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知道要怎麼形容這種感覺。這有點類似喉嚨痛時會忍不住一直吞口水,以為這樣就會突然不痛了。
事實證明,真的是一點用都沒有。
「沒蒜頭了嗎?我去買好了。」
張貿成現在急需到外面透氣,簡伶琳今天從頭到尾都擺著臭臉,要是再繼續看下去,恐怕連自己都會被傳染。
「我跟你一起去。」簡伶琳幾乎是立即反應。想也知道,這句話代表的就只是不想跟張美瑜獨處而已。
妳為什麼就不能跟我的家人好好相處呢?
「不用啦,我自己去買很快就回來了,美瑜看起來很忙,妳就幫她一下。」他故意講得大聲,不給簡伶琳有機會反應,推了門就出去。
那時他認為自己是一片苦心,實際卻是出氣的成分更多。去超市的路上,張貿成猜想著家裡會發生什麼,不過把兩個有仇的人放在一起還能發生什麼呢?
有仇。
張貿成不懂為什麼會搞成這樣,每次要簡伶琳回來一趟,就像要逼她進屠宰場一樣,不是掙扎就是裝忙,搞得自己還真有了殺生的罪惡感。他能理解女人都討厭婆家,但不過就是一個月回來一次,又不是每天每週,有時候簡伶琳故意不配合,甚至會拖到兩個月。
「你這次自己回去就好。」每當他想跟簡伶琳討論,簡伶琳總會背對他敲打鍵盤,眼睛盯著那個「非常緊急」的文件,忙到連打發他的時間都省著用。
自己回去?以為他不想嗎?可是他又不是女人,女兒獨自回娘家沒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就算丈夫沒在身邊也很自然。但要是換成男人,左鄰右舍就會開始閒言閒語,猜測是不是夫妻感情不睦,不然就是婆媳不和、媳婦不孝,甚至會認定他這個男人太失敗,才會連帶老婆回家都做不到。
他沒辦法跟簡伶琳解釋當中的差異,因為不僅不會被理解,還會被指責是大男人心態。
簡伶琳到底有什麼理由這麼抗拒?要是被欺負就算了,明明張美瑜已經處處退讓,其他人也都對簡伶琳以禮相待,從來沒讓她受過什麼委屈,媽媽更是待簡伶琳極好,幾乎把她當成親女兒在疼愛。
說到媽媽,張貿成對簡伶琳的不滿就更深了。
在回家的路上對他不理不睬,他可以接受;三不五時就對自己妹妹下馬威,他也忍下來了。他對簡伶琳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至少在媽媽面前能換上笑臉,不要讓媽媽擔心、不要讓媽媽為了簡伶琳心情不好感到自責。
可是簡伶琳就是做不到,媽媽說了一句笑話,簡伶琳卻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連講話都像在面對陌生人。簡伶琳並不是內向害羞的人,在工作上也經常要和各種人溝通,連恨到骨子裡的主管也能一起談笑風生,所以他不相信簡伶琳會連簡單的表面功夫都做得這麼差勁,唯一的解釋,就是簡伶琳故意要做給他看。
簡伶琳以為這樣屢屢激怒他,下次就可以不用再來婆家。不然就是在提醒他,做為一個丈夫,是時候該選邊站了。
兩個人同時落水要先救誰?這問題之所以愚蠢,並不是發生機率的太低,而是就算真的發生了,通常也是有人故意先跳下水。但大家眼裡看見的、同情的,只有沒被選擇的人,而不是被迫選擇的人。
簡伶琳處處與他作對,討厭他玩手機、討厭他和郭祥皓往來、討厭他所有的家人,不分時間場合都要給張貿成兩個選項,逼他在喜歡的人事物間做抉擇。他能怎麼辦?題目是簡伶琳出的,他只有回答一種答案才能得高分,當他不想回答的時候,就只能用沉默帶過。
直到剛才簡伶琳負氣走出大門,張貿成才發現自己學會了新方法:要是他本身也是簡伶琳痛恨的一部分,那就不用選擇了。
很過份嗎?或許是吧,但自從那天跟郭祥皓吃過飯後,只要跟簡伶琳意見不合,都是張貿成先退讓,努力找回原本的相處方式,兩人的關係才終於稍微緩解下來。當然他也感覺到簡伶琳有試著放下她的驕傲,就算只有一點點,他還是很感激。
可是他辛辛苦苦疊高的成果,只不過是抽了底部一塊積木,所有責難就嘩啦嘩啦打在身上,就算是他自己不小心,也不應該如此血本無歸吧?
