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其實很簡單》
張貿成從剛才就在屋裡亂繞,執著地想找出能讓自己心情不好的東西。繼被搬空的鞋櫃之後,他又被吸引到書櫃前,果然一下就發現了目標。
如果他對客戶說:「這機型其實很好用。」大概就是真的不怎麼好用,才會偷渡個「其實」進去。自己要是再奸詐一點,還會多加一句:「除非使用錯誤。」這樣哪天真的出狀況,就不是機器不好,而是用的人有問題了。
張貿成抽出這本書,把它和其他的書集中在一起,之前書櫃幾乎都是簡伶琳在用,所以簡伶琳搬走後,實際放書的空間就只剩下一格。
全部看下來,除了被同事推薦買的《婚姻其實很簡單》之外,其他的幾乎都是理財主題,像是《快速學會○○○》、《把○○○變輕鬆》、《第一次○○○就上手》、《四十歲前就讓你○○○》等擺明就是想偷懶的書名。
這些書是不是真的有用,他並不知道,因為明明是自己買的書,他卻忘了到底有沒有看過。可能就是這樣的散漫,才會讓他當不了有錢人,跟看過多少書沒啥關係。
說到理財,幾週前簡伶琳傳了一個明細給他,上面把三年來的存款支出列得清清楚楚,連股票都照談離婚那天的收盤價換算好了。張貿成本來以為會直接平分,沒想到簡伶琳是用收入比例計算,最後他分到的還比簡伶琳多一些。
他真切體會到,比起結婚,他們的離婚才是真正的簡單。沒有孩子、房子是租的、車子是婚前財產,現在連存款也分得一目了然,只要再照簡伶琳說的,協議書上加一句「放棄剩餘財產分配請求權」,往後他們之間的聯繫無論好壞,就都斷得一乾二淨了。
張貿成起初認為一個月太短,再怎麼說他們都曾經是夫妻,哪有可能這麼容易就把牽扯分清楚?但他低估了簡伶琳的效率,又太高估夫妻這個名詞的意義,簡伶琳離開的姿態,就跟租約到期搬家差不多。
就連今天也一樣,簡伶琳把行程排得密不透風,張貿成都還沒做好準備,前腳就已經踏進了戶政事務所。
時隔三年再進到同一個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承辦人員的語氣變得很公事公辦,不像當初那個阿姨,手裡忙著工作,還不忘稱讚簡伶琳長得漂亮。至於證人的部分,簡伶琳跟結婚一樣都是找她姊姊簡方琳,但張貿成就沒辦法了,他說什麼都不能讓媽媽再幫他簽一次名。
「你過年都要跟這些人吃飯嗎?」郭祥皓趁兩個女人走在前面,趕緊壓低聲音問他。「真是辛苦你了。」
為免日後爭議,在去戶政事務所前,他們四人約好一起在協議書上簽名。他和郭祥皓只是日常打扮,而她們姊妹卻都有化妝,穿著也都很體面,與這兩隻花蝴蝶相比,他和郭祥皓簡直就成了一胖一瘦的蟑螂。
當時簡伶琳坐在對面,張貿成注意到她頻頻揉眼睛,絕對是昨晚又熬夜了。他本來想關心幾句,可是一看到簡伶琳努力挺直著背,終究還是沒這麼做。
都已經認識十二年,他怎麼會不明白簡伶琳的自尊心大於一切?可是就在一個月前,他竟以為自己只要好好下跪道歉,簡伶琳就會突然放棄原則,繼續和羞辱過她的人生活下去。
這並非惡意但也絕非無意,張貿成只是藉由經驗學到,只要不去碰觸底線,離婚就是一個離他還很遠的世界。沒報備不會離婚、不接電話不會離婚、當著家人的面指責不會離婚、態度冷淡不會離婚,在出手的前一刻,他也抱著僥倖心態,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情況再怎麼糟,最後總會有奇蹟出現。
可是這次他一等再等,奇蹟卻依然沒出現。張貿成深感被欺騙,他並不是想離婚才做這些事,而是以為不會離婚才做的。看到那些收納妥當、沒半點摺痕的協議書,張貿成總算明白,會被騙的人只有他,從來就不包含簡伶琳。
整個簽名的過程意外的漫長,「張貿成」好像變成陌生人的名字,把它寫在紙上都像違背意願的偽造。他太用力握筆,筆尖的活動範圍被受限,拉出的字跡又短又醜,第二張協議書才寫到「弓」,他的手指就快控制不住筆,沒辦法再寫下去。
這樣到底對不對?
