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為什麼會壞掉!」
「哪有為什麼?時間到了就會壞啊。」
得到這種事不關己的回答,張貿成差點就翻白眼。
「我是說怎麼沒人去……」
「反正我昨天開的時候還是好的。」有人伸懶腰打了哈欠。聽到他這麼說,張貿成敢打賭,冷氣肯定是昨天就壞了。
今天早上他去拜訪客戶,上路後才發現車裡空調吹的是熱風,害他油光滿面的去給人陪笑,誠意看起來整整少了一半,至於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誠意,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我說阿成,你看今天下班要不要開去修一下,不然主任遲早也會叫你去的。」
「不對,我不去就是你去,別當我白癡。」張貿成懶得再跟他們閒聊,他把貼在桌前的待回電話撕下來,其中有幾個光想到聲音就讓人頭痛,自己在下班前竟然還要通通聽過一遍才行。
「怎樣啦?今天不順嗎?難得看你火氣這麼大。」
「還能怎樣!你知道那個『大老闆』最後要幾台嗎?兩台!上次誇他的時候說二十台沒問題,結果今天就說先兩台試試看。飲水機是要試什麼?出來的不是水還能是什麼!」
「當下你什麼反應?」
「我馬上問他父母祖宗十八代叫什麼名字,因為我要跪下來感謝他們的大恩大德。哈!真是萬幸!要不是他們一個生一個,最後生出這個混蛋,世界上就有兩台飲水機賣不出去了!」
「哈哈哈!算你倒楣,花這麼多時間在那個人身上。」
「好了,不要生氣了啦。」
張貿成才剛轉身,桌上就多了一杯冒著熱氣的烏龍茶。抬頭一看,上週剛來的助理小姐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呃,當然也可能是看著大家。她把托盤緊緊抱在胸前,有點像抱布娃娃才會有的動作。
這間公司換得最勤的就是助理小姐了,說是每年的畢業生展示會也不誇張,她們的平均年齡絕不超過二十五,長相也都維持在一定水準。但上一任助理倒是出現了點偏差,剛進來時就已經二十八歲,身材也是有點粗壯的直筒型,可能是真的找不到人被逼急了。
但張貿成卻跟那名助理相處得不錯,那女的甚至還能一次搬兩箱資料,交代什麼事都能舉一反三,讓張貿成非常放心。其中最讓張貿成感激的,就是就算跟她交情再好,自己也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有次為了準時下班幫簡伶琳過生日,張貿成匆忙中忘了把報價單傳給客戶,好險加班的助理有把事情處理好,處理完還不忘打電話來抱怨一番。講電話的時候簡伶琳就在旁邊聽著,但他內心坦蕩蕩,絲毫不覺得有避嫌的必要。
「好啦,不然下次請妳喝飲料。」他甚至提高音量,完全是平常跟哥兒們說話的語氣,這樣的表現讓他還挺滿意的。
相反的,如果是眼前這種年輕貌美的小姐,張貿成就有點心虛了。明明只是平常心的談笑,他卻老是覺得糾結,不知態度該親切還是冷漠,說完還會想著公事包裡有沒有竊聽器。
他沒有開玩笑,光是拿起這杯年輕妹妹倒的烏龍茶,在簡伶琳眼裡說不定等同拿起一件內褲。
「哇!歆麗妳偏心耶,為什麼只給組長?我們呢?」
「我是看組長心情不好啊,你們要的話我再去倒嘛。」楊歆麗小步走回茶水間。
等助理小姐一轉身,這群男人不管是光明正大還是斜眼偷瞄,全都一致地匯聚在同個焦點上。張貿成沒有像色鬼一樣盯著別人屁股看,倒不是自己特別清心寡慾,單純是他之前早就看過了。
黑色的窄裙被繃得老緊,直到裙襬處才微微往外翹,底下的白皙大腿光是看著都能感受到熱度,要是搭配絲襪就更有想像空間了,就像要撕開外包裝才能吃到……
鈴鈴鈴!