而且剛才他有說錯什麼嗎?妹妹辛苦做飯給大家吃,竟然還得被簡伶琳擺臉色,甚至連看到小孩子也不懂得親切一點,完全不是普通人會有的反應。
他不曉得簡伶琳為什麼討厭小孩,但簡伶琳在婚前就說過不想生小孩。自己那時也沒什麼想法,就跟著舉雙手贊成了,雖然他要是不贊成,大概也別想結婚。
一直到妹妹生了孩子,他以舅舅的身分抱著剛出生的淇淇,這個想法才有所改變。
這麼小、這麼脆弱。手裡感受著新生兒的重量,張貿成覺得自己變得格外強大,好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有責任保護這個小生命不受傷害。把淇淇交還給妹夫的當下,張貿成突然湧上了強烈的念頭,他希望懷裡抱的不是別人的孩子,而是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能讓他全心去付出的生命。
張貿成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簡伶琳,他只是繼續等待,想說簡伶琳哪天也會跟他一樣開竅。可是從剛才簡伶琳的冷淡態度來看,他覺得自己還是別有期待比較好。
如果要把簡伶琳比喻成一樣東西,他會說這個人就像一桶冷水,隨時準備好從大家頭頂倒下去。
活該。
這兩個字在腦中浮現的當下,張貿成突然想揍自己一拳。他把碗裡剩餘的飯菜快速掃光,佯裝自己的胃口沒有被影響,他知道回家後一定會後悔,可是報復的爽快讓他麻痺,暫時還無法擔心以後的事。
「貿成,你不去找伶琳嗎?」媽媽最後還是說話了,她的筷子從簡伶琳出門後就沒再動過,和旁邊狼吞虎嚥的張貿成形成對比。
「什麼?」
「我說伶琳出去也有一段時間了,你不出去看看嗎?」
張貿成發現媽媽的表情不只是擔心,還有少見的嚴肅。平常媽媽總是和顏悅色,小時候就算兄妹倆犯錯,媽媽也會溫柔地開導他們,現在卻幾乎是用教訓的口吻在質問他。
「沒關係啦……只是講個電話,她講完就會回來,才五分鐘而已。」張貿成想輕輕帶過,可是效果不彰。
「什麼叫沒關係?」
「媽,妳可以幫我帶淇淇上去嗎?她想睡了。」張美瑜挑準時機打斷,張貿成鬆了一口氣。
淇淇不久前才睡了一覺,現在竟然又瞇著眼睛打盹。雖然孫女想睡是事實,但媽媽一定也注意到這是想把她調離客廳的藉口,她欲言又止地看著兒子和女兒,似乎是打算說什麼重話,但最後只化成一聲嘆息。
「淇淇,阿嬤帶妳上去喔。」
媽媽抱著淇淇從張貿成身後走過時,他幾乎想低下頭來道歉。
「老公,你幫忙收一收準備洗碗吧,我有事要跟哥講。」
妹婿一臉感激,看起來巴不得快點脫離餐桌,反正這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本來也應該是局外人的簡伶琳,現在卻是製造這個場面的人,讓張貿成羞愧萬分。
張美瑜向張貿成使了個眼色,張貿成看出她的意思,便跟著她走上半樓。
這裡原本是張美瑜的房間,張貿成到外縣市上大學後,張美瑜就順理成章地搬進張貿成二樓的房間,這裡也成了堆置雜物的倉庫。他已經很久沒踏進這個地方,現在房裡堆滿了雜物,卻還是維持著以前的格局,壁鏡和桌子也沒被搬走,這些舊物讓他想起二十幾年前和妹妹一起分享零食還有打架吵鬧的時光。
「下次叫大嫂不用來了。」
張貿成都還來不及呼吸過去的空氣,就被強制拖進水底窒息。
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
「為什麼?妳也知道伶琳如果不回來,媽一定會想太多。」
「你是沒看到媽剛才的表情嗎?她回來只會讓大家心情不好,你倒是說說看,有哪個媳婦在婆家可以這麼囂張沒禮貌的?」張美瑜雙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看來是打定主意不退讓。
「唉,也不是不禮貌……她可能只是到這裡比較不自在,而且知道媽喜歡喝茶,她還特地拜託同事從外地買回來,就是為了讓媽開心啊。」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茶葉是他自己買的,但他真的沒有理由不撒謊。