他很想拖時間,但再怎麼一筆一畫慢慢寫也多不了幾秒鐘。張貿成察覺到了對面的視線,知道自己的退縮被發現,羞恥瞬間從指尖燒到耳邊。
他抬頭想找尋目光來源,才發現簡伶琳早已簽好名。對於張貿成的拖拖拉拉,簡伶琳難得沒有出言催促,也沒有表現不耐煩,她就像在發呆一樣,靜靜望著張貿成的手。張貿成往相同方向看去,很快就找到簡伶琳目不轉睛的原因。
他看到自己的筆尖以些微差距懸在紙上,而握著筆的那隻手,縱使一再施力,仍止不住顫抖。
「就算跟你爸離婚,我還是常覺得對不起他。」
最近他時常想起這句話,而記憶最清楚的時候,就是聽到這句話的隔天。
一個月前在咖啡廳,雖然心裡已有底,簡伶琳的離婚宣言還是像一道雷打在張貿成身上,腦中有片刻完全空白。
其實他大可找麻煩不配合,或是把自己搞得痛苦落魄,這樣簡伶琳看了說不定就會心軟。但張貿成在出門前就提醒過自己,如果簡伶琳決定離開,那就不要挽留,也不要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沒關係,就照妳說的。」
張貿成自知演技不好,所以不敢直視簡伶琳。他猜自己的回答大概被解釋成了不在乎,但他真的想不出怎麼做才能讓簡伶琳不恨自己,同時又不會讓她同情自己。
結果他辛苦撐到了最後階段,現在卻忘了要繼續維持。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連他都可憐自己了,簡伶琳又會是什麼感覺?
才剛這麼想,張貿成就馬上恢復了寫字的能力。他咬緊牙關,不准自己有半點停留,很快就簽完最後一張協議書。
他就是這樣的人,總是說自己沒有選擇,卻處處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在等待處理資料的時候,張貿成的悲觀程度已經差不多是在詛咒自己了,他認為等所有手續告一段落,他的世界就會徹底崩毀。可是當他踏出戶政事務所,世界不僅沒發生巨變,連天色變暗一點都沒有。
張貿成覺得自己應該要感謝簡伶琳,因為簡伶琳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去想像一個月後會有多悲慘,才讓今天變得比較好承受一點。
「之後如果還有什麼沒處理好,就再跟我講沒關係。」張貿成轉頭,對隨後走出大門的簡伶琳這麼說。
他不確定簡伶琳的想法是否相同,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天「再見」只是最普通的那種。他知道離婚等於斷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像以前想見就見,但沒了網路還能打電話,沒電話也能寫信,要是離婚後就一輩子不能再有交集,那他可能要花更多時間去寫下姓名,或是乾脆誓死不寫。
簡伶琳應該也聽得出來,這句話就是想得到不會斷絕聯繫的保證。她的目光在張貿成臉上停留幾秒,又再次垂下眼。
「好。」
不像電影裡的場景,兩人背對背走在同一條路上,還有時間回頭再看對方一眼。簡伶琳關上車門後,他連背對都來不及,車子就搶先一步繞過轉角遠去。
陪張貿成回家的途中,郭祥皓一直在碎碎念,最後還抱怨到了初次見面的簡方琳身上。張貿成以前還希望他們能大吵一場,結果這兩人好不容易見面了,一個只顧著猛喝飲料,另一個則是冷眼斜視,明顯在心裡酸了千萬遍。
「奇怪耶,又不是我要跟她離婚,她一直瞪我幹嘛?」
「可能認為你帶壞我。」
「關我屁事啊……喂,你該不會真的是聽了『我的建議』才離婚的吧?」
「不是。」
為了不讓郭祥皓產生罪惡感,他是應該再解釋清楚一點,但張貿成希望暫時把這件事延後,相信郭祥皓也會理解。
「唉……好了好了!你就轉個念,我都當自己單身是做善事,這樣哪天死了就沒人會難過了是不是?」
「沒有,你死了我會難過。」張貿成有氣無力地回應。
「好,謝謝。」
郭祥皓放棄了讓張貿成心情好起來的任務,接下來的時間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等到要分開的時候,郭翔皓才捶一下他的肩膀作為打氣。
從那之後張貿成就一直是一個人,他已經請了整天的事假,所以不用踏出家門半步,午晚餐也是吃泡麵解決。他沒有動力去尋找美食,因為現在所有食物的味道都一樣。
張貿成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動也不想動一下。從已婚到未婚,他已經給生理時鐘一個月去適應,它卻依然不肯配合。他發現自己做什麼事都慢吞吞的,剛才還拿著泡麵站在瓦斯爐前,遲遲想不起下一步該做什麼。
整個過程就像在作夢,自己用一分鐘打了瞌睡,醒來時卻已經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不記得這場夢的結尾是什麼,也沒有突發事件將他拖出夢境,是他自己一個人呆坐在客廳,聽著秒針越來越快的走動聲,才確定是真的醒過來了。
張貿成環視四周,現在桌面除了空碗,還擺著早上拿回來的文件和新身分證。那些東西自成一個小團體,怎麼看都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在他平淡的人生中,這光景可稱得上是荒唐。
該哭嗎?