「組長二線!」
他手一抖差點把接起來的電話再掛回去。
「喂?是的我就是!不好意思我正要打過去……好的!沒問題!明天就派人過去,真的對不起!」
掛上電話後他用力吁一口氣,開始認命去執行該做的工作。可是每按下一個號碼、每結束一通電話,他就覺得有什麼又更模糊了一點。
在這間食品設備公司工作已經三年,當初他離開前公司,差不多用了兩個月才找到這份薪資和距離都能接受的工作。好在經理看他有相關經驗且願意努力,半年後就讓他當了組長。
但組長這個頭銜好像就真的只是頭銜,除了比他晚進公司的新人外,幾乎沒有人尊稱他為組長,甚至有個菜鳥在喊了一個禮拜的「嗨!阿成!」後才發現張貿成的身份,讓大家笑得直不起腰。
他本來就不喜歡使喚別人做事,也不認為自己的意見有什麼獨到之處。他比較喜歡跟大家平起平坐,彼此不用拐彎抹角,做起事來反而自在愉快,這點也讓他成為公司裡人緣最好的主管。
也是只能原地踏步的原因。
看著表格裡一排排的客戶名地址,張貿成突然覺得這份名單永遠不會再變長了。大學剛畢業的他,以為能像電影主角一樣為理想拚上生命,最後卻發現自己只是主角背後的膽小鬼,直到電影結束也沒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好的事也好,壞的事也罷,任何事要做到極致的程度有多難,他這幾年已經體會夠徹底了。把所有精力付出只得到普通結果,一開始以為只是沒有好背景,再來就歸咎給運氣,最後才承認是自己能力不夠,承認後就會覺得能維持普通都很了不起了,又何苦拿完美來挫折自己。
他並不想給自己和下屬太大壓力,只要保住這些到手的客源,偶爾開發一些新業績就很滿足了。就連人生也一樣,他只想平平穩穩地過生活,如果覺得平淡,那就做點小改變就好,反正大部分人也都是這樣過的。
但身為一個男人,他卻不能光明正大承認這種想法。每次要見岳父母他都會緊張到肚子痛,連勉強演出一個合格的男人都辦不到,特別是面對岳母的時候。
岳母從他們交往時就抱持反對態度,每次只要遇到張貿成,就會三不五時重提問過好幾遍的問題:現在薪水多少?什麼時候打算買房子?在單親家庭長大會不會很辛苦?用意就是在提醒張貿成,自己辛苦栽培出來的女兒嫁給他這種男人,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這點在結婚後還是沒改變,不管他是坐著還是站著,岳母都有辦法由上而下打量他。他都懷疑岳父標準的端正坐姿是被訓練出來的,每次只要張貿成的姿勢有點放鬆懶散,岳母就會用睥睨的眼神盯著他,好像光從這樣的小細節就可以證明他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是啊,他是沒出息,因為他只努力想讓未來跟現在一樣好,而這樣的努力只算基本義務,義務的另一種說法就是理所當然,就算做再多,加起來都是零。還是說就因為他是男人,所以只要停下腳步就應該受到更多譴責?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辛苦你了!」
張貿成終於打完電話,這時再過五分鐘就要下班,有些人已經開始整理桌面,只有張貿成不慌不忙,繼續處理下禮拜在做也行的銷售報告。
他沒有這麼想回家。
這不能怪他,就算自己確實比較嚮往平穩的生活,也不代表他不會恐懼一成不變。每個晚上閉眼、每個早晨睜眼,一想到同樣的日子要不斷重複到盡頭,他就很想找什麼狠狠揍上一拳。
人生這麼輝煌的詞,他竟然用得如此平庸,每次看到選手擊出漂亮的全壘打,他都會覺得別人活得這麼精彩,自己卻像那顆飛遠的球,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渺小。
而那個睡在自己身旁的人,除了加深他的煩惱外,可以說一點幫助都沒有。每天回家他就只能聽簡伶琳抱怨下屬和主管又做了什麼事,不然就是批評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師,講到激動處簡直就像在對張貿成開罵。
由於發生頻率實在太高,張貿成有時連內容也沒想仔細聽,只是用「對啊,真的很過份。」、「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啊?」等萬用句帶過。他不想把簡伶琳的壞情緒加到自己這裡,因為要是真的心情不好,他可是沒有發洩餘地的。
「誰叫你平常沒有魄力。」、「為什麼不努力一點當別人主管?」、「做這麼多薪水又沒有比較多。」、「我的工作比你還累。」
到底有誰在低落的時候聽到這些話會振奮精神?
沒有人比簡伶琳更擅長扒開自己傷口,因為只有她最清楚傷口在哪裡。以前努力了解彼此是為了更加親密,現在卻是用來精準踩對方一腳。
能依靠的人不能依靠、能休息的地方不能休息,這麼早回家又有什麼必要呢?
「組長,我先回家啦!」一個菜鳥業務在經過時朝他椅背輕拍一下。
「喂,你偶爾也加班幾分鐘做做樣子好不好?」
「不行,我還要回家換尿布咧。」菜鳥不理會張貿成的建議,腳步輕快地往打卡鐘走去,他上個月才喜獲麟兒,聽說是未婚懷孕,才結婚五個月就當了爸爸。
張貿成突然驚覺,如果準時下班是愛家的表現,那他一拖再拖會不會被人看出事有蹊蹺?
