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離婚書人：乙方（女）
她是怎麼印出這張紙的？
印象中自己一剛碰到電腦，就發瘋似地搜尋「離婚協議書」，連內容也是到現在才仔細看。要不是姊姊強制她在家裡冷靜一天，她可能已經把這張紙甩到張貿成臉上了。
簡伶琳把協議書蓋起來，不想再看到那些煩人的文字。她望向鏡子，輕撫著左邊臉頰，現在被打的地方已經沒昨天痛了，但仔細看還是能發現一點紅腫。
昨晚張貿成出手的瞬間，可能是太靠近耳朵，耳邊先傳來低沉的嗡鳴聲，接著波動就順耳道直達大腦，讓她暈眩了幾秒才感覺到臉頰的刺痛，燙得像是火燒。
就這一下，把她今生的自信都打垮了。
自己從來沒被打過耳光，而她原以為最不可能做這件事的人，竟然只是為了一通電話就狠心下手。
簡伶琳記得那時因為疼痛的刺激，讓本來就停不下的眼淚更難控制。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砸壞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她必須否認這個結果、她才不是瘋女人、她沒有錯、她才是最可憐的……
都到這種時候了，她還是想著要怎麼爭輸贏。
不過一張哭臉是沒辦法逞兇狠的，她最後只朝張貿成丟了遙控器，接著就撿起手機一路抽噎衝出家門，當下她覺得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想和張貿成待在同一個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好笑，她怕張貿成會追上來，還急著打電話要姊姊過來接她，結果十五分鐘後姊姊的車都到了，張貿成的人影卻一次都沒出現在電梯口。
而且從她離家到現在，全部的訊息就只有張貿成問：「妳去哪裡？」然後她回：「你不用管，我要離婚。」在這之後張貿成就再也沒回覆。
以前她就算只是鬧脾氣，張貿成也會馬上傳一堆文字和貼圖過來，現在他們面臨了最嚴重的一次決裂，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都取決於張貿成的反應，張貿成卻只給她冷冰冰的已讀。
簡伶琳開始後悔沒有趁衝動一刀兩斷，現在離家已經快十八小時，情況不僅沒有好轉，連張貿成一直沒來道歉也成了事實，她竟然還拿著這張紙，給自己更多時間來挑戰這個決定。
姊姊曾說連小學生都會簽名，可是她偏偏就是大人，要是能像小孩一樣天真無慮，她早就簽著玩幾百遍了。至於要擔心的事是什麼？不用太多，只要今天請假的原因被同事知道，往後她的形象就全毀了。
她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竟然被老公打？還搞到要離婚？可憐喔，看來平時裝得很辛苦，真是笑死人了！光是想到這裡，簡伶琳就恨不得打開窗戶跳下去。
不只同事朋友的「關心」會逼瘋她，媽媽也絕對不會讓她好過。這點她在姊姊離婚時就見識過了，更別說姊姊的個性已經比她強硬太多，在跟媽媽硬碰硬後還是流了幾滴淚。
可能是報應吧，自己昨天還威脅張貿成要打電話給婆婆，現在卻換她要擔心張貿成會到娘家找人。就連昨天的自己也以為沒有不離婚的理由，沒想到今天稍微想一下，不能離婚的理由倒是一個個跑了出來。
要瘋了。
簡伶琳焦躁得坐不住，她不斷抬頭嘆氣又低頭沉思，最後她走出房間，在客廳來回踱步。身處這個不熟悉的環境讓她恐懼，總覺得自己在這世界被踢來踢去，卻連個可以抓牢的支柱都沒有。
現在她只能等姊姊回來，除了姊姊之外她沒有任何傾訴管道，認識的人不能說，不認識的人說了也沒用……
她靈光一閃。
簡伶琳回到房間拿手機，打開的時候雖告訴自己別有期待，但看到沒新訊息還是忍不住失落。簡伶琳把張貿成的無情暫時拋在腦後，她開啟筆記本，以「第一次被老公打，是不是該離婚？」為標題，開始打起文章。
我們結婚三年，目前沒有小孩。從今年開始，老公的態度就變得很差，每次只要我沒辦法跟他一起回婆家，他就會故意對我很冷淡。還有我最近也抓到他偷送女同事回家，雖然沒有外遇證據，不過會做這種事應該也是心不在了，才會為了小事就出手打我。
昨天吵架的原因其實不是什麼大事，單純是他心不在焉買錯晚餐，我就只是隨口問一下原因，根本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卻一直擺臭臉不說話，講話的口氣好像嫌我很煩，最後我也被搞到沒心情吃飯。