最近他的情緒都是取決於理性,理性告訴他不能哭,他就絕對不哭,當有人說了笑話,他笑不出來,就會再用點力讓自己笑出來。
張貿成雙手攤開放在膝上,默默地望著自己手心。一段時間後,他發現這樣什麼都不做實在很淒涼,只好一下翻動紙張、一下移動麵碗,最後拿起了身分證。
他翻到背面,才看一眼,就覺得這張身分證在捉弄他。
這實在是很難接受的玩笑,一個今天早上才剛道別的人,現在已經徹底從身分證上消失,而另一個從七歲就斷絕聯繫,現在也已經死透的人,名字卻還高高掛在最上面。
讓他感到惡意的還不只如此。他都已經離婚了,配偶欄卻不能整個刪掉,而是要眼睜睜看著「配偶」後面被留下一片空白。
照理說不存在的東西是沒辦法看見的,就像自己小時候也不知道什麼是月缺,因為他一直以為月亮是彎的,只有會亮的地方才是月亮。直到與朋友大吵一架,張貿成才終於接受事實:月亮是圓的,連看不見的地方也是月亮。
張貿成盯著空白欄位,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地方原本寫著……
簡玲玲
即使稍縱即逝,連嘴角也來不及有變化,但這仍然是張貿成幾個月來久違的笑,而且不是依靠理性的那種。
他有點意外會想起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只出現在他的人生短短幾天,是他在認識簡伶琳前就先一步認識的名字。
簡伶琳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大二下學期,那時張貿成接受郭祥皓的推薦,選了一堂「除了報告以外都可以翹課」的通識課。據郭祥皓的說法,這堂課的教授只有第一次上課會親自點名,接下來都是手寫簽到,找幾個人互相掩護就能輕鬆過一學期。
所以張貿成上第一堂課的目的,單純就是為了當天的點名還有未來的簽到。自己的名字被點到後,完成一半任務的張貿成半瞇著眼睛,已經開始昏昏欲睡。
「簡玲玲!」
「有。」
教室前方傳來某位女同學悅耳的應答聲。她的嗓音穿過重重迷霧,在張貿成腦門輕輕敲了一下。
玲玲?
張貿成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主人,他仍然維持單手撐臉的姿勢,隨時準備進入夢鄉。但這疊字好像有種特殊效果,每當張貿成的意識快要漂離教室時,這個名字就會迴盪耳邊,像錨一樣把他固定住。
第二節課教授宣布要分組,張貿成很快就拉攏了兩個他系學長,輕輕鬆鬆就達到了低標三人。順利找到「同夥」的張貿成大感放心,已經開始與學長們協商下週誰要先來簽到。
就在他們玩猜拳玩得興高采烈時,有人來到了他們附近。
「你們這組還可以加人嗎?」
「耶!什麼?」張貿成前一秒才擊敗兩個學長,掩不住興奮地大喊。
他抬頭看,一名綁著馬尾的女同學正站在桌前。她的臉頰白皙,瀏海全往上梳,只留少許碎髮落在頰邊,一雙水亮的大眼睛在他們三個臉上逗留。
好漂亮。
他其實只要簡單回答「可以」或「不可以」就好,但他卻忙著思考沒必要的數學問題:每組最少三人、最多五人,所以他們現在三個人,這樣還能再加人嗎?
