都會像被宣布了過重的刑罰，呆坐在鏡子前好一陣子。她知道自己又不是什麼千年女妖，不管再怎樣努力，總有一天還是要面對老去的事實。可是死刑犯大多無法面對死亡，身為女人，她也同樣無法面對年華的死去。

　　如果能當男人就好了。

　　年齡對男人來說頂多是種感慨，到一定年齡前都是利大於弊。看看跟自己同歲的張貿成，就算邋遢不管理，連肚子都開始有隆起的跡象了，卻還是隨心所欲，出門前連鏡子都不照一下。

　　所以昨天發現皺紋的時候，她對張貿成的不滿又多了一個理由。

　　那時大約晚上十點，臥房門被打開，從鏡子裡可以看到張貿成移動身子進到房間。可能是感覺到簡伶琳心情不好，他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

　　「要睡了？」看到張貿成早早上床睡覺，被煩惱籠罩的簡伶琳口氣有點衝。

　　「對啊，今天有點累。」

　　「只是喝個喜酒就累了？」

　　張貿成一句話都沒說，簡伶琳卻感覺出了他的不耐煩。她沒有什麼證據，但就是知道。

　　慍火從沾滿面霜的指間往上竄燒，她草草往臉上塗抹，起身瞪著躺在床上的張貿成。

　　「我還要準備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你自己先睡吧！」

　　「喔。」

　　簡伶琳甩上門，她的腦袋熱得發暈。

　　臭男人！她衝到沙發坐下，用力往牆上丟了一個抱枕洩憤，牆後的張貿成大概也能聽到。

　　那個「喔」是什麼意思？懶得關心就說啊！連吵架也不敢對吧？像這種散漫又沒擔當的男人，她肯忍受就該謝天謝地了，竟然還敢表現出一副很煩的樣子！

　　簡伶琳的臉頰潮溼，生氣過頭會想哭是正常的，但自己在沙發上坐得越久，想哭的感覺就越不像附屬情緒，反而佔據了全部身心。

　　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常發生，以前她都還來不及有這種感覺，張貿成就會先認輸，連一點小小的抱怨都沒有，現在卻用沉默取代了道歉。

　　種種跡象都證明了她的恐懼，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而這個即將到來的東西，完全不是保養品或手術能阻擋的。

　　簡伶琳想起剛才發現的皺紋，又更加確定了這個猜測。

　　「以後每天都要吃雞排了。」

　　雖然現在可能沒辦法反駁了，但一想到這句話，還是令她咬牙切齒。

　　三年前的婚禮前一天，簡伶琳本來想再複習一次流程，張貿成的那群朋友卻突然跑來，說要開什麼婚前的最後派對。

　　簡伶琳一直都不喜歡張貿成的好兄弟們，原因很簡單，她無法忍受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包括他們在一起笑什麼、聊什麼，還有所有針對她這個女朋友的吐槽抱怨。

　　張貿成當然也清楚這點，所以總是趁簡伶琳不在時偷溜出去。但那偷偷摸摸的樣子反而讓簡伶琳更不爽，為何自己不是張貿成千方百計也要找時間碰面的人，而是必須逃離的存在？

　　那時簡伶琳假裝離開讓他們聊天，實際上卻躲在門後把每一句話都聽進耳裡。

　　「唉喲！我知道你很愛老婆啦！但一個人再怎麼愛吃雞排，知道以後每天都要吃雞排了，總不會連最後一天都還想吃吧？」

　　這句話讓簡伶琳差點衝出去理論，不過她在等張貿成先反對，所以暫時忍了下來。

　　「我知道啦。」

　　簡伶琳覺得好像有人朝她潑了一桶冷水，原本期待的心情瞬間被澆熄。那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任張貿成怎麼說都不願出去，她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讓更多假想撼動原本就巍巍顫顫的堅定。

　　聽到那樣的比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氣還是害怕，可能兩種都有，也可能後者多於前者一點。

　　明明只是一個日期，卻能徹底改變她的人生。看著其他還沒結婚的人，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快做決定了？會不會從此不再受其他男人追捧？生活會不會變得枯燥？她能愛張貿成多久？還有……

　　張貿成能愛她多久？

　　「我會永遠愛妳。」

　　在交往的時候，她已經從張貿成那裡聽過很多次這句話。她相信張貿成的「我愛妳」所言不假，但「永遠」就讓人存疑了，「永遠」這個東西比「十年」、「二十年」還不可信，要是自己是騙子，一定會選這個詞來用。

　　所以張貿成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是真的愛她，但只要「每天吃雞排」就會膩了是不是？

　　「你真的愛我嗎？」婚禮開始前，準備上妝的簡伶琳做最後確認。

　　「當然囉。」張貿成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沒有思考，不知道是太過篤定，還是單純沒有其他答案可選。