接著我跟他提到客廳很髒的事，他就莫名其妙生氣了，還想搶我沒吃的晚餐拿去倒掉。這裡要先說明一下，客廳本來就是他負責打掃的，但他都隨便亂做，每次都是我幫他收尾，昨天我看不下去說了幾句，他就認為我在找他碴。
當下我也沒辦法好聲好氣了，我承認自己的個性比較強勢，吵架不太喜歡認輸，所以有嗆他幾句，但他也一直回嗆，口氣還越來越兇。我跟他吵到心累，激動之下就說要離婚，最後他看我想打電話回家裡，就衝過來打我耳光。
我覺得吵架沒關係，但打人真的沒辦法接受。而且我離家後沒說去哪裡，他也不關心，到現在也沒半點道歉的意思，我想大概就這樣了吧。
想請問大家這樣要離婚嗎？我現在心情很亂，請大家幫忙，謝謝。
簡伶琳一開始並沒有加自己強勢那段，但考量到把自己形容得太無辜會被懷疑真實性，只好適當加入一些缺點，避免讓人覺得不夠客觀。
文章發出去後，簡伶琳的心怦怦亂跳，明知道網友們不可能會這麼快回覆，還是趕緊退出畫面不敢多看。
所以她希望得到什麼答案？離還是不離？她現在竟後悔沒把自己形容的再可惡一點，這樣才不會太容易猜到結果是什麼。
五分鐘後簡伶琳偷窺頁面，發現已經有了兩三則回覆。在她瀏覽的同時，又陸陸續續有新的留言進來。
「離吧，老公敢打我的話一定離。」
「你們要不要再溝通看看？可能雙方都只是一時情緒激動。」
「沒小孩就快逃吧，等有了小孩只會更慘。」
「相信我啦，等冷靜下來妳就不會想離了，我認識的都這樣。」
「妳為什麼不把對話打出來？我猜是講得很難聽啦。」
「妳自己都說沒辦法接受了，還來問什麼？」
「沒有人會這麼容易生氣吧？應該是有累積不滿才會這樣？」
「就離婚吧，硬要相處心裡也會有疙瘩的。」
看了網友們各種篤定的回答，簡伶琳覺得全世界好像都知道該怎麼做，就只有她本人不知道。
這和簡伶琳預期的不同，她原本以為只要統計多數意見就能得到答案，但現在離婚的支持率已經領先不離婚，連數都不用數，她卻遲遲無法採納網友們的意見。
簡伶琳開始不懂了，她到底是需要別人幫忙做決定，還是想要別人支持自己的決定？如果是後者，那她自己的決定又是什麼？
知道看再多留言也不能改善現狀後，簡伶琳就退出畫面，她現在不想再看到任何跟離婚有關的資訊，反正繞了一大圈也只是回到原點而已。
為了轉換情緒，簡伶琳拿著手機到處亂點亂看，最後點進了臉書。看著大家的照片，簡伶琳發現這世界依舊美好，有朋友結伴出國、有人跟老公約會吃大餐，也有當媽的抱著孩子獻寶，就是沒人像自己一樣被老公打，然後滿腦子想著要不要離婚。
簡伶琳目光無神地點開通知欄，裡頭滿滿的都是誰又新增照片的訊息。她發現姊姊十分鐘前有發布新貼文，點進去後看到一個連結網址，還有短短一句：「給想離婚的朋友們。」
簡方琳本來就是兩性作家，平時也會寫剖析婚姻的文章，只是這個時間點實在很難讓她不多想。簡伶琳的身體彷彿被凍結，過了好一陣子才牽動僵硬的手指，讓連結帶她到姊姊的文章。
《離婚，與愛無關》 文／方琳
經常有網友問我，到底該不該離婚？
我能理解他們為什麼問我，因為我經歷過兩次離婚，他們可能以為我早就得心應手。但我必須老實跟各位說，即使我今天是第一百次離婚，也沒辦法給出肯定答案。
為什麼呢？因為有人根扎得淺，尚可連根拔起，也有人把樹砍了，留下移不走的樹樁。這些根不會因為離婚就消失不見，卻比看得見的樹幹還重要，而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所以你們要問的人不是我，我不夠認識你，也不認識你的伴侶和家庭，就算我真的認識，也不可能比你了解得更深，我至多只能問你一個老套的問題：「你快樂嗎？」
你或許會回答我，結婚這種事本來就很難快樂，就像讀書和工作，只有少數人可以從中得到樂趣，大部分人就算痛苦也得去做，因為要認真讀書才能考好學校、不工作就無法過活。
可是我能百分之百告訴你，婚姻不一樣。不是只有婚姻才能讓孩子幸福，也不是只有婚姻才能讓你去愛人，當然更不是有了婚姻就不會寂寞。除去這些不用結婚也能做到的事情，你還有什麼維持婚姻的必要？
我曾經用相同方式去問過許多人，問他們明明如此痛苦卻又不離婚是為了什麼，或是婚姻對他們來說有什麼特別意義。結果他們苦思許久，卻只得出一個結論：結婚，就是為了不要離婚而已。