「所以你是在幫她講話就是了?」
不完全是。
身為一個業務,即使客戶的立場跟自己天差地遠,他也一樣能面不改色地撒謊。他的習慣就是竭盡全力討好每個人,但換到了這裡,他卻不得不與習慣對抗。
在這裡,他沒辦法討好任何人,因為誰跟他抱怨,他就得幫另一個人說話。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那通電話開始的。那時張貿成以為簡伶琳就算生氣,還是會跟訂婚的妹妹道聲恭喜,沒想到她竟然劈頭就談媽媽的生活費,連「一人一半才公平。」、「之前都是我們出。」這種擺明是挑釁的話都說出口了。
張貿成本來還想打電話跟妹妹解釋,可是他很慚愧地發現,當自己想到能省下一筆錢時,竟然還有點慶幸。雖然他們最後還是負擔了全部費用,張貿成依然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張美瑜至少可以繼續待在家裡照顧媽媽,有時候時間被綁住,比錢被掏出去還要讓人捨不得。
可是這並不是句點,他本來希望大家都可以從這場沒有損失的交易中走出來,但那兩個人好像恨不得趕快撕破臉一樣,不管大事小事都要針對,每次對話都讓張貿成提心吊膽,祈禱她們能在無法收拾前趕快結束。
在這場戰爭中,一邊是自己妻子,一邊是自己妹妹,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張貿成只能在蹺蹺板的兩邊跑來跑去,哪邊輕了點就趕去哪邊,只為了兩個人明明可以輕鬆解決,卻死也不肯解決的小事。
如果只是累就算了,偏偏還沒人知道他犧牲了什麼。維持平衡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當他被夾在中間喘不過氣時,她們說他沒有擔當,等到他終於鼓起勇氣支持誰,就是罪不容恕的叛徒。
或許比起和事佬,當一輩子的叛徒可能還比較輕鬆,可是他就是做不到,他沒辦法接受自己的人生多出一個不能提的禁忌,因為砍掉一條腿是能活著,卻得一輩子做個瘸子。他不想、也不能做出選擇,只要還有一點機會,他就不會選擇決裂。
「伶琳是有缺點沒錯,但也沒必要一直提。妳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了,還是把心力放在孩子身上就好,我自己的事我會自己處理。」張貿成謹慎地回答。
「你們真的很奇怪耶!生小孩又不是什麼滔天大罪,為什麼我有小孩就要退讓!為什麼就要脾氣好!喔,還少了一樣,我有小孩所以要被嘲笑在家裡閒閒沒事做!真的很有道理!」
看來真的如郭祥皓所說,跟女人談邏輯是浪費力氣的事。
「你不說話是很為難嗎?」
「沒有。」張貿成懶得再講下去,他知道張美瑜只是想要一句批評簡伶琳的話而已,但他就是不想讓她如願。
「我是不知道要自己老婆禮貌一點有多難啦!至少我跟婆家的人都相處得很好,根本不需要老公來幫我煩惱。」
到底要多久才結束?張貿成開始不耐煩了。
「那妳有沒有想過?要是我也討厭妳老公,妳的心情是怎樣?」
張美瑜先是語塞,但很快就恢復過來。
「是啊,問題是為什麼只有她被討厭?」
「妳不用問我,討厭的原因妳最清楚,妳自己就正在講。」
張貿成想走出房間結束對話,可是美瑜的頭卻突然低下,等她再次抬頭時,眼眶已經泛紅。
「十年!已經快十年了!我一直都待在這個家裡照顧媽,你知道是什麼心情嗎?」
這次換他說不出話來了,張貿成的腳底板像被黏住一般,動也不敢動一下。
「你以為大嫂為什麼結婚後可以上班賺錢,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因為她不用照顧公婆也沒有小孩,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不用煩惱!我呢?連想搬出去也要被威脅,我那個時候是怕媽難過才答應的,可是你們竟然以為只要有出錢就很了不起,偶爾回來看一下媽就叫孝順,你家人是這樣當的嗎!」
「我知道妳很委屈,可是……」
「算了!家人對你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你要是這麼想幫她說話,我就安靜閉嘴,乖乖讓你們欺負,反正我也習慣了!」