今天就早點回去吧。艱難地做了決定後,張貿成開始收拾桌面。
「那個……組長……」剛才離開的菜鳥又回來了。
「怎麼了?」
「我剛剛被主任逮到了,要我現在把車開去修……」
只消聽這一句話,張貿成就明白了。
「好啦!好啦!我幫你去啦,你就趕快回家聞大便好了。」
「真的太感謝你了!組長,哪天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我一定會挺你的!」
「還詛咒我啊?快點滾回家!」
幾分鐘後,他坐上那台悶熱的車,做著所有人都認為倒楣的事,心情卻沒有因此差到哪裡去。
至少在這個地方,有人感謝他,也有人需要他。
今天會比較晚回家。
跟上次隔了兩天,應該不算太頻繁吧?
張貿成只是複製以前傳過的文字,反正簡伶琳要是不相信,他就算寫一百字的文章也沒用。而且自從被說是心虛才會找一堆藉口後,他就決定不要再多嘴解釋半句了。
車子比預期的更快修好,張貿成留下來跟修車師傅聊天,並順利得到師傅的保證,說兒子的餐廳如果要採購設備絕對會第一個找他。張貿成離開修車廠後心情不錯,他故意把冷氣開到最強,開著窗分享一些涼意給悶熱的街道。
等紅燈的時候,一對男女的機車正好停在他旁邊,女生緊緊抱住男友的腰,沒注意到張貿成正在免贈送冷氣。那男的轉頭不知說了什麼笑話,女孩子的笑聲無阻隔地傳入車內,張貿成把車窗關上。
他突然也好想講笑話給誰聽。
距離上一次他讓簡伶琳笑是在昨天的婚禮,也就是說頻率大約是二十四小時一次,在經過昨天的電梯事件後,接下來很可能會刷新最高紀錄。
你變了。
即使簡伶琳到現在都沒出口譴責,但每句話卻都是這三個字的延伸。
其實不用簡伶琳跟他說,張貿成也能感覺到自己的改變。以前自己總是要求每一句話都要讓簡伶琳笑出來才算合格,有時簡伶琳還會叫他閉嘴,因為笑個不停害她沒辦法專心做事。但現在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他明明比以前更希望看見簡伶琳的笑容,卻在對話開始前就先筋疲力盡。
錢、工作、父母,還有不確定的未來,這種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話題,不知不覺就取代那些愚蠢卻簡單的煩惱。提到這些話題時,最後能愉快收尾已是萬幸,實在沒有多餘心力去錦上添花。
也只有在說到這些話題時,他才知道自己和簡伶琳的想法竟然可以如此不同,連視為習慣的讓步也變得困難。他好幾次都差點說出不可挽回的話,可是一想到簡伶琳會有什麼反應,最後都還是以認輸收場。
種種因素造成他的改變,他變得沉默、變得不輕易妥協,也不再把每分每秒都獻給簡伶琳,這些他都不否認,但要說這是不愛的表現,也未免太過苛刻,因為再怎麼想,他好像都沒有其他答案。
他確實是愛簡伶琳的。
前方又是紅燈,這次他停在一間蛋糕店旁,今天大概是有什麼活動,店門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張貿成找到停車位,下車跟著人群一步步朝結帳台邁進。
雖然他剛才還在抱怨簡伶琳,但想到老婆一個人在家的身影,還是讓他有了想補償什麼的心態。當他提著那盒就算做了促銷還是貴得要命的蛋糕時,內心總算變得踏實一點。
其實他也不算變太多,對吧?
他到家已經七點半了,搭電梯時他一直在思考要用什麼方式把蛋糕拿出來,看著樓層越來越接近,他竟然緊張了起來。
「我回來啦!超累的!」門才打開一道縫,他就先朝裡面喊。
沒回應是正常的,簡伶琳生氣的時候不說話比說話還要恐怖。張貿成深呼吸給自己打氣,但不久之後,這個深呼吸的用途就變了。
家裡沒人。
鞋櫃裡沒有簡伶琳的鞋子,張貿成找了客廳和房間,一樣沒發現人影。他拿出手機,最新訊息還是是自己那句:「今天會比較晚回家。」而且還已讀,這下他才確定自己是個笨蛋。
簡伶琳當然有沒告知就不知跑到哪裡的紀錄,只是他跟簡伶琳不同,自己並不是很在意這種事,也早就習慣了。
那他現在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張貿成的手握成了拳頭,提袋發出沙沙聲響,他正在克制想把蛋糕往牆上砸的衝動。他告訴自己,大概是因為工作太累了,也可能是他手上提著蛋糕的緣故。
不然就是他真的變了。
所以呢?是始終如一的男人比較值得同情,還是做不到始終如一的男人比較可惡?
秒針走動的聲響提醒他注意時間,現在是七點二十五分,出門一趟已是綽綽有餘。他從通訊錄找到名字,想也沒想就撥了電話。
簡伶琳,妳知道嗎?妳要多晚回家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也沒打算在這裡等妳。
張貿成耳朵貼著冰冷的手機螢幕,把門甩上朝電梯走去。
「喂?等下有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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