「好啊,沒關係,多一個人也好。」張貿成才正要張嘴,學長就先答應了。
因為一直盯著別人看不太禮貌,直到女同學被推出來票選組長,張貿成才能光明正大看她。張貿成本來只想瞄一眼,結果卻被她的側臉吸引住,一秒又拖過一秒,就是無法移開視線。此時女同學轉過頭去聽教授講話,馬尾正好披散肩頭,棕色髮絲在淺色牛仔外套上看起來更加亮眼。
張貿成呆呆盯著她的髮尾,每綹捲髮都像有魔法似的,弧度不同卻依然完美融合。同時這個魔法也讓他忘了要投票,張貿成回過神才驚覺每個人都在等自己,只好故作鎮定,舉手迎合大家意見。
投票後張貿成想起一件要緊的事,那就是他們雖然同組,自己卻不知道女同學叫什麼名字。但他很幸運,教授在排各組的報告順序時,也順便調查了組長姓名。
「第八組組長?」教授高聲詢問。
「簡玲玲。」
聽到這個名字,他無意識地屏息。
通識課後的整個禮拜,他都在不停猜想這個「ㄌㄧㄥˊㄌㄧㄥˊ」到底是哪兩個字。因為沒看到文字,不一定就是直覺認為的「玲玲」,也可能是「菱菱」、「伶伶」、「綾綾」、「齡齡」,說不定連「零零」也有可能。
為了得到真相,張貿成放棄了贏來的翹課機會,甚至還提早到教室,趁沒什麼人的時候把簽到表從頭檢查到尾,可是他找了兩三遍,就是沒發現類似的名字。張貿成一度認為是女同學棄修了這堂課,畢竟有哪個女生會想跟一群臭男生同組?更慘的是,他們不僅沒提供女士優待,還興匆匆地把人家推去當組長。
早知道就自願當組長了。懊悔之餘,張貿成還是不死心地用姓氏尋找,這才終於找到了那個名字。
其實第一眼看到「簡伶琳」時,張貿成並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因為自己滿腦想的都是疊字,要不是他有默念,差點就要再重頭找起。原來他徹底猜錯了,真正的名字不是疊字,連發音也不相同。
但這點小錯並不重要,因為「簡伶琳」很快就取代了「簡玲玲」在心裡的位置。從此這個名字有了特殊意義,從那天走入他的世界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張貿成沒想過自己能追到簡伶琳,他之所以準時上課,還時不時主動爭取報告工作,單純只是希望能洗刷最初的印象。至於能和簡伶琳多一點互動、多講一句話,他都當作是上天給的恩賜,太過貪求就不好了。
學長們發現張貿成開始勤於上課後,很自然就誤解了他的動機。在一頓不知是諷刺還是鼓勵的調侃後,學長們表示之後會不停翹課,以便給張貿成多一點機會。
「不過我看『這種的』要追到很難啦。」學長一副賢者模樣,滿臉同情地下了評語。
但學長們恐怕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兩個都沒出現的那堂課上,這個所謂的「很難」,竟然真的出現了一點變化。
由於那天教授的突襲,逼得張貿成必須一次交出三份心得。壓力之下他連隻言片語都想不出來,只能在內心咒罵在外逍遙的學長,急得整支筆都是手汗。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上天給他開了一扇窗。
「寫不完嗎?」
張貿成轉向旁邊,發現簡伶琳正望著他。簡伶琳視線往下,朝他的桌面點一下頭,他以為簡伶琳只是想表達同情,加上真的被逼急,張貿成也顧不得耍帥,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對……」
聽到張貿成的回答,簡伶琳對他說了一句:「等一下。」就拿出白紙開始寫字。
張貿成停下手邊的動作,此時他已經不想管學長們的死活了,雖然事情就在他的眼前發生,他還是覺得不夠真實。當從簡伶琳手中接過滿滿五百字的心得時,張貿成有種衝動,他寧願繳一張白紙給教授,也要把這份心得帶回去裱框收藏。
當晚張貿成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睛盯著天花板,怎麼都睡不著。
簡伶琳為什麼要幫他?難道五百字對她來說真的就像借面紙一樣輕鬆嗎?如果今天換成其他人,簡伶琳也會這樣幫忙嗎?還是只有對他這樣?那又是為什麼?