張美瑜轉身就走,留下張貿成一個人在房間裡發呆。他很想離開,卻覺得門外危機四伏,還不如就把自己鎖在這個小房間裡。
張貿成喪氣地坐在厚紙箱上,前方牆面的兩條灰色痕跡吸引了他的目光,那裡原本貼著一張偶像團體的海報,有次他嘲笑那些男偶像的髮型像沖天炮,結果被張美瑜氣呼呼地趕出房間。
剛才的張美瑜也在生氣,可是已經看不見半點天真,取代而之是一張泛著油光的臉,臉上的五官因為憤怒而扭曲。當年的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成天只會對偶像尖叫的小女孩,竟然會變成巴著一件小事不放的刻薄婦人。
就連簡伶琳也一樣,大學時的簡伶琳還算親切有禮,甚至是討人喜歡,現在卻成為人人都想避開的槍口。
所有人都變了。
他真的愛這些人嗎?張貿成原本以為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可是會不會在層層剝解後,才會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或是他的愛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說服自己不要在乎這些人,也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從這團混亂中解脫,不用再擋在兩者之間承受砲火。
可是他要是真的能說服自己,他早就做到了。
張貿成撐著膝蓋從紙箱上站起來,他拍拍褲子上的灰塵,離開房間後先到客廳觀察狀況,確定妹妹和妹婿都在廚房裡,才放輕腳步爬上二樓。
媽媽靠著嬰兒床低頭打盹,一聽到張貿成的腳步聲立刻醒來。
「怎麼?要回去了嗎?」
「時間差不多了,明天還要上班。媽妳也早點睡,美瑜說你每天在照顧淇淇,連睡覺都捨不得。」
「我都已經這個年紀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倒是你……」
張貿成知道媽媽接下來想講什麼,只好搶先解釋。
「我剛剛有打電話給伶琳,她是真的有公司的事才出去,等下我會順便去接她,妳就不要再想這麼多了。」
「你和伶琳還好吧?」媽媽仍然一臉擔心。
這句話表面上是一個問題,對張貿成來說卻是千百個問題,他沒辦法每個都詳加檢視,然後每個都給予詳盡解答,他只能回答一個籠統、別人想聽的答案。
「很好啦,跟以前一樣。」張貿成說完吞了口水。
聽到他這麼說,媽媽才終於放下心來。
「快點回去休息吧,幫我跟伶琳說一下,就算工作忙也要記得多吃一點,我看她越來越瘦了。」
張貿成本來想回:「有嗎?」但要是簡伶琳真的變瘦自己卻沒察覺,那豈不是證明他一點關心都沒有?
「那我先走了。」他捏捏媽媽的肩膀,媽媽也點頭輕拍他的手。
基於禮貌,離開前他還是硬著頭皮去廚房說再見,張美瑜愛理不理地擺盤子,只有妹婿願意跟他多聊幾句。當他終於踏出門口時,就像卸去肩上的重袋子,背稍微挺直一些,情緒卻依然沉在底部。
心情不好,就是心情不好。他不想去剖析這樣的心情從何而來,也不想去探究誰的過錯比較多,他只知道要是再多經歷幾次這種不愉快,對於要一起回家的堅持只會越來越微弱。或許到了某天,反對的人不會是簡伶琳,而是他自己。
看來簡伶琳真的達成目的了。
張貿成走到車旁,往裡頭一看果然沒人。當下他實在很想自己開車回家算了,簡伶琳想生氣就去生氣,他不想管也管不著。
但這一切都是空想,他要是真的丟下簡伶琳不管,兩人的關係就徹底結束了。張貿成拿出手機,開始思考著要怎麼「拜託」簡伶琳回來。
剛才自己話確實說得太重,不管怎麼合情合理,自尊心強的簡伶琳在短時間內絕對不會原諒他。接著張貿成又想起,張美瑜好像也沒打算原諒他。
這兩個人真是麻煩。張貿成很想當著她們的面罵上幾句髒話,這就是他現在的心情。
張貿成把手機收回口袋,打算親自去找簡伶琳,比起用講電話,跟本人說一句「回去了」還是比較妥當的作法。他評估附近公園的機會比較大,簡伶琳這個人向來不會讓自己吃虧,要生悶氣也絕對會找個安全舒適的地方。