　　「到什麼時候？」

　　「永遠啊。」

　　簡伶琳完全沒想到，自己雙腳踏上紅毯的那刻，想的竟然是張貿成未來如果外遇，自己會是什麼反應。這導致她在上台前還是沒能裝出像樣的笑容，只好低著頭，假裝感動得不能自已。

　　不過在張貿成冒冒失失地親了她之後，簡伶琳的心情就突然回暖了起來。信心像磚頭一塊一塊往上疊，很快就到了能阻擋胡思亂想的高度。

　　不會的，就因為張貿成跟以前交往過的對象不同，所以自己才會選擇他不是嗎？和那些人人羨慕的帥哥交往雖然能滿足虛榮心，卻一點安全感都沒有。而張貿成呢？歸納成一句話，就是親朋好友們說的：「妳配張貿成實在太浪費了。」要是歸納成一句成語，那就是「綽有餘裕」。

　　她不否認，兩人之間的價差是她得以安心繼續這段感情的一大原因。和張貿成在一起，她不必擔心自己會是被遺棄的那個，畢竟只有遺棄動物的主人，沒聽過有被動物遺棄的主人。

　　那現在，她是在擔心什麼？

　　「那個……主編……」

　　簡伶琳本來已經整理好心情，正想重新進入工作狀態，卻被一臉畏縮的菜鳥編輯打斷。

　　「什麼事？」

　　「上次主編妳要給莊老師的禮盒……那天我在辦公室外面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人，今天還要再去一次嗎？」

　　「莊老師的禮盒？我上禮拜就叫妳去了，妳到現在還沒給？」

　　辦公室裡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比較大膽的乾脆直接盯著看。

　　「那天莊老師的手機都沒人接，我等了半小時才走的。」菜鳥的視線一直沒辦法對上簡伶琳的眼睛，她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實際等的時間絕對比半小時還短。

　　「這是藉口嗎？沒接電話然後呢？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人接？連這麼簡單的事都能搞砸，代表根本就沒在用心！妳知道之後還有多少事要拜託莊老師嗎！」

　　這說法其實不完全正確，莊老師要是真的這麼重要，她也不會讓一個菜鳥去送禮。反正她就是看這種工作態度不順眼，特別是這些年輕的編輯，根本沒一個靠得住，這些人以為自己還有犯錯的資本，做事就跟著輕浮，殊不知年齡根本不是可靠的東西，人要是蠢，到了未來也是一樣蠢，而且明明犯了錯，還頂著那張沒化妝的醜臉，看了就討厭！

　　事後她忘了自己究竟罵了些什麼，但唯一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卻牢牢在腦裡盤旋。

　　年輕又怎樣！年輕又怎樣！年輕又怎樣！

　　「還愣著幹嘛？把東西拿過來！我自己去送！」

　　菜鳥一隻手抹著眼淚，趕緊把禮盒交給簡伶琳。簡伶琳沒有馬上接過去，她讓對方一直伸著手，等到穿完外套才把禮盒搶過來。

　　簡伶琳快步離開辦公室，連電梯都知道她在生氣，一秒也沒讓她等，馬上把她送到一樓。就在這時，手機響起輕快的提示音，她拿起來看了一眼。

　　今天會比較晚回家。

　　又來了。簡伶琳把手機用力塞回包包。

　　以前剛結婚都準時下班，最近怎麼就變成每天加班了？一開始她還會問清楚原因，之後她懶得問，張貿成也跟著不報備了。

　　什麼加班？擺明是約公司的助理小姐出去吃飯，有次看到張貿成講電話聊得很愉快，聽他那種語調，對象肯定是女孩子。公司是簡伶琳唯一不能監視的地方，要是有什麼壞事孳生也絕對是在那裡。

　　她曾經是不知道丈夫外遇是什麼感覺的人，但不久後可能就不得不知道了。

　　高跟鞋在人行道上敲出混亂的節奏，簡伶琳的腳步越來越緩慢，最後終於停下。她拿出手機，但不是要打電話給莊老師，反正都拖了一個禮拜，明天再給也不礙事。

　　沒錯，要是有人必須被拋棄，那個人也絕對不是自己。

　　自私。

　　所以呢？是為愛失去的女人比較傻，還是不甘心為愛失去的女人比較可悲？

　　簡伶琳輕撫著眼角，手指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她沒辦法改變已經選擇的答案，就算知道會後悔，她也會執迷不悟地一再走進死巷。

　　張貿成，你知道嗎？你要多晚回家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也沒打算太早回去。

　　簡伶琳耳朵貼著冰冷的手機螢幕，身子一轉往反方向走去。

　　「喂？等一下有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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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可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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