苦惱了老半天,張貿成還是沒解出簡伶琳幫他寫心得的原因,但有件事他很確定,他不想看到簡伶琳幫其他人寫心得,就是這樣。
他決定在學期的最後一節課告白,而且要用寫的,理由當然是失敗了比較不會尷尬,更別說他失敗的機率實在挺高的。張貿成用了好幾天擬稿,當天卻焦慮發作,二話不說把所有內容刪掉重寫,弄到最後快遲到了才打出一句話:「妳下學期要上哪堂通識?」
把隨身碟遞給簡伶琳的同時,張貿成才意識到這個內容實在不妥,但又不能就這樣搶回去。令人驚喜的,就像他對簡伶琳名字的錯覺一樣,張貿成最後並沒有被拒於門外。
簡伶琳曾對他說過,只要寫者有意,一千字能做的,十個字一樣能做到。所以她一定也能看出來,張貿成刪的是字數,也可能是膽量,但其他的並沒有減少。
於是他們又一起上了一學期的通識課,藉著討論報告的機會,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朋友發現了跡象,一直問他是不是在和簡伶琳交往,但張貿成其實比他們更想知道答案。
某次送簡伶琳回去的路上,張貿成終於下定決心,他在宿舍門口叫住簡伶琳,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了她。
「那就交往看看吧。」
張貿成以為就算不是拒絕,得到的也會是更曖昧模糊的答案,像是先做朋友、再考慮一段時間之類的,怎麼也沒想到簡伶琳會直接答應。當時一看到簡伶琳的笑顏,張貿成只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連冷風吹過的地方都是暖的。
在他們交往的日子裡,有很多人問簡伶琳為什麼喜歡他,卻很少人問他為什麼喜歡簡伶琳。就算有人問,張貿成也知道他們真正好奇的是:「除了外表,你為什麼會喜歡簡伶琳?」
簡伶琳的美貌確實是吸引他的主因,至於個性,張貿成在交往不久後就發現,簡伶琳除了容易發脾氣外,也是個相當獨善其身的人,說難聽一點,就是自私。
但如果問他會不會期待簡伶琳變成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他倒是沒那麼肯定。其實正因為簡伶琳對所有人都這麼自私,當自己成為特例時,張貿成才能感受到自己在簡伶琳心中的地位。
他很開心地發現,在所有朋友當中,簡伶琳只願意在他面前哭泣,或是對其他人漠不關心,卻能把他所有的喜好和行程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張貿成總會想,如果能把這些經驗帶回到過去,當初就不必為了糾結簡伶琳為什麼幫他寫心得而徹夜失眠了。
這應該沒有疑問,一個不會站在別人立場思考的人,卻在熟識前就向他伸出援手,他怎麼會認為自己對簡伶琳來說不夠特別?
差不多的情況,張貿成在幾年後又經歷了一次。
在進到現在這間公司前,他曾為了要不要放棄工程師的工作苦惱很久。一方面是他不想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十點,然後領的薪水還比同公司準時下班的業務少,另一個原因是,他想要對簡伶琳求婚。
張貿成沒有把握,以這樣的生活品質求婚,簡伶琳會不會覺得他不自量力?就像他對機械設備有再多專業,也不敢保證轉換跑道順利,以他對簡伶琳的長期了解,在面臨婚姻這個新領域時,張貿成還是望而卻步。
某天張貿成憋著不能說的秘密,一邊苦思如何重寫新自傳。坐在旁邊的簡伶琳看了一眼,馬上給他大受打擊的評語。
「你是在亂寫什麼啊?」
簡伶琳把他的筆電拉過去,問也不問張貿成的意見,直接就動手修改了起來。三十分鐘後筆電又回到他手上,此時的自傳已經達到理想的字數,不僅文句神奇地變得流暢,連自己覺得像說謊所以一直避開的四個字,簡伶琳也幫他補上去了。
我有信心。
張貿成那時做了決定,不管未來會有什麼變化,他都要跟簡伶琳一起度過下半生。
這應該不用懷疑,一個追求完美主義的人,卻在熟識後還願意留在他身邊,他怎麼會認為自己對簡伶琳來說不夠重要?
和預想的相同,簡伶琳接受了他的求婚,但成為簡伶琳的丈夫似乎就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大特例,之後他不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再讓簡伶琳再為他違反更多原則。如果說達不到目標或達到目標都會失去熱情,那在和簡伶琳結婚後,他兩樣都體會過了。
啪嗒!
張貿成一時恍神,不小心讓身分證掉落地面。彎腰的同時他感覺到口袋有東西,他手伸進口袋,拿出一本長型的小筆記本。
其實這是簡伶琳的筆記本,昨晚他看到筆記本被遺落在抽屜深處,今天本想物歸原主,結果到了最後還是沒給出去。反正既然能被遺忘,簡伶琳又沒跟他要,那大概也不是多重要的東西。
張貿成打開筆記本,只見裡面寫了滿滿的歌詞。這是簡伶琳的習慣,他常看到簡伶琳戴著耳機,一邊把喜歡的歌詞抄下來。
他觀察到簡伶琳和平時一樣,都很龜毛地不容許有空白出現,如果不是兩頁的字數就只能用一頁,一頁又擠不下,那就刪減到一頁能容納為止,反正就是要安排得剛剛好,沒半點空間被浪費才滿意。
他也不意外地發現,簡伶琳喜歡的幾乎都是英文歌,不然就是那種連歌手都不知道是誰的小眾歌曲,張貿成翻了很久才終於看到熟悉的歌詞。
我以為我會哭,但是我沒有。
每次和朋友去唱歌,張貿成就一定會被迫唱這首《領悟》,原因當然不是他唱得好,而是他只要唱到副歌的「啊」,全場就會瞬間笑翻。
但唱不好真的不是他的錯,這首歌有情感沒實力唱不好、有實力沒情感也唱不好。就算是歌手,為了高音顧此失彼,把歌唱得平平淡淡的也大有人在。
張貿成繼續往下看,可能是以前都拿來搞笑的關係,上面每句都是自己唱過的歌詞,現在讀來卻有截然不同的感覺。
當我看到我深愛過的男人
竟然像孩子一樣無助
張貿成只能安慰自己,簡伶琳應該是出於對文字的鑑賞,而非為哪個特定人而寫。他的想法十分悲觀,為了逃避事實,連那個深愛過的男人不是自己也沒關係。
但他很快就想起來,縱使歌詞寫的對象不是他,簡伶琳今天也親眼見證過了。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讓你把自己看清楚
今天早上他一停筆,坐在對面的簡伶琳馬上察覺了異樣。那時簡伶琳望著他的手,眼裡閃過一絲掙扎,旁人或許分辨不出這細微的變化,但張貿成一眼就看出來,簡伶琳是在抵抗長久以來的習慣。
從他們認識的那天起,無論是張貿成想不出來的,還是沒勇氣寫的,只要他被文字所困,簡伶琳都必定會出手幫忙。
可是這次不行,就算只有三個字也不行。
簡伶琳緩緩抬眼,這次她不是要徵求同意,也不是要表達憐憫。簡伶琳的眼眶泛紅,和自己一模一樣,裡面滿是無能為力的痛苦。
張貿成握緊筆桿。
沒關係。
他穩住右手,用加深的力道把姓名寫在紙上,為的是讓自己和簡伶琳都能看清楚。
從現在開始,就不用再給他特例了。
從不認識到認識,再從認識到不認識,兩者其實沒有太大差別。十二年前他本來就是一個人面對所有困難,十二年後也沒藉口做不到。
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有在聽到同一個名字的時候,即使並不認識,也沒辦法再弄錯第二次了。
簡伶琳
在他的注視下,名字逐漸退出變淡,最終消失在紙面下。張貿成往後翻頁,發現歌詞就只寫到這裡。
這頁依然是簡伶琳一貫的細長筆跡,但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奇怪。張貿成來回翻頁,在做了幾次比較後,他總算找到原因了。
苦澀在空蕩的體內漫延開來,張貿成鼻頭一酸。
會被笑吧?
剛才明明還死不承認,結果才過不到兩分鐘,他就馬上改變想法了。
沒錯,他希望自己就是歌詞裡的那個人,像孩子沒關係、被說無助也可以接受,不管是什麼形象,他都希望簡伶琳在寫這段歌詞的時候,是真的有一刻想起過他。
張貿成翻回後頁,視線停在曾經疑惑的四句歌詞上,久久無法移開。
他怎麼會看不出來?這應該非常清楚,一個絕對不留空白的人,卻為了短短的四行字,用了全新的一頁。
她唯一的特例。
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
愛的束縛
任意追逐
別再為愛受苦
把筆記本闔上,張貿成雙手捂住臉,直到最一個字從眼前消失為止。
果然,他還是沒辦法唱這首歌。
------------
#引用歌曲
歌曲:《領悟》 作詞:李宗盛 原唱:辛曉琪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