公園不算大,他很快就繞完了半圈。張貿成的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情緒倒是低落的毫無起伏,眼看就要回到入口,張貿成才認命拿起手機。就在這時,有人從他身邊快速走過。
那個人正是簡伶琳。
簡伶琳剛才應該是坐在靠近入口的長椅,張貿成只顧著往裡面走,加上被樹木擋住,導致他完全沒發現簡伶琳就近在眼前。自己特地出來找人,簡伶琳竟然連阻止都不阻止,害他浪費時間繞了整整一圈。
張貿成還來不及出聲叫喚,簡伶琳就已經走出公園,看著簡伶琳越來越遠的後腦勺,張貿成決定讓她一個人氣沖沖回到車上,自己則要悠哉地漫步回去。
他要讓簡伶琳知道,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自己甚至為了幫簡伶琳講話而被妹妹大罵,這些簡伶琳都不知道,就只會一味怪罪所有人。
是的,他確實常想不起來為什麼無法原諒簡伶琳,但也常想不起來幹嘛要原諒。
張貿成打開車門,發現副駕駛座是空著的,簡伶琳坐在後座面向車窗,看來是不想跟他說半句話,張貿成也有相同打算。
回家的路上,後座就像載著一顆千斤重的炸彈,車內氣氛簡直可以用死寂來形容。他不敢相信,一個「他愛的人」待在身邊,竟然比跟討厭的人相處更加折磨。
一個小時的車程已經過了三分之二,兩人都還沒說上半句話。張貿成以為自己忍受得了,可是面對一個比他更能忍的人,實在沒有任何勝算。
算了!算了!不想回去就別回去吧!
做了這個決定後,他竟然一陣鼻酸,不知是終於可以不用再煩惱,還是因為煩惱並沒有消失。
張貿成準備到住處附近再開口,最好能一下車就結束話題。雖然簡伶琳應該不會反對,但他可不想留太多時間讓簡伶琳雞蛋裡挑骨頭,不然明明退讓的人是他,最後又變成是對簡伶琳的補償。
這個任務比想像的還艱難,張貿成一直等到車子停進停車格,才終於付諸行動。
「妳……」
「我以後不回去了。」
才說了一個字的張貿成反應不過來,他瞪著後照鏡裡的人看,那個人的目光卻完全避開現實與鏡中的自己。
「反正我不回去你們比較開心,我自己的事情也多得要命。」
沒關係,到這裡還可以接受。張貿成緊握方向盤,手心冒著手汗。
「還有,如果張美瑜又有什麼意見,就叫她自己來跟我說,不用躲在別人背後說三道四。」
他應該要澄清沒這回事的,但他現在只擔心下一句會是什麼。
「醜話先說在前頭,要是她真的影響到我,我就絕對不會客氣。我知道她是你妹,所以你想站哪邊隨便你,可是你最好不要阻止我去做什麼事。」
簡伶琳似乎就等著這一刻,她泛紅的眼睛對上鏡中的張貿成。
「不然我絕對死給你看。」
車門被甩上時發出巨響,一分鐘後仍然迴盪在耳邊。
這和張貿成預想的完全不一樣,他不僅沒有先發制人,還被簡伶琳搶先放話。他詛咒自己的猶豫不決,他的計畫是讓簡伶琳感到愧疚,至少在重要節日還願意回去一趟,這下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想起媽媽在聽了謊言後放心的表情。
好想死。
剛才簡伶琳說要去死,他才想到死真的比什麼都來得有效。他什麼都做過了,就是還沒死。
張貿成用力抓著自己頭髮,頭皮隱隱作痛。
不對,還可以離婚啊。
最近只要簡伶琳開始不講理,「離婚」兩個字就會突然一閃而過,可是他卻像在直視陽光,撐沒幾秒就別過頭去。
人死了至少可以不用煩惱,但離婚是嗎?他甚至不敢想像自己離婚後會變成怎樣。
發現沒有解決方法後,張貿成又開始想要扯頭髮,他現在很焦躁,需要一點疼痛讓自己冷靜思考。
對,冷靜一點,就只是兩個女人互看不順眼,然後吵個架而已,這種事應該很多人都會遇到,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沒這麼嚴重,放輕鬆……
張貿成閉上眼睛,他做了一個決定,一個明知會後悔,卻又必須做的決定
他還可以繼續忍,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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