如果把「離婚」當作負面的代名詞，那就是一個非常恰當的理由。逃避不好的東西是本能，捨不得付出的時間心力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有多厭倦多痛苦，只要離婚本身帶來的失敗感更難直視，就會不自覺別過頭不看。
可是當婚姻只剩下不要離婚這個目標時，你以為跟失敗有什麼差別？還是你要的「幸福完整」真的就是這樣的定義？
我說過無法給你答案，所以不會直接斷定就是該離，因為你可能還有其他理由，像是離了就無法衣食無缺、害怕改變、搶不到監護權、不想便宜外遇的人，或是人生沒有時間再重來。沒關係，既然怎樣都無法放下，那就留下吧。你失去想要的，得到的也是想要的，有借有還，並沒有什麼不公平。
但如果你今天失去想要的，得到的卻是不想要的，或是根本入不敷出，我會告訴你，是該好好面對了。或許有人會認為就算失去所有，只要還愛對方就能忍受一輩子，愛明明才是維持婚姻的關鍵，為何我到現在都避而不提？
那我就直說吧，我不願把愛當作擋箭牌，是因為這不是有沒有愛的問題，如果一定要完全沒愛才能離婚，相信絕大多數人都離不了。我離婚的當下也還有愛，但我是在無力阻止背叛後才明白，愛應該是兩個人在一起的理由，而不是在一起的藉口。請容我自私講一句，天底下沒有哪種愛值得犧牲到這種地步。
最後我要再強調一次，只有對的相遇，分開才會是錯誤。請不要把離婚當作判刑，你當然可以選擇不離婚，但只有不畏懼離婚這個選項，你才算真正做過選擇。
愛不愛或許很難衡量，但快不快樂你現在就能知道，好好問自己吧。
她看完了。
簡伶琳是用快速瀏覽的方式看完文章的，大約是在讀了三分之一，並發現整篇文章的主旨並非自己所預期後，眼前的文字就自動糊成一塊增加消化難度，因為她沒打算深入體會，更不想用心思考。
所以姊姊是在暗示她離婚嗎？
這怎麼看都像是在勸人要正視自己的心情，要是不快樂就應該離開。這個道理她也用來鼓勵過其他人，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問題，只要問一句：「你快樂嗎？」通常就能快速驚醒夢中人。
可是她現在卻有點討厭這句話了。
快不快樂？她現在當然不可能會快樂啊！看看自己的表情吧，連假笑都已經很費力氣了，還談什麼快樂？
由於答案得到的太容易，她實在無法就這樣隨便交卷。簡伶琳試著回溯過往的種種，才發現距離上一次感到快樂已經很久了，好像是從結婚後就開始逐年驟減。
當簡伶琳驚覺重新驗算並不會改變答案後，她又低頭對上姊姊的文章。雖然文章的最後一行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簡伶琳還是想找到其他可能。
說到底就是不敢離嘛。
她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原諒張貿成，昨晚受的委屈隨著時間被沖淡，即使讀過姐姐這篇具有強烈暗示的文章，她依然止不住下坡的速度，一步步跌回原先的生活裡。
簡伶琳不知道自己想挽留什麼，張貿成很明顯已經不愛她了，加上她和張貿成彼此經濟獨立也沒有孩子，離婚難度直接少了八成，除了怕閒言閒語外幾乎沒有阻力。如果連這樣也離不了，那就是應證了姊姊文章裡的說法，一樣東西掉了之所以接住，並不是有多愛惜，就只是反射動作而已。
不知道！不知道！
簡伶琳覺得胸口的氣不斷在陷落下去，每次用力呼吸就變得更重。她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有以前覺得麻煩的事情，在遇上離婚後都變得輕鬆簡單太多了。
由於胸口實在悶得慌，簡伶琳無法忍受再繼續關在屋子裡，她傳訊息跟姊姊說自己要去散步，就穿上外套準備出門，但她才走到大門前，門後就傳來按密碼鎖的按鍵音。
她以為是姊姊提早回來，想也沒想就先問出口。
「姊，妳怎麼會……」
門被推開，迎接她的人卻不是簡方琳。
來者是一名體態豐盈的婦人，她身穿藏青色連衣裙，粗短的脖子上圍了花紋絲巾。簡伶琳能聞到她頭髮的濃香與藥水味，大概是剛從髮廊離開，手上還提著一袋禮盒。
慘了。
兩人默默無言地對視，簡伶琳頓時腦袋打結，嘴巴還停留在剛才說話的形狀。婦人用銳利眼神掃過女兒全身，最後停在了她的左臉頰上。
她皺起眉頭。
「妳在這